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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镇(下)



                                            <八>

        日子似流水,波澜不惊。

        小四从姥姥家回来时带了些地瓜干,远远的向伫立在镇口的史长发招手,两条小辫子甩在胸前,凛冽的寒风旋转着在大地上掠过,而小四笑靥如花。史长发郁闷了几天,终于露出一抹笑容。

        因为毛迅平的原因,史长发不再逃学,他总有问不完的问题,而毛迅平也对这个天才学生极有耐心,有问必答,从不说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史长发察觉到家变得像家了,中午偶尔回家不会再听到**的声音,房门大开着,冯玉贞坐在门槛上缝补衣裳。老猫还时常坐在石碾上晒太阳,懒洋洋的伸着腰,眯眼无声注视着史长发。每当它的舌头舔过嘴唇时,史长发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午夜梦回时惊醒,突然想明白了,那只老猫的眼神,与隔壁小四的父亲庄铁生一样,有着莫名的贪婪和狂热。

        史长发一直没找小四的两个哥哥算账,在他们以为事情过去了,到处宣扬如何收拾史长发时,出其不意,一人一砖头,庄家哥俩顿时成了血人,惨叫声在小镇上空来回穿梭。那一晚史长发做恶梦了,因为他从未见过那样恐怖的场面,七八个小孩围住庄家哥俩,舔食他们头上涌出的血液,直到有大人来把他们拉开。

        庄家哥俩再没敢欺负小四,也没人再敢对史长发指指点点,包括那些大人,他们看史长发的目光有些闪烁,如同瞥见魔鬼。

        怪异的镇子。

        毛迅平有事没事的来找冯玉贞,每次来都带了本书,史长发知趣的去找小四。每次到庄家,小四的两个哥哥都惊恐万状的站在墙角,一动不动。小四一如即往的柔弱善良,只有她母亲看四个孩子的目光有些忧虑。每当隔壁传来悦耳的笛声,史长发就知道可以回家了,但他并不急于离开,而是和小四并肩坐在小院的枯枝下,静静的听,神思被那悠扬的笛声带往过去,那些幸福的时光。

        思乡情难耐。

        "娃……我想,再嫁,行吗?"

        "是毛老师吗?"

        "嗯……"

        "娘,这是你们大人的事,我管不着的。再说,毛老师是个好人,我觉得成。"

        史长发晚上起夜,发现养母冯玉贞还没睡,正坐在门口发呆,两人聊了几句,史长发就出去小解,身后冯玉贞紧锁的眉头舒展开,喜上眉梢。只是她没看到,史长发解完手后回到屋里,在床上捂住头泪流满面。

        第二天,史长发放学后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和小四一起到镇南的小山丘上看云。三月底了,春分已过,朝阳的地方已经有小草破土而出,在杂乱的枯草下。史长发拔了些枯草垫在石块上,又把书包放上去,和小四坐下,一人一块地瓜干,边嚼边仰望天空,天空湛蓝如同透明了一样。

        山丘下的小镇今天竟有些吵闹,一改往日的宁静,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边……好像是你家,出事了。"

        小四有些犹豫的说,史长发目光收回,站起向山下望,家的方向果然聚了很多人。但并不能确定是自己家,也许是小四家。

        "咱们回吧!"

        史长发和小四一前一后往回走,镇上的人今天行为都有些怪诞,远远的看见他们在议论什么,可走近了却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只是眼角余光在偷偷的瞟向史长发。小四有些紧张,跟上来拉着史长发的书包带,脸色苍白。史长发一一用眼睛瞪回去,那些大人慌忙避开,甚至可笑的相互作出谈事的做作表情。史长发鄙视的撇头向一边,心底却也在慌张,从这种情况分析,家里真的出事了。

        "不许你嫁给毛迅平这个低等人!你是我们珍容镇的人,除非他也加入进来,不然别想!"

        史长发到小院门口时听到镇长声嘶力竭的在吼,镇长的话让院子里的人一片附和。

        "可我早就脱离了,你亲口说过放过我的啊!"

