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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镇(上)



                                            史长发爬上山丘,向下张望,这个小镇仍旧像已过去的每一天那样,死气沉沉。

        现在是早上八点多,镇上的小学还开课,不过史长发又旷课了,那老师认的字或许还没他多。自从来到这个镇子后,史长发就无时无刻的思念父母,尽管他们的模样在记忆中开始变得模糊。史长发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被抛弃。每当想起这些,他心里就像长了野草般,向每一根血管送出刺痛。

        已经是三月了,新年刚过去没多久,但春天已不远了。

        史长发裹紧衣领,在乱石堆里选了块方石坐下,仰望天空。浮云很薄,也不明亮,像被凛冽的寒风冻伤了,一眼看去使人生寒。

        "出来吧,小四,我知道是你的。"

        小四怯生生的在乱石堆后露头,一双黑亮的大眼望着史长发。

        小四是史长发邻居的女儿,在家里排行最小,但并不受宠,甚至经常遭父母虐待,连兄姐们也都欺负她。小四长的很漂亮,虽然穿的很破旧,但仍掩饰不住她自内而外的美,浑身上下像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可是小镇上没人喜欢她,见了她都远远的躲开,把小四当朋友的大概也只有同样孤独的史长发。

        一对小镇上的异类。

        "你哥又欺负你了?"

        "没,我哥对我挺好的。"

        "你还替他说话,他总那么打你的。"

        "都是不要紧的地方,他是我哥……"

        小四的声音在史长发的注视下低了下去,眼角的一滴泪悄无声息的滚落。史长发走过来,轻轻的拭去,然后拉着小四的手一起在方石上并排坐下。

        冬日的阳光非常温柔的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渗入心里。

        小镇叫珍容镇。

        珍容镇非常小,全镇人口加起来不足三百人,但却是山里七八个山村与外界勾通的唯一途径,山里的果品还有山珍和动物毛皮都通过珍容镇运到镇西市。

        这里从前并没有镇子,只是日本侵华战争遗留下来的一座不知用途的基地,日本人走后被国民党士兵用来安置家属,日子久了就成了一座小镇。解放后曾一度荒废,特别是**时期,珍容镇成了死镇,一个人也没有,再后来**结束了,这里突然就又恢复了生机,住满了人,而且还不时进山收货,并为镇西市的菜店提供蔬菜果品。

        但是,没人知道珍容镇上的人是从什么地方迁来的,也没人知道他们的背景。在那个年代,有许多躲到外乡的人终其一生都未再回到过自己的家乡,他们的恐怖是深深烙在心底的。

        除了史长发的养母,冯玉贞,她是半年前才带着史长发到珍容镇的。

        中午回到家,史长发又发现养母房间的门紧闭着,房里不时传出**声,那种压抑着想叫却又不敢大声叫的声音。史长发的养母是个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背后指指点点的也多。这让本就孤僻的史长发更加难堪,好在小四并不介意,不过史长发明白,小四对什么都是不介意的,她太过柔弱善良了。

        心里蓦地一痛,史长发站在院子里,转头看向石碾上晒太阳的黑白花的老猫,一声不响。史长发肚子很饿,但养母房间里的声音表明,一时还结束不了。史长发不想出声,但房间里的人显然听到他回来了,那种声音叫的更加肆无忌惮。石碾上的老猫伸了个懒腰,站起来,严肃地直盯着史长发,而此刻的史长发脑海里只有一团愤怒火焰在燃烧。虽然他只有六岁半,但比同龄人早熟,什么事都明白,打架也凶狠。镇上的小孩都怕他,特别是小四的两个哥哥,尽管如此,他们背地里仍喊史长发野种。

        "野种?"

        史长发紧撰的拳头慢慢松开了,他根本就不是这个**的儿子,他还记得自己的亲生父母,父亲总是爽朗的大笑,母亲总是充满喜悦的把他抱在怀里,还有姥姥、姥爷、大舅、二舅,还有二舅妈,一大家子人,那么真实的幸福,自己怎么会是野种呢?

