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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结发托身



                                            从不知道,一个人与另外一个人相偎相依是如此温暖。他在身边,她会心存感恩、倍加珍惜;他不在身边,等待他的出现便是惟一心念。从此生命中有了比一切都重要的人,因为他的存在,自己的生命也有了意义。

        青花瓷瓶中一枝白梅盎然盛放,瘦枝劲韧,花似香雪,那是郡王派亲卫官从城外梅苑送回给她的。昨夜一队商旅在慈光城下宿营暂歇,听说是中原巨贾季氏旗下一支横跨南北的商队,郡王为此一早就出了城。她亲手修剪梅花,数数竟有百朵之多,捧着几片摇落的花瓣,寒香冉冉,悠思飞远。

        那天生辰宴后,敬将军夫妇等宾客先后离去,约定两个月后的二月二十一在将军驻营——泰宁卫城举行雪地跑马盛会,睿仪夫人盛情邀请夕露,于是约好了姐妹重聚之期。慈光城又复宁静,甚至比从前更加岑寂。还有一个月就到新年,郡主们在城中的时候更少,郡王早出晚归打理领内事务少有闲暇,偶而带她骑马出城,亲手扶缰教她骑术。多数时候,她会在书轩中读书绘画。三柱藏香长燃不息,耶律旌风所赠的佛画唐卡是她每日必会临摹的功课。黄昏时分,她会到城头等待郡王骑马归来。眺望他□□红锦骢由远及近,夕阳在他身后投下一地光影,他的爱犬奔遂追随,十八骑亲卫在他身后,左右两列乌椎骏马蹄声沓沓。这种等待渐渐成了习惯,她发现等待的感觉也让她深深眷恋。心中有了他便不再空旷虚无,爱一个人的感觉是心灵深处的惜福。

        “夕露姐姐!”娅姿娜人还未至,声音就先到:“从关内晋州来的商队就在城下,姐姐要不要去看?”

        “今年雪梅果然开得好。”伊绮娅也随后走进清音苑的内室,从梅瓶中撷取一朵送到鼻下轻嗅:“公主姐姐,那季家的裕昌号商队每年四次过我辽北领地,一向只走莲华城一线,这次绕远来到慈光城,又不知有什么蹊跷。”

        夕露看伊绮娅似意有所指,刚要发问却被娅姿娜挽了手臂:“商队带了上百车丝绸茶叶瓷器,听说还带着一支驼队呢,姐姐随我一同去看看吧。”

        夕露直觉略有不妥:“城外车马混杂,若是我去了那里,妨碍到商旅过境,不知王爷会不会怪罪。”

        见夕露似无兴致,伊绮娅俏美脸蛋儿忽而一板:“姐姐既知这商队是季氏裕昌号的,可知那带队当家的三少夫人绰号叫做‘花信娘子’,她与我父王是旧识,每回过境必然去莲华城求见父王,风雪无阻。此时父王正在城下,姐姐这下可知道她为何绕道四十里来到慈光城了吧?”

        “原来如此。”夕露点头,终于明白郡主们急急找她的缘故:“那个季家少夫人难道没有丈夫?”

        “自然是有的。”娅姿娜说起这事不免义忿:“这些成年累月在外面周旋的女人,丈夫哪及生意重要。”

        夕露心下有几分了然:“那少夫人能带商队走南闯北,一定是见多识广,巾帼英豪一般,王爷对她多几分青睐也是难免。”

        娅姿娜看看夕露表情,道:“父王是一方领主,又威武有男子气,各色女人多有攀附逢迎的,父王向来不在意,唯有这花信娘子倒象是特别讨他欢心,她在领内各处行商一向畅而无阻,每次她来求见,父王也都会允她一见。”

        “姐姐你既来北地,当有北地儿女意气,不可一味怀柔纵容。”伊绮娅再度挽过夕露手,牵她衣袖就往外走:“那些眼看当不成王妃就想当个侧妃、夫人的什么娘子,可不止一个两个,姐姐要让她们早断癫痴妄念才是。”察觉夕露脚下迟疑不绝,不由紧握她袖中素腕:“难道姐姐要与她们分享夫君荣宠吗?”

        城外积雪已净,远远可见帐篷车架绕山而列,一望无边。游走在商队中的商贩似在清点货物,马夫们检视骡马车辕,随行仆从正收拾杂物,零零散散已有人开始撤去帐篷。慈光城外尚无领民杂居,因而此地并无交易买卖,人头攒动,语声相杂,只不过是整队人马在准备拨营启程。

        夕露与郡主坐在车中,娅姿娜掀起车帏对步下的侍从问话,回身指指不远处白色毡帐:“夕露姐姐,父王受往来商旅拜见都有王帐随设,现在他就在那白顶大帐中,花信娘子也在帐中呢,姐姐快去吧。”

        夕露空自摇头:“若我此时就去,必使王爷颜面有失,我怎能如此冒昧?”