        史长发对他们的对话感到一头雾水,但隐约感到了什么,一种危险的信号,长久以来对这个镇子的不安感越发集中了。

        "啊,长发回来了啊!小四,回家去,你娘买了块布,准备给你做身衣裳。"

        庄铁生第一个发现史长发,用一种对大人般的口吻打招呼,小院里的争论刹那间停止,变得寂静无声。小四怯怯的望着父亲,又看了眼史长发后,才松开紧抓着史长发的书包带的手回家去了。史长发犹豫着,迈步走向院门,突然间那只黑白花的老猫从院里的人群间窜出,跃起半人多高,从史长发肩头踩过,凄厉的惨叫一声,飞快消失在街对面的柴草堆间。

        史长发心跳的利害,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你先给孩子做饭,这事晚上过来谈吧!"

        镇长转身,身后的人群立即分开一条道,而道的那头站着目光极不友好的史长发。

        "娃,给镇长让路。"

        冯玉贞说,史长发不情愿闪到一旁。

        镇长走后,其他人才陆续离开,跟到路口后散开各自回家。

        "娃,晚上娘要去镇长办公室,你去你毛老师那睡,一会吃了饭就去,别等天黑了才走。"

        史长发闷声吃饭,点了点头,心里却另有打算,要跟去,把这个镇子的秘密查个明白。

        <九>

        冯玉贞前脚出门,史长发后脚就跟了上去。

        傍晚的镇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大家似乎都提前睡下了,天灰蒙蒙的,小商店还有旅店亮着灯,几个人影坐在那似蜡像一动不动。

        冯玉贞突然转身,史长发机警的伏身在一捆柴草后,黑白花的老猫悠闲的从他身边走出,到街心转过头,对冯玉贞喵的叫了一声,眯眼对视着,片刻一又从容离去。史长发额头冒出冷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冯玉贞向回走了两步,犹豫了下,又回身继续向镇长办公室走去。史长发小心翼翼的探头张望,已经看不见冯玉贞的背影。天昏暗下来,街上看不见一点灯光。史长发忽然意识到,镇上的人可能都去镇长办公室了,所以才如此的寂静。但是史长发不敢确定,总觉得有一双眼睛藏在什么地方在盯着他。

        冯玉贞早已看不见背影,史长发仍伏在柴草堆后。

        天边一轮淡月正静静的与史长发对视,像一张嘴角挂着冷笑的脸。史长发一翻身透过柴草向前望去,突然间感到这世界有些不真实,冯玉贞真的从这里走过去了吗?又或者她真的存在?这个镇子上真的住着人?那么死寂无声,似一座大墓地。史长发深吸一口气,寒风混着枯柴的涩味涌入肺里,让他感到这像一场梦,而非现实世界城正在发生的事情。

        "他们想对娘干什么?"

        史长发有些恐惧,他毕竟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

        珍容镇很小,从南到北用二十分钟就能走到头。冯玉贞走过去有三四分钟了,史长发这才站了起来。镇长办公室就在前边不远的地方,那里亮着灯,这更加确定了史长发的想法。

        "史长发……"

        就在史长发要跟过去时,身后突然有个怯怯的声音响起,那么无声无息的靠近,像是凭空出现一般。史长发打了个冷战,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小四,她经常这样。

        "你怎么在这?"

        "家里就我一个人,害怕……"

        小四紧撰着史长发的衣袖,一脸害怕的表情。史长发摇摇头,天已经黑了,小四敢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还说害怕,谁会相信呢?