        太阳暖洋洋的照下来,院里散养的几只母鸡叫着在史长发身旁走来走去。房间里的声音仍在继续,史长发却已垂下头去,闷闷的转身,只想找个安静的温暖的地方坐会,他已经在外面呆了一整上午,现在气温只有四五度。史长发一转身,突然看见黑白花的老猫站在院门口,仍用那种古怪的严肃的目光盯着他。史长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忙转身看石碾,没有猫,再回身时院门口也空无一物了。

        冷风中尘土微起,枯草摇晃不停,毫无异相。

        史长发没再到处闲逛,他去了学校。

        教室里没人,炉火正旺,白铁皮的烟囱接缝处冒着几络白烟。炉盖上热着一盒饭,有红薯、山芋、白菜、粉条,最难得的是竟还有两片厚厚的腊肉!半指长宽,清蒸后松散的肉丝,金黄闪亮的油脂,肉香四溢。史长发咽了口唾沫,回头张望,教室里静谧无声,破旧的桌椅在冬日的阳光里干净的伫立,像一群沉默的人在观望静待史长发的抉择。

        两片腊肉的诱惑,对于已半年多没碰过肉的史长发是巨大的,他咬紧嘴唇,搬过一张凳子在炉火旁坐下,直直的盯着那盒饭,不停的咽口水。

        "没人看见,的确没人看见,说不定吃完了也不会有人看见……"

        史长发的身体动了动,却被死死抓紧板凳的双手按住,心跳的要跃出胸膛,眼里要流出火了。史长发咬住嘴唇,几乎要出血了。

        "爹说过,志者不食嗟来之食,更不能偷!"

        史长发打定主意,要做一个好孩子,也许只有这样父母才会再接他回家。一个家的诱惑,远比两片腊肉强烈。

        史长发又在幻想奇迹,但奇迹从未及时出现,所以他拥有的只是饥饿。

        就在这时,教室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史长发扭过头去,门外出现了一位戴眼镜的陌生男人,他的个子不高,人很瘦,颧骨显得特别突出,但眉毛却很重,像贴着两块火烧过的炭。

        "你是史长发?"

        "嗯,我是。"

        "今天上午你没来上课。我是新来的老师,叫毛迅平。你是不是饿了?"

        "没,不饿……"

        史长发心虚的咽下满口的唾液,转过头去,肚子却不争气的响起来。毛老师爽朗的笑了,他走进来,放下课本,摩挲史长发乱糟糟的头发,也搬过张凳子坐下,一脸阳光的说:"咱们一起吃吧!"

        毛老师的身影在阳光里一晃,刹那间,史长发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父亲身边。同样爽朗的笑,还有阳光般的眼睛,勾起他无限的回忆,那是家的影子啊!

        "怎么哭了?好男儿有泪不轻弹!来,这两片肉都给你吃吧,老师不太饿,吃两块红薯就行了。"

        史长发迟疑的抬起头,却看到毛老师递过来的手巾。

        "擦擦脸,吃饱了我给你补课。"

        毛老师的目光真诚,没有一丝虚伪。史长发伸出手去,忙又缩了回来,站起给毛老师躹了一躬后才坐下,擦过脸开始享受这顿意外的大餐。但就在这时,毛老师的肚子突然叫了起来,他正尴尬时,史长发的肚子响应似的也跟着叫起来。师生二人看着对方,忽的欢悦地大笑起来。

        正午时分的校舍静悄悄的,飘荡着突兀地欢笑声。

        房顶的烟囱吐着青烟,只一瞬间就被风吹散了。

        <四>

        下午课小四迟到了,通常情况下她都是早到,迟到的现象还从未发生过。除了陪史长发旷课时。

        "他们又欺负你了?"