        “冒昧什么?”伊绮娅柳眉微颦道:“父王是你的夫君呀,你进他的王帐勿需通传,颜面有失的人是那花信娘子才对。”

        马车辘辘停在白帐之外,夕露被两个小郡主扶下车来,郡王亲卫与侍从背对大帐环成一圈,离帐门十丈之远。郡主陪同夕露直入内环,亲卫抱剑躬礼,佩刀侍卫更无拦阻,而夕露却心生怯意,勇气消弥大半。

        伊绮娅看了看夕露,又看看帐篷,眉目一端,神情颇似她那高居领主的父王:“公主姐姐,我与娅姿娜自幼无母,父王身边女子形形□□却终无一人让他稍有心动。自见姐姐面后,我俩认定姐姐你便是‘长生天’赐与我父王的吉祥天女,定会令到北地宁泰安顺,父王重得恩爱。现在,你只需一战功成,永远保有父王对你的忠诚,从此不用担心别的女人与你争宠,也没有别人所生的儿子与你的嫡子争王嗣位。所以你一定要去,快呀!”

        小郡主们的眼里有坚定之光,更胜于她。一战功成谈何容易,然事已至此她再无选择。这一役虽非战地沙场,于她而言却是与自己交战、与宿命搏弈,她可能得到她要的忠诚,也可能永远失去。

        “姐姐并非天女,只不过身为平凡女子,也不想让他太快离开我。”她微笑转身,一旦决心就不再犹豫,步态匀婷缓步前行,衣裙披帛划过铺地红毡,宛如流水行云。

        门外没有侍役,大帐的门也未关,绒缎帘幕高高卷起,即便站在门外五步也可将帐中的情形一览无余。夕露在门边驻足不前,是圆穹帐中的两人使她进退两难。

        眼前一幕,出她所料。郡王以贯有姿态背门伫立,跪在他面前的一名艳妆妇人正袅娜起身,继而依偎在他胸膛。郡王却毫不领情,右臂推开两人间距,那妇人反而双手握住郡王右手,依依不放。这花信娘子,二十五六风华正盛的年纪,发髻上别有一簇红绒缨,丹凤眼儿媚,果敢慵情各半,精明娇柔相宜。

        那美妇先看到夕露,但并不收敛,仿佛依然心安理得,保持原来的姿态打量夕露一遍,丰腴红唇似笑而非笑。郡王也立刻察觉,他转目看到夕露,神色并不退避,随手推开面前女子,从容坦荡令夕露以为刚才一幕是她臆想。但,那分明不是臆想,他先赠她一树白梅,后拥另一美人在怀,与她眼神相接却显无愧意,仿佛坐拥天下美女是理所当然。耳边又传来花信娘子的问话:“王爷,她就是公主?”这情形,她实在无法消受,无言旋身而退,没看到郡王未及季三少夫人问话说完,已经追出大帐门口。

        他大步追去,不用几步就跨到夕露面前,挡住她的去路。夕露停住,默立在原地,目光停留在他的衣领处,执意不肯抬头与他对视。“夕露唐突,不知王爷与客商有正事相谈,先行告退。”语音平淡,尽量不带任何情绪,想由郡王身边绕过,但他却是不依,一把握住她手。

        “如果我说,你今日所见并非你料想中事,你可信我一言?”

        “王爷之言夕露怎敢生疑,只是——”她轻轻抬首,两鬓丝发香浮,两耳翠珠微颤,眼中不见幽怨,只余萧索沁凉:“徒怀琬琰心,空守黄金诺,我明白。”

        他眉角稍抑,声线回复一贯淡静漠然:“公主既不信,我多言无益。”

        她端正一礼:“夕露告退。”郡王沉定无语,亦不阻拦。她方要离去,却见郡王亲卫官萧子固快马而来,身后另有一骑紧紧跟随。两人刚到毡帐外缘便飞身离鞍,急迫之态溢于言表,后边那人更是一身征尘未洗,三步并做两步来到郡王面前。萧子固先一步躬身行礼:“启禀主上,原骁骑营左督尉章豹急见。”话音未落,另一人即单膝俯首跪在郡王面前。

        郡王漆黑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章豹,起来说话。”

        “属下不敢。”彪形大汉音质洪亮而万分恭敬,虽然回话仍垂首低眉:“属下待罪之身,蒙主上不弃千里诏回,自知这趟差使十万火急不敢延误,未候得主上传召便擅自来见,请主上一并降罪。”言罢从怀中取出紫缎袋双手呈上。

        夕露见此情景知道自己理当退避,便说:“王爷军务在身,我……”他不等她说完便打断:“公主且稍侯。”从亲卫官手中接过缎袋解开封口,取出两封信件。他大致浏览,只拆阅一封敛眉细读,另一封则拿在手上并不多看一眼。三页信笺看完,身侧萧子固双手捧过装入封中。郡王重又垂目看那跪在脚下的人:“章豹,星夜兼程一骑千里,路上辛苦了,回营歇息去吧。”

        章豹犹跪地不起:“属下恐延时误事,遂先行回领复命,褚大帅所赠红珊瑚树等一十八件谢礼尚在路上,十日后方得运抵。”