        "好吧,你跟着我,别走丢了。"

        史长发伸过手去,小四顿时灿然而笑,黑暗都仿佛为她而闪避到一旁。

        两个人悄悄的接近镇长办公室,但那里除了亮着灯光外,看不到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一丁点人声。史长发眉头紧皱,和小四摸到办公室窗外,抓着窗沿向里张望,办公室里果然一个人也没有。

        "喵……"

        院墙上有猫叫,史长发回头去看,似乎是那只黑白花的老猫,再回头时忽然发现镇长的档案柜向一边移动开,庄铁生从密道里走出来。史长发慌忙一缩脖子,小四也立即跟着蹲下,庄铁生走到窗外向外凝神张望,又吸了吸鼻子,开窗吐了口浓痰,呆了会才又进密道里去了。

        庄铁生这两天有些感冒,根本闻不到气味。

        "咱们进去。"

        "我怕……"

        "别怕,有我呢。"

        史长发安慰小四,自己却也抖的利害。

        两个孩子爬上窗台进屋,档案柜根本推不动。史长发猜想一定有机关,刚才小四她爸进去时没弄出什么大声音,那么说机关不会是什么大的东西。史长发正在思考问题时,身后突然传来猫叫声,那只老猫进屋了,它盯了史长发一眼,跳上档案柜,用前爪拍打柜门。史长发想了下,垫起脚尖打开柜门,然后向一边推,档案柜居然无声的滑向一旁。老猫眯眼注视着史长发,然后跳到办公桌上,浑身的毛突然全直竖起来,回头目光凶恶的叫了声。

        "我怕……"

        "别怕,别怕……"

        史长发挡在小四身前,黑白花的老猫摆摆尾巴,暂时恢复正常,跳出窗外消失在黑暗中。

        黑白花老猫的出现,让史长发越发觉得这像一场梦,但小四是真实的,不论她的呼吸还是拉着史长发的手,还有她的眼睛,时刻在提醒史长发这并非是梦。私入镇长办公室会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但史长发仍有一种顽童探险般的激动,前方或许充满恐怖,但他一往无前。

        "咱们还是别进去了。"

        小四对正向密道里张望的史长发说,史长发牵着小四的手有些潮湿。

        "要害怕你就在这等着,我一个人进去,一会就出来了。"

        小四还想拦着史长发,但他放开手一猫腰就闪进了黑暗里。

        史长发从未想过珍容镇的地下居然另有洞天,一路上墙上的灯都是桔黄色的。史长发侧耳倾听,通道那头有人在争吵,回声遥远却又真切的传来。史长发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却忽然有些害怕。前方的灯似乎变得漆黑,像通往怪物腹中的食道,这越来越像场恶梦了。

        争吵声渐渐近了,史长发悄无声息的走近那扇门,向里看去。这是间很大的仓库,四角都有刺眼的灯,房间里没有桌椅,却有一排枪架,上面摆满枪支,还有许多麻袋和箱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让人不舒服的古怪味道,像植物腐败又像草药熬焦了。史长发大脑里嗡嗡的响,他看见冯玉贞跪在镇长面前,而其他人则围成一圈,个个面无表情。镇长在怒吼:别忘了你也种过大烟!

        史长发一惊,退后一步,却撞到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竟然是庄铁生!

        史长发和小四两个人被庄铁生一手一个,拎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霎时转过来,当他们看到史长发时纷纷惊恐的怪叫。镇长脸色铁青,冯玉贞则跪爬到他膝下抱住他的腿,用一些史长发听不太懂的方言大声喊着什么。尽管听不懂,但史长发也明白冯玉贞在替他求情。

        但是,史长发并不领情,甚至有些愤恨。因为他听出来了,这些人全都是坏人,包括他的养母冯玉贞。电影队放过警察抓毒贩的电影,史长发知道大烟就是毒品。

        镇长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史长发,突然一挥手,房间里嘈杂的声音顿时停止了,镇长示意庄铁生把史长发带过来。

        "'身在其位,即谋其职。'王兄,你还记得这句话吗?"

        镇长突然问,史长发心头一片茫然,只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镇长。

        "你们这些毒品贩子,都是坏人!"

        史长发突然大吼,镇长一惊,不由自主的退了步。冯玉贞悲伤的望着史长发,一言不发。镇长向庄铁生使了个眼色,史长发听到小四大喊不要,刚想回头却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你醒了,起来吃饭吧!"

        史长发揉了揉后脑勺,坐起时仍感到一阵阵的晕眩,他惊讶的发现自己躺在毛迅平的床上,而这里是教室。

        "老师……我怎么在这?"