        小四眼角乌青,肿的很高,脸颊上隐隐有许多重叠的指印。小四避开史长发灼人的目光,轻轻的摇摇头,在坐位上小心的坐下,她从书包里取出被撕破了的课本。她的动作很轻,那么小心翼翼,显然身上看不见的地方的伤更重些。

        史长发握紧双拳,骨节发出脆响。他只觉胸口的那团火又燃烧起来,烧到心里去了,血液都变得沸腾,恨不得立即找小四的两个哥哥打一架。

        "上课啦!史长发,你还站那干什么?"

        毛老师在讲台上问,史长发一愣,坐回去,翻开课本听课。其实毛老师现在要讲的部分,中午时已经给史长发讲过了,并没什么难懂,所以整节课史长发都在想如何收拾小四的哥哥。

        放学后史长发送小四回家,小四的父亲庄铁生站在门口,目光阴冷的看着史长发。史长发用力瞪回去,但心底却禁不住的发抖,因为小四父亲的目光很怪异,甚至令人感到恐惧。直到回到家吃过晚饭后,史长发才突然想到,那目光,仿佛饿了许多天的人看到食物一般!冷汗不觉中淌下,史长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把嘴里最后一口玉米饼咽下,却仿佛咽下的是块坚石。

        天渐渐黑了,冯玉贞闭紧门窗,又在每扇门窗前靠上板凳或铁皮碗。这举动似乎如临大敌,但事实上她每晚都这样,史长发已看的麻木了,也不再去问为什么。

        家里没有蜡烛,煤油灯也舍不得点,史长发只好每晚早早睡下。躺在床上,史长发回忆着这一天发生的事,小镇因为新老师的到来有了变化,仿佛泥泽中露出一块干地,让人欣喜。但是小四却又被她哥哥欺负了,让人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不肯放过自己的亲生妹妹?史长发回家时本打算路上伏击他们,但被小四的父亲那诡异的目光盯的心里发毛,竟忘了这事。此刻史长发翻了个身,决定明天中午跟踪他们,找机会狠狠的收拾一番。

        夜里窗外的风声很大,院墙另一面,小四的哭声也断断续续的在耳边响着。史长发几次疑心小四就在面前,甚至能感觉到小四含泪的目光,但是睁眼看去床前却是空无一物。也不知过了多久,史长发想自己大概是睡着了,连梦都没曾做个,再睁眼时天已蒙蒙亮。史长发坐起,睁大眼睛有些困惑,不知道自己究竟醒了没有。糊着报纸的窗外晨曦微露,麻雀在远处叽啾,一切都仍像是在梦中。史长发想起生父曾讲过的周庄梦蝶,此刻他也有同样的困惑,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醒了,还是梦中的自己在现实中醒了。过了好半天,史长发终于确定这丑陋的世界未曾改变,自己还是身处困境。他安静的穿好衣裳,擦了把脸,在锅里摸了个红薯,开门上学去了。

        毛老师已经起床,正在兼做宿舍的教室门口生火做早饭。带来的饭已经吃完了,现在煮的是山芋和南瓜。

        "史长发啊,你总是这么早吗?"

        "嗯,我来打扫卫生。"

        "不急,你过来坐。昨天学的有什么不懂的吗?"

        史长发犹豫了下,还是过去坐下,他把课本翻到后面几页,指着一题。

        "这题不会。"

        "你看到这啦?"

        "嗯。"

        "只有这题不会?"

        "嗯。"

        毛老师有些惊诧的看着史长发,说不出话来。

        那可是五年级最难的数学题,而史长发才刚上二年级。

        小四第二个到校,她的两个哥哥则又迟到了,而且一脸疲惫,像是一夜未眠。史长发的眼睛瞟过去,这让他们俩同时打了个冷战,立即清醒了。

        中午放学,小四预感到什么,借口走路不方便拉着史长发不放,于是小四的两个哥哥又躲过一劫。但晚上却没这么好运气,下午小四的母亲接她去姥姥家养伤,提前一节课走了。现在没人再拦着史长发。放学的钟声刚敲过,小四的两个哥哥就抓着书包冲出教室,史长发追了去,三个人都不说话,古怪而沉默的奔跑着,横穿小镇。这一幕让镇上的大人们纷纷侧目,神情忧虑。

        就要追出镇子了,在一处拐角却不见了庄家兄弟俩,那是个死胡同。史长发喘着粗气走过去,眼前只有一口地窖,看来庄家兄弟只有这一个地方可逃。史长发打开地窖门,下面漆黑一片,他正在犹豫要不要下去,黑暗里忽然有亮光一闪,像是火柴。庄家兄弟肯定躲在下面,而且已经开始害怕了。

        "哼哼!"

        史长发冷笑一声,小心翼翼的下到地窖,黑暗吞噬着他的身体,如同有质感的黑水浸没过胸口,继续向下,光明渐变成头顶咫尺天涯的距离,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喘息的回声,似一双双眼睛在望过来,史长发禁不心跳加速。他想到,说不定庄家兄弟俩正等着他下来,好在黑暗里偷袭,又或者他们根本就不在这里,早翻墙跑了,要知道珍容镇后建的围墙都很低矮,翻过去并非难事。如果是这样,地窖里闪动的红光会是什么呢?史长发想起养母冯玉贞说起过的鬼火,那些坟头上飘忽不定的光。想到这,史长发的腿开始有些抖了,正要往回爬,眼前却突然亮起团红光,一张狰狞的面孔悬浮在眼前。

        "鬼啊!"

        史长发大叫一声,回身抓住梯子就想往上跑,却被什么东西抓住双腿拖进黑暗中。史长发也不知哪来的力量,拼命一脚蹬去,随即发现很轻松就挣脱出来了,这感觉告诉他,抓住他的是人,而且是与自己同龄的小孩子,而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尽管如此,史长发还是恐惧,只想逃离地窖。然而黑暗中又有东西捉住他的脚,冷不防一扯,把他从梯子上拽了下来,脸和胳膊都磕伤了,等史长发反应过来时,两个人影已消失在地窖出口,而且关上了地窖门。

        黑暗刹那降临,无边无际。

        <五>

        地窖出口被锁死了,大概还压上了几块大石头,想要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透过厚厚的木板,几缕阳光射进来,看去像是几片发光的利刃。史长发紧贴在地窖出口的木板上,让阳光全部照到身上,尽管这样,但还是冷的不停颤栗。地窖里的温度非常低,好在没有风,不然史长发早就休克了。

        外面寂静无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天黑了,木板门外漆黑一团,与地窖里的黑暗再也分不清彼此。

        史长发喊的嗓子哑了,拍门拍的手也肿了,但根本没人会听到。这里太过偏僻,平常就没人来,而且是个死胡同,又是冬天,没事谁会到这里呢?史长发有些绝望,却又不甘心,他在黑暗中摸下木梯,在地窖底摸索着,竟摸到两块坚硬的石头,于是忙抓在手里,用力擦出火花。借助微弱的一闪而过的亮光,史长发看清地窖的大概模样,空空如野,是一个废弃已久的地方。然而奇怪的是,空气中有一种植物腐败的味道,闻着让人感觉不舒服,并且地窖底的壁上似乎还有一扇门。史长发心中顿时又燃起希望,他蹒跚着向那个方向摸去,竟真的摸到一扇铁门,但挂着把大锁。史长发垂头丧气,顺原路向地窖出口摸去,竟找不到木梯了,他惊恐不已,立即贴着墙壁在不大的地窖里转了一圈,木梯真的不见了!

        "是谁?"

        史长发颤着声音问,黑暗里只有他自己紧张的呼吸回应。如果地窖里没有其他人,那木梯怎么会不见了呢?而且是无声无息的撤走,这个人一定能在黑暗中看清所有东西。

        "能在黑暗里看清东西的……会是人吗?"