        "傻了这孩子,昨晚你娘送你过来的。快起来吧,一会同学们就要来上课了。"

        史长发一脸困惑的穿衣服,怎么也想不明白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全都是梦?但是史长发意外的发现,衣领被人撕裂了。

        即使是梦,也是真实的啊!

        <十>

        小四仍像平常一样提前到校打扫卫生,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那个年代,教师地位虽然已经恢复,但人们仍不敢和教师走的太近,担心什么时候会再有反复,自己受到牵连。而小四却是个例外,不管什么时候都很尊敬教师,哪怕他所知的还没有史长发多。

        一整天史长发都在想昨晚的事,他不停的观察小四,又观察毛迅平,甚至所有同学,他们都是平常所熟知的那些人吗?每个人似乎都在隐藏什么。尽管史长发不愿承认,但事实却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毫无破绽,是一群平常到再平常不过的老百姓。

        "难道真的是梦?"

        史长发困惑了,对自己超常的记忆能力产生了怀疑。

        中午放学,史长发和小四一道回家,冯玉贞正坐在门槛上缝一件小短袍,见他们回来了就起身走来。史长发眯眼盯着冯玉贞,她没有一丁点反常,倒是奇怪的问史长发怎么了,又拉着小四进屋,说和她娘说了,今天午饭在这里吃。史长发站在门外,看着屋里的两个女人,她们躲在温暖的阴影里,而自己则站在寒冷的阳光下,史长发咬着嘴唇,想不透究竟什么才是真实的。

        吃过饭后,史长发离开家,小四跟了上来。

        "我做了个恶梦,不过梦的最后是幸福的。"

        史长发停步,回身注视小四的眼睛,依旧那么纯真。

        "咱们还去那里吧!"

        小四一脸灿烂的说,阳光透过寒风洒落在她脸上,让心底产生暖意。小四身后的山丘稀稀落落的摇晃着几棵小树,一切都平常不过。

        这一回小四走在了前边,史长发不语,默默跟上。

        "我梦见一个山谷,到处都是树,那些树都很高,叶子也宽。我看见很多大人,他们搬着别一些人到沼泽地,然后就丢进水里。我爹也在,可他不理我。"

        两个人在常坐的方石坐下,小四托着腮,眼睛望着山丘下的镇子,有些迷离。

        小四的梦十分诡异恐怖,她梦到一个叫死亡谷的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好像一直就都知道。那里面沉了数不清的尸体,小四的父亲和其他一些穿着古怪衣服的人还在往里面丢。那些尸体层层相叠,有的还穿着衣服,但大部分都**着身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的残骨露出水面,上面爬满蛆虫,腐烂的尸水滋润着沼泽里的植物,使它们生长如疯。还有一种专吃死人的老鼠,大的像猫,整天藏在尸骸或水草后,等待送来新鲜的尸体,然后蜂拥而上,片刻就能吃的干净。

        这个地方让小四害怕,她在梦里不停的跑,终于跑出树林,却看到很多人在排队进一间屋子,屋子另一面在不停的运出尸体,排队的人麻木,运尸体的人也麻木,都像失了灵魂一样。这场景让小四即熟悉又惊恐,这时小四的父亲叫她也去排队,小四吓坏了,转身就跑,不停的跑,终于跑到了珍容镇,跑到了史长发的家。

        "在梦里面你说,只要你在,就不会让别人欺负我,因为我们是好朋友。那么长大后,咱们还会是好朋友吗?"

        小四突然问,史长发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如果我是坏人,你还会和我交朋友吗?"