        史长发越想越害怕,他抬头仰望,上面是墨一样的黑暗,已经无法找到地窖出口,只能想别的办法。黑暗无处不在,有一刻史长发甚至分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是倒悬在地窖顶上,还是踩在虚空中。史长发不敢回忆曾听过的鬼故事,但那些恐怖的形象却冷笑着一一跃出。史长发紧紧撰着手里的两块石头,准备随时扔向出现的任何东西。他不敢大声呼吸,怕呼吸声会影响听力。僵立半天,却并没有想像中的事情出现,于是史长发第二次贴着墙壁摸到地窖里的那扇门前,摸到那把锁,忽然握着石块用尽全力砸下去,黑暗里火花四溅,巨大的声音十分刺耳。史长发的手震的剧痛不已,但他顾不得这些,只拼命的砸那把锁。

        黑暗中史长发停了下来,因为一块石头已经砸碎,握不住了。他伸手去摸那把锁,上面虽然锈迹斑斑却依旧十分牢固。

        "一定要砸开它!"

        史长发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他举起第二块石头,狠狠的砸下去。不一会,那块石头也碎了,史长发的手被碎石划破,似乎有无数细长的伤口在阵痛。黑暗里看不到飞溅的血迹,可史长发还是能想像到这场面,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双手上令人惊心的鲜红的血。

        "出不去了……"

        现在连能产生火花的石头也没有了,四周漆黑一片,史长发真正陷入绝望之中。他想起了亲生父母,想起了小四,想起了冯玉贞,想起了所有平凡但并不绝望的日子,像流水一样在眼前闪过。最后,史长发想了死。

        死这个字太过严肃,像是属于大人的世界,史长发活了六岁还没见过死人,只在夜里惊醒听养母严肃的说某家某人死了个人,那么神秘,又有些恐怖。但是现在,死亡突然就逼迫来,在黑暗里潜伏,准备随时出现把他带到另一个世界。

        史长发扶着铁门坐倒在碎石堆上,放声痛哭。他已经很久不哭了,自从知道自己被遗弃后,他就没真正哭过,他总在仇恨与渴求间徘徊,幻想着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回到从前的生活中。此刻的史长发毕竟还是个孩子,不管他多么聪明多么自立,始终无法摆脱需要更多的爱和被关怀的心理。冯玉贞做的不够好,但她还是喜欢史长发的,也在尽力让史长发感到自己的母爱。

        可是现在连这些并不完美的幸福也要失去了。

        地窖里非常的冷,史长发蜷缩成一团,紧靠在门旁,他哭累了,甚至有点虚脱,坐在地上不停的发抖。黑暗中死寂无声,史长发急促的呼吸在四壁回荡,仿佛有许多人与他一起,在身前身后,左边右边,甚至是上面下面。史长发惊恐的屏息静听,耳边似乎仍有呼吸声在回响,却听不真切,若有若无的响着。

        "这就是死吗?"

        史长发忽然有一刹那的恍惚,心底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升起,紧接着无数这样的念头涌上来,史长发无法阻止思维向无限遥远的方向蔓延。

        "我要死了,可这世上真的有我这个人存在吗?还是只是别人梦里的一个人,比如小四,如果小四梦醒了的话我是不是就会消失呢?那现在的我的本来面目究竟应该是什么呢?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又冷又饿,还会感到疼痛?黑暗中会不会有什么人正面对着我?或许说黑暗中面对着我的那人才是真正的我?我要死了吗?一切都结束了?或许是另一个生命过程的开始?"

        "不,我在这里!我是史长发,可是,那谁又在我里面呢?毛教师说人有思想是因为人有大脑,大脑就是我思想的主体,那么在这双眼睛后面的就真的是我吗?大脑在这里,我在哪里?"

        正胡思乱想间,地窖上方突然传来冯玉贞焦急的呼喊,还有毛教师沙哑的声音,他们找到这里来了。史长发本能的一跃而起,跌跌撞撞的向前跑,并声嘶力竭大喊:娘,我在这里!直到一头撞在坚硬的墙壁上,昏死过去。

        那些奇异的想法也在史长发昏迷的瞬间,遗失了。

        再次醒来时有光映入眼帘,史长发看见冯玉贞挂满泪水的脸,还有毛老师苍白的唇。他们还在地窖里,冯玉贞点了煤油灯,毛老师则拿了支手电筒。

        "娘,我没事。"

        "嗯,你这孩子!你吓死我了……"

        冯玉贞的泪水再次涌出来,止不住的流。

        "娘,那有一扇门。"

        "咦?"

        毛老师的手电筒照过去,看到了那扇门,他好奇的走过去。

        "地窖里怎么会有一扇门?嗯?打开了……"

        原来史长发已经把锁砸开了,只是没有勇气再去查看。毛老师把锁摘下,吃力的转动密封旋锁,然后用力拉动铁门。门开了,顿时尘土飞扬。待到尘埃落定,史长发顺着手电筒射出的光柱看去,门后,是一堵墙!

        <六>勾引

        "怎么会有一堵墙?"

        毛老师困惑不解,他探手指去敲,这堵墙只是薄薄的一层砖,似乎一推就会倒掉。此刻尘埃落定,毛老师正准备抬脚踢去,冯玉贞却拦住他。

        "不要!"

        "为什么?"

        "你知道这镇子以前是兵营,谁知道墙后面是什么,要是些死人的话……还是别推倒吧!"

        毛老师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回来背起虚脱的史长发向地窖出口走去。直到这时,史长发才看明白,原来地窖的木梯是活动的,不用时会慢慢自动升起。世上并没有妖魔鬼怪,人只要不吓自己,就没什么能使人害怕。史长发这样想着,被毛老师背出地窖,外面新鲜而冰冷的风迎面扑来,带着没有水份的干燥气息。史长发却感到一暖,血液似乎也重新开始流动起来。

        冯玉贞在一旁扶着,三个人从漆黑的地窖出来,关好地窖门,然后往回走。不知为何,史长发突然有种模糊的感觉,像是在什么时候来过这里,就是这个地窖,像经历过一天又一天的生死徘徊。

        这里,更像是地牢!

        史长发挣扎着想回头再看一眼,却被冯玉贞挡住,气息急促的快步走着,似乎是在逃离什么可怕的地方。也许那真的是个可怕的地方。

        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死气沉沉。但史长发却觉得这荒凉的天幕是那么美,甚至有着墨蓝的光。毛老师的后背温暖坚实,像父亲一样。史长发忽然间泪流满面,他把头深深埋在毛老师的颈后,闻着湿热的汗味,只一闭眼就睡着了,再也不觉得害怕,仿佛一切都回归到往昔,父亲母亲都在身边,抱着他开心的笑着。

        史长发做了一个关于雪的梦,在梦里他一个人走在雪地里,那么大的雪,踩上去吱吱作响,雪深及膝,已经看不到枯草,树木也凄凉无依,到处都看不到人,可是却总能听到有人在叫,那种寂静中非常突兀的叫喊,偶尔还能听到树枝承受不了雪的重量折断的声响,再就是沙沙的落雪声。史长发在梦里四顾张望,那声音异常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他感到焦躁不安,心底甚至有一点想哭的冲动。史长发想了起来,那是妈妈的叫喊,似乎因为找不到他而正处在焦虑不安中。

        醒来时一睁眼,是陌生的房顶和陌生的墙壁,而那叫声却仍在继续,是冯玉贞在**。

        史长发在心底叹了口气,擦去满脸的泪,重新闭上眼睛,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养母冯玉贞。这个女人是爱他的,可同样是这个女人却让他背负着沉重的精神压力,走到哪里都仿佛听到有人在说这就是那个**的儿子,这样的屈辱让人难以接受。然而此刻,史长发不再去想这些事,他紧闭的双眼松驰下来,两行泪水悄无声息的滑落。