        小四又突兀的问,史长发麻乱的心再次一颤,陷入更深的缄默。

        "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小四站了起来,习惯性的伸过手来,想史长发拉着她一起走。史长发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伸出手去,和小四紧握在一起。每个人都需要朋友,越是智慧的人越懂得朋友的可贵。小四期待的脸孔上露出一抹微笑,怯懦和自卑一扫而空,阳光灿烂的在她眼中闪烁,圣洁如冬日飘舞的雪花。

        那一刻小四的样子仿佛印进了史长发心底,永难磨灭。

        <十一>异类

        虽然小四没告诉史长发什么,但她的话从侧面证实了昨晚的事并不是梦,那么,镇子上的人真的都是些毒品贩子。

        史长发不知该如何接受这个事实,也不知该不该回家,更不知道该不该去报警,一切都乱了套,让他觉得上天对自己这个六岁的孩子太不公平了。冯玉贞是卖毒品的坏女人,史长发觉得自己无法面对她,尽管她是真的把史长发当成自己的儿子。平时镇上的人也都显得正常,并不坏。可是很小的时候,史长发就总听亲生父母说那些卖毒品的人如何坏,镇上的电影队也常放鸦片战争什么的,难道这些都是假的?史长发头痛欲裂,他决定先到学校去,毛老师是从外面来的人,也许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下午放学后,小四的父亲来把她接走了,史长发磨磨蹭蹭的收拾,直到最后一名同学走后也没收拾好。

        "有心事啊?"

        "嗯。老师您是好人吗?"

        "这是什么话?老师当然是好人了。"

        "那么,要是有坏人装成好人,是不是就一定在想坏事?"

        "嗯?呵呵,充满智慧的小脑袋瓜儿又在想什么?"

        "老师,我发现一个秘密。"

        史长发把昨晚似梦似幻的经历讲了出来,毛迅平眉头紧锁。

        "你是说,镇长办公的柜子后面是条地道?镇上的人,还有你娘都是毒品贩子?"

        "嗯。"

        毛迅平没有斥责史长发,他也一直觉得这个镇子有些不同寻常,细微处的蛛丝马迹。毛迅平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思考这个问题。经过十年**,个别混迹在人民群众里的毒贩已全被肃清,但如果真像史长发说的那样,整个镇子的人都是毒品贩子及其家属的话,群众革命运动就根本无法展开,那倒是真有可能。

        这种可能性让毛迅平惊出一身冷汗,处心积虑潜伏近三十年,不管他们想要干什么,都将是非常可怕的。

        "还记得那口地窖吗?"

        史长发突然说,毛迅平一愣,随即明白史长发的意思,地窖里那扇门后的墙,或许是地道的秘密出口。

        "你在这呆着,哪也别去,我去看看。"

        毛迅平说着找出手电筒,出了门,又折回来,找了把铁锤。此刻天还大亮着,史长发拦住毛迅平。

        "天黑了再去。"

        毛迅平点点头,有些惊异的看着史长发,这个孩子真的只有六岁吗?

        史长发本想回家,但毛迅平认为这太危险了,还在呆在学校里安全。天渐渐黑了,史长发的心也越来越不安。一会想到小四会不会也有危险,一会又想到冯玉贞会不会因为没看住他而受到其他毒品贩子的惩罚,据说干这种事的坏人都异常凶残。又或许他们发现史长发没有按时回家,因此会来学校杀人灭口。

        晚饭两个人都没吃,也吃不下。

        焦躁不安的等待,学校东头那户人家终于熄了灯,两个人立即悄无声息的出发了。月亮挂在天际,星光闪耀,可是天幕下却仍是一片漆黑。

        "等等!"

        毛迅平正要砸开地窖入口的锁,史长发拉住他,从书包里摸出一块布,将锁头包裹几圈,然后退到一边。毛迅平对这个六岁的孩子越来越敬佩了,他简直就是天生的刑侦专家。毛迅平几锤下去,锁闷声的开了,两个人进入地窖。又砸开地窖里那扇门的锁,史长发把耳朵贴到墙上听了会后,才让毛迅平砸墙。墙哄然倒塌,地窖里空气顿时变得非常浑浊,伸手不见五指。史长发慌忙用衣袖捂住了嘴拉着不停咳嗽的毛迅平向后退,他们俩吸了满嘴的土,口干舌燥了吐了半天唾沫。

        尘土终于平息下去,史长发还在揉眼睛里的沙子,却突然听到毛迅平一声惊叫,忙泪眼朦胧的向前看去,只见一片诡异的红点飘来。这时毛迅平抓起手电筒照过去,镇长提着盏红灯,他身旁十几双眼睛映着红光的人已面目狰狞,如刚从地狱而来。

        "本来还想拉你入伙的,真可惜。"

        镇长轻抚去满身的灰尘,走出来说。

        史长发还想跑,却已被人死死按住,毛迅平也是一样,他们把两个人架进漆黑的地道。史长发惊恐至极,这无边的黑暗让他害怕,还有纷杂的脚步声,黑暗让人的想像也变得恐怖,他再一次想到了死。然而想到了死,史长发的心里却突然安静下来,他不止一次想到死,也不止一次面对死,这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是残酷的,但却也让他有了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冷静头脑。

        这些人在黑暗里行走却不需要灯光,就像一群怪物。镇长说到了可惜这个词,史长发不明白什么意思,但却听出了不怀好意,得想办法逃跑。

        "还要去救小四。"

        史长发心底突然闪过这个念头,可他并不确定小四是否需要他去救。

        也不知这些人走了多久,眼前突然有灯光了,渐渐走近,进入强光之中,史长发好一会才适应。这是一间试验室,史长发并不知道那些细长的玻璃管有什么用,毛迅平却一脸惊恐。他们把两个人分别绑在床上,说着史长发听不懂的语言,拿出一支针给毛迅平注射。灯光下毛迅平异常痛苦的挣扎,眼球上翻,皮肤开始変干燥,并且肌肉膨胀,血管像一条条蚯蚓在上面攀爬。毛迅平整个人在不停战栗,嘴越张越大,犬牙呲出唇外,眼球似乎要从眼眶蹦出来,额头的血管在急促跳动,像随时都会破裂喷出股股鲜血一般。

        史长发再也忍不住惊恐的大叫起来,而毛迅平却渐渐停止挣扎,躺在床上不停喘息,像是耗尽了全部体力。

        "看来新产品还需要提纯啊!不过你也真行,这么大剂量居然能挺过来没死!再给他来一针三号!"

        镇长说,旁边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拿了支针走过来。毛迅平顿时惊惧的万状,发出不似人类的叫喊。

        “不!不!不!”

        "毛兄,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要知道多少人做梦都在想着这个东西,哪怕只是一滴也能卖个好价钱,现在一下子就给你这么多,嘿嘿嘿。不过,如果你肯加入我们的话,或者我会考虑放过你,将来赚到大钱也少不了你的。"

        毛迅平紧咬着嘴唇额头上全是冷汗,他嗓子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似乎还在犹豫不决。镇长一脸不屑,转身点点头,白大褂走近史长发,手里举了那支针。

        "毛迅平,字长生,号树人先生,毕业于德国汉堡大学,化学专业。你是我们最需要的人材,加入我们吧!如果你不同意,那这个孩子就得死,他是个天才,你不觉得他死了太可惜了吗?"

        那张痛苦万状的脸转向史长发,片刻后最后挣扎的眼瞳暗淡下去,停止反抗。

        史长发绝望的放声大哭,镇长笑了。

        <十二>

        醒来时眼前是一片光明,刺目,甚至有些痛。

        史长发眨了眨眼睛,心底忽然一阵绝望,泪水又涌出来,他举起袖子擦去泪,忽然发现自己能动了,立即坐起。这是一间陌生的房间里,自己穿着陌生的新衣服,而冯玉贞则坐在床边。

        "你醒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史长发没有理她,转头仔细观察,这间屋子没有窗,空气里飘着消毒水的味道,还夹杂着淡淡的霉味,像地窖的气味。史长发猜想还是在地下,冯玉贞属于黑暗一面的另一个家。

        冯玉贞叹了口气,离开房间,史长发立即下床去试探着开门,却找不到开门的方法。这时门外有脚步声,史长发立即跑回床上。门开了,毛迅平一身疲惫地走进来。

        "你娘说你不肯吃饭,你知道你已经昏迷了几天吗?三天,来,吃点东西吧。"

        满眼血丝的毛迅平端着一碗白米饭,上面有菜有肉。史长发生硬的扭过头去,咽了唾沫,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响,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饿的难受。

        "坏蛋!"