        不知道小四现在怎么样了,她的伤那么重,大概要好几天才能回来。史长发躺在床上回想那天她问的问题,天空的外面是什么。天空的外面是什么呢?就像人死了以后会变成什么一样,难有答案。但现在史长发却突然发奇想,天空的外面是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看着世间的一切,就只是那么默默的看着,并不插手。

        冯玉贞的叫声越来越急促,像是痛苦异常又像是快乐异常。史长发感到好奇,究竟是什么让冯玉贞变得这样亢奋?虽然他常听到冯玉贞这样大呼小叫,但他从来都被关在门外不许进去,这次却同在一室也不避讳。史长发悄悄的扭头看去,这里竟是教室,与冯玉贞纠缠在一起的是毛迅平!

        教室里没开灯,也没点煤油灯,昏暗中史长发只看到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蠕动,像两只灰色的毛虫。史长发感到一阵恶心,他转过头去,决意不再听这种声音。

        安静下来的教室又恢复了静谧的氛围,史长发控制着呼吸,不让两个大人察觉到他已经醒了。

        "我还想要……"

        "不行了,再要我就该成木乃伊了。"

        "木乃伊?是什么东西?"

        "噢,没什么,一种没有水份的尸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不能回你自己家,该说了吧?"

        黑暗中冯玉贞咯咯娇媚的笑,却又极力压低声音,像是正被毛迅平挠到痒处。

        "呵呵,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可别跟别人说!"

        "嗯,我保证。"

        "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这个镇子上,住着许多魔鬼!专门在晚上出来吸人血!"

        史长发一愣,他立即回想到冯玉贞每晚奇异的行为,难道镇子上真的有魔鬼?史长发不自觉的侧耳倾听,无意中把什么东西挤下床,咣当一声响,交谈声顿时停了。

        "娃,你醒啦?"

        "嗯……"

        冯玉贞披上衣服过来问,史长发闭着双眼翻了个身,装出一梦呓神情,任冯玉贞再怎么叫也不应了。这时毛迅平也披上衣服过来,和冯玉贞低声说了句什么,两个人便都穿好衣服出了教室。

        外面三月里的风呼啸着俯冲过大地,教室窗上钉的塑料布哗啦哗啦的响,而史长发心里仍在想冯玉贞刚才的话:这个镇子上,其实住着许多魔鬼……

        <七>天才

        早上醒来时天已大亮,史长发一惊,同学们就要来上课了,要是让他们看到自己和养母睡在冯老师这里,那以后就再也抬不起头了。史长发匆忙起床,穿衣戴帽,忙中出错,棉裤还穿反了,害得要重穿。然而穿好后史长发才忽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天,休息日,不必慌张,因为根本不会有人来。

        直到这时史长发才发觉自己的双手伤痕累累,冯玉贞已经给他上过红药水,这使双手看上去更加触目惊心。

        教室门关着,屋子里生着炉子,松球或是杂木什么的正在火中正噼啪的爆响,那种夹了煤炭的熏香一般的气味使人精神放松。教室外有人在吹箫,曲调清高淡远,让人听到了心里的烦躁事全都不自觉的放下,仿佛世间再没什么苦厄,所有不开心都会成为历史,在一刹那间。史长发不懂音律,但也听得出这人吹的比镇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好。能吹出这样曲子的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史长发想到的第一个人是毛迅平,虽然毛老师在史长发心目中,因为昨晚与养母发生关系而打了折扣,但仍是史长发最为敬佩的人。除了毛迅平,史长发想不出这镇子上还有谁会有这高超的技艺。史长发边想边走,到了窗前,推开窗探头一看,吹箫的居然是他的养母,冯玉贞!