        史长发低声的说,努力不让自己闻饭菜的香味。

        "让他自己一个人呆会吧!"

        毛迅平说,放下饭菜,拉着还想说什么的冯玉贞离开了。在门口冯玉贞回头说孩子你吃点啊,与此同时毛迅平深意的盯了那碗饭一眼,史长发心里一动,觉得毛迅平似乎在暗示他什么。等到门关上后,史长发端过饭菜大吃起来,又不停喝水,吃到最后发现碗底贴着一张纸条,展开看,上面写着:'离开镇子,越快越好!'史长发有些不解,正这时门外又有响动,史长发不及多想,立即把纸条塞进嘴里和饭菜一同咀嚼咽下。

        门开了,是镇长。

        "史长发,呵呵,你长的和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可真像啊!"

        镇长眉开眼笑,史长发感到厌恶无比。

        "想不想回学校上课?"

        史长发想到毛迅平的纸条,犹豫着点点头。

        "那你可要听话,和你娘一起好好过日子。我们虽然是种大烟的,但都是好人,和其他老百姓一样,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人,也没干过什么坏事,不然这么多年了还不早给人发现了?我们只是喜欢种点大烟,镇上老人和病人多,往来进山出山的人也需要一点草药,用来止痛的。西药太贵,大家都买不起,你明白吗?这个大烟也并不是什么坏东西,相反人人都需要的。"

        史长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镇长哈哈一笑,把史长发抱起来,走出去。

        "哈哈,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用我多说什么了吧?走,我们出去晒晒太阳!"

        日光之下,珍容镇依旧宁静安详,毫无异端。

        镇长牵着史长发的手走在街上,卖菜的李叔热情的打招呼,铁匠铺子里传来叮当的击打声,旅店门前停着山里来的手推车,几个农民在理发店外排队,一些陌生的小孩在街上疯跑。

        史长发仰起头,天空中飘着几片浮云,阳光却很好,难得的三月天。

        可是,那些平凡的所有人,他们真的是平凡的普通人吗?史长发想起毛迅平被注射毒品后的模样就心跳的利害,如果镇上的人全都是镇长的帮凶,那实在太骇人听闻了。

        到了学校门口,镇长亲自把史长发送回到座位上,意味深长的对新换的男老师说要好好教学,看好大家。

        史长发一进教室就看见小四,她坐在两个哥哥间,而她的两个哥哥看史长发的眼神也不再惊悸,一脸嚣张。史长发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认真听老师讲课。心里却在想毛迅平的纸条,想着要和小四一起离开,离开这个到处是披着人皮的妖怪住的镇子。可是小四的两个哥哥如影随形,而且那个新老师也跟跟在史长发身后。

        根本没有机会。

        史长发猜想毛迅平叫他离开,一定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可究竟会是什么事呢?下课后史长发和小四到教室外的空地上坐下,周围聚了一圈人,他们装做若无其事的交谈。史长发鄙夷的扭过头去,发现小四一副惊恐的表情,刚要问出了什么事,忽然感到大地颤动起来,爆炸声从远处逼近,小镇上唯一的二层楼在爆炸声中陷入地下,而且爆炸还在向四面扩散,闪动着蓝色的火焰。

        庄家兄弟一愣神的功夫,史长发一把将他们推倒,拉起小四往外就跑。

        爆炸还在继续,史长发拉着小四不停的跑,跑上小山丘。山下的镇子已经完全陷进一片淡蓝色怪异的火海,空气中充斥着含糊刺鼻的气味,这股气味让史长发头晕脑胀,感到恶心不已。和史长发他们一起跑到山上的还有其他一些同学,和许多山里来的农民,大家都很惊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在这时,几个扛着麻袋和箱子的人从火海中蹒跚着冲出,但没跑多远有一人跌倒,箱子摔裂了,洒了一地的大烟膏。所有人都停住脚步,怔怔的向山丘上张望。

        "毒贩子!是毒贩子!打死他们!"