        毛迅平在露天地里做饭,不时转头对冯玉贞笑笑。

        史长发站在窗前**,他觉得自己仍旧在做一场大梦,在梦里面一切都颠倒了,学究在做饭,而什么都不懂的人却在吹箫,而且还技艺出神入化。不知何时,箫声停了,窗下人轻叹一口气。

        "真想不到你这还有箫。不过,已经很久不吹了,生疏了……"

        冯玉贞说着站起,一回身与史长发对个正脸,不知为何,冯玉贞眼神中有一丝慌乱,只刹那就微笑起来。

        "你醒了,饭要过一会才好呢,咱们今天就在毛老师这玩会,中午再回家。"

        "嗯。"

        "对了,我听毛老师说你把数学课本都看完了,是真的吗?"

        "嗯。"

        正在这时,毛迅平端着一锅菜粥走过来,冯玉贞忙拉门闪身让开,然后跟进屋。史长发看见那是一锅真正有大米的粥,里面还有剥了皮的山芋,野蘑菇,还有切成薄片的大白菜,煮的米汤浓稠,香气四溢。史长发舌下生津,禁不住咽了几大口唾沫,这时冯玉贞已经盛了一大碗粥在桌上。

        "吃啊?还傻愣着干什么?"
        毛迅平转头笑着对史长发说,冯玉贞也一脸慈母般的笑意。史长发犹豫了下,还是端起碗,先闻了闻,真的非常香,那一粒粒煮的开了花的大米,还有圆滚滚的山芋在碗里浮沉,激起无限的食欲。史长发小心翼翼的吸了一小口,浑身的毛孔顿时舒张开来,他立即拿起筷子大口的往嘴里扒,这实在是生平吃过最美味的粥。

        "慢着点,有一锅呢!"

        "嗯。咳咳……"

        "一会吃完了,我给你做个测试。是外国人用来测智商的,我以前的教书时用的,一直没舍得丢。"

        "嗯,好。"

        史长发含糊不清的答应着,嘴里眼里心里全都是美味的粥,其他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甚至手上的伤口也不怎么痛了。

        "这孩子,饿成什么样了……"

        冯玉贞有些心痛的看着,自己却一口也不吃。

        最后一整锅的粥全被史长发和毛迅平两个人吃干净了,冯玉贞只喝了半碗稀汤。

        阳光照在史长发身上,毛迅平站在一旁不时看过来,又盯着腕上的北极星牌手表,而冯玉贞则紧张的坐在他们两人前边,手里撰着揉皱了的手绢。虽然史长发不是她亲生的,但自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孩子时起,冯玉贞就有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想要让他幸福,想要要听她叫自己娘,这种感觉异常强烈,让她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放弃在大城市里生活回到这个偏僻的小镇。

        "老师,做好了。"

        "噢?才刚刚六分钟啊!我看看!"

        毛迅平急不可待的接过测试题,对比正确答案,越看脸上的表情越惊异。

        "怎么样?娃做对了几道题?"

        冯玉贞焦急的问,毛迅平抬起头,一脸难以置信。

        "全对了……"

        "全对了是什么意思?"

        冯玉贞又问,毛迅平颤抖着放下测试题,紧紧抓住史长发的双肩,两眼冒出火来。

        "天才!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天才!天才啊!"

        "我们家娃是天才?"

        冯玉贞有些不敢相信,她拉着史长发小手,激动的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史长发则有些莫名其妙,一大清早让他做些简单的题,然后就说他是天才了,毛老师是不是有毛病了?

        "你知不知道,即使我也不可能六分钟就做完,更不用说全对了。这些题根本测不出史长发的智力,他的智商应该在二百以上!不,三百以上!天才啊!我教学这么多年第一次真正遇到天才,哈哈哈,真是不枉此生啊!"

        望着毛迅平激动的有些胀红的脸,史长发突然间有种不妙的感觉,自己仿佛待宰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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