        几个农民突然激动的叫喊起来,举着他们的农具冲过去,那几个人惊叫着丢下东西四散奔逃,却被追上来的农民扑倒,其他农民犹豫片刻,也加入队伍,不一会就把那几个人活活打死了。火海里不时有类似的人扛着麻袋或箱子跑出来,都被守在外面的农民逮个正着,打的血肉模糊。

        史长发听说过山里的村庄因吸食大烟死了不少人,所以都非常痛恨毒品贩子,但那些深受其害的人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出是谁卖给他们毒品的,所以山里人受毒品困扰已经很久了。他们偶尔也会抓到一两个毒贩,但更多的时候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在那些瘾君子的掩护下逃掉。可是现在,这些毒品贩子的掩护都失去了作用,他们被愤怒的人们包围了。

        每倒下一个毒品贩子,小四便不安的颤抖一下,史长发明白她的感受,所以紧紧的抓住她的手。这时又有一个毒贩冲出火海,是小四的父亲,他还背着小四的母亲,他还没来得及查看自己妻子的伤情就立即被山里的农民们包围住了。人影晃动,里面发出凄惨的嘶喊。史长发一把没拉住,小四突然挣脱开,向山丘下跑去。

        "小四,快回来!"

        "可我爸爸在那里,还有我哥!"

        "别管他们,他们都是坏人!"

        "我也是!"

        小四的话让史长发无语,停了刹那,史长发又喊。

        "可我们是朋友,我不想你死!"

        "他们是我的家人,我也不想他们死!"

        小四倔强的喊,转身跑向人群,她的背影像诀别一般。史长发挣扎着起身追去,腹中却一阵绞痛,忍不住跪倒在地呕吐起来,把刚吃下的饭菜全部吐了出来,他一边吐一边向那群杀红了眼的农民爬去。但当史长发终于来到那堆尸体前时,农民们已向其他逃出来的毒品贩子扑去。

        小四死了,死时仍紧紧护着她爸爸,一具冰冷的尸体。

        史长发呆呆的坐在尸体堆前,仰起头,天被浓烟笼罩,但仍能看出那烟雾背后湛蓝的天空。身后响起哭泣声,史长发回头看去,是和他们一起逃出来的同学。他们也是那些毒贩的子女吧?他们的亲人也在这堆尸体间吧?他们也成孤儿了吧?他们也失去了最亲密的朋友吧?史长发默默的想着,却越发觉得这世界是如此荒诞,不真实。

        一滴泪,缓缓淌下,滚落在小四脸上。

        <十三>

        史长发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一切都像梦一样在继续着。

        记忆里有许多警察和解放军的身影,他们带史长发离开那座死镇,和其他小孩呆在一起,有警察阿姨问他们些古怪的问题。再后来,史长发平生第一次坐汽车,还有火车。

        史长发不知道其他孩子后来去了哪里,他甚至不敢确定小四是不是死了。不管这一切如何,史长发都没再流一滴眼泪。等到他在城市的一间屋子里安顿下来后,突然间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些重要事情,仔细回忆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最后连同小四的模样都变淡了。一觉醒来,史长发觉得珍容镇已经离他很遥远,遥远的连是否存在都是个问题。

        但忘记一切并不表示不再想起,那些欢乐和仇恨,还有不可磨灭的友谊。

        三月底的镇西突遇寒流,下了场百年不遇的大雪。

        史长发做梦了,他看到在一片不知名的林子里有个姑娘,那么的美丽,于是他们一起欢笑着奔跑,跑到山丘上,望着远处的小镇,阳光直射下来,他们俩就并排坐在一起,一切都是完美的,阳光那么的温暖,像是要渗进心里去了。

        午夜醒来时,史长发发觉自己哭了,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哭,只觉得心里空空的像失去了一位朋友,永远都不会找回来了。

        窗外飘着雪,夜却是那么漫长,仿佛一生都无法再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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