        夕露闻言不禁惊看郡王,他颜色静定亦然。世人皆知南海水陆都统褚辰是为南海大帅,其子去年迎娶当朝顺德公主,足见褚帅一门在朝堂之上举足轻重。而郡王独擅北地,与驻辖北疆的骠骑大将兄弟相称,眼下又与帝国之南将领往来密函、重礼相交,仅此一事若被权臣一本参上,必有结党谋逆之嫌。然他却大而化之,更无对此讳莫如深之意:“章豹此番办差得力,功过相抵,即刻回骁骑营官复原职。”

        章豹立时双膝着地,三叩首道:“谢主上恩赦,章豹当赤心报主,万死不辞。”

        亲卫官带章豹退下,那边白帐中的女子也在侍卫指引下到郡王面前行礼拜辞,转身汇入即将启程的商队。王帐前只剩夕露与郡王,她不知他为何要她留下,而刚才所见更致她有迷失之感,她的夫君心潭千尺、心机慎密,即便与他身心相契的时候也觉他难以企望、不可索冀。哪一个他才是真正的他?哪一句话才是他肺腑之言?她不懂,真的不懂。

        郡王双手负后,淡看商旅车辕徐缓移动,北面有一发簪红缨的女子上马欲行,屡屡回首遥望王帐方向,他却转对夕露:“我与南海诸将素有渊源,并无深交,但又可与之尺素相传,以珊瑚宝树相赠,公主以为如何?”

        “王爷意欲何为,夕露怎可知悉?”

        他浓眉一锁,语声如冰:“我手控重兵,朝廷北线军力全在我与我兄敬振霆麾下,今又与南疆帅印有意交好,若我有心举事,公主是否想过我会置你何处?”

        “王爷胸中丘壑旨在全盘,夕露不过弃子一颗,”眼见头结红缨的花信娘子一步三回头,她心中只觉利风斜恻:“王爷置于哪里便在哪里,夕露不敢与王爷牵扯不清。”

        他冷冷一笑,似无话可说,只把手中那封尚未开启的书信交在她手上,转身即去。她失意莫名,半晌才将目光从他背影移到信封,而信上一行熟悉字体一眼之下她已震惊,在他身后唤声:“王爷。”他闻若未闻,头也不回接过亲卫奉上的缰绳,飞身跨上红锦骢,转眼驰入慈光城下竣德门。

        心中惴惴,无语问天。为什么他如此难懂?

        袖中还放着那封来自千里之外的素笺,二十余张薄页写满微雨公主与她别后一年的姐妹遥思。尺素鱼肠,雁足寸心,而本以为天各一方便音迅终绝的两位远嫁公主得以书信相传,则全仰仗北领郡王为她们续缘。顺德公主微雨信中提及,南海褚帅于月前亲见北地来使,郡王修书一封并附上重礼,希望少帅夫人与王妃常传音书,并为此专辟驿站、专择信使,今后两位公主将会天涯比邻,相知无虞。

        只是,她只能怪自已仍不能懂他。今天先是失意于花信娘子对他情意绵绵,后又因他结交南疆元帅而疑他深心叵测,是心中太过专注与他两情缱绻而迷失真我?还是他行事绸缪太过蜿曲令她心生误会?与他言语冲撞,他拂袖而去,待她拆启书函明白一切,心中惟有怆然。

        想要求证,想要见他,遣人打听才知他一直在与愿阁中,时过午后仍未传膳。那与愿阁是郡王在慈光城中处置政务军务的唯一所在,文武家臣亲卫侍役一概非传不入,即使她身为王妃也从未走入高阶深院的与愿阁。

        在城头徘徊良久,远远望见西隅阁外亲卫武官两两肃立,不知如果她要见自己的夫君是否也必由他亲传才得见。想起他曾问她,公主是否愿意新婚即成弃妇,如今看来,只要她失他眷爱,也许就此一生连他面也难见。思度间不由向与愿阁门走去,亲卫官对她行礼如仪却并无让她入内之意。身边侍女连忙提醒:“王妃,您要去与愿阁吗?王爷未传,奴婢不敢引王妃擅入。”

        她伫步叹气:“我知道。”刚刚转身欲去,却见那边侍卫打开漆门让到两侧,随后郡王快步跨过门槛,看到她也是略有一顿,敛住步伐问道:“夕露,何事在此?”

        “我……”突然语塞,在他面前象是无从循形,手指一松,微雨公主那二十页信笺从袖管中撒了一地。蹲下身子急急收捡,偏偏一袭恼人山风把雪笺吹远,身边四个侍女跑去追回。她只觉无助,眼前瞬间水光晶莹。

        有人伸手拉她起身,温暖手掌一力将她带起:“跟我进去再说。”回身领她走进与愿阁门,刚才她指尖温暖倏然撤去,他已松手。

        对开铜兽雕漆大门在身后合拢,天青花岗岩阶石陡直而上,只见东西双阁在头顶威严俯瞰,稍侧目便可见全城殿宇在它脚下逶迤如列。一路随他上行,轻寒夹风,冬阳耀目,一道灼人日光闪过眼眸,眼睛已被晃花。觉察她停下,郡王也止步,两人就对立在石阶中央,上有与愿双阁,下有雕栏石路,远有黛色重山,下衬层叠青殿,森森密密的汉白玉回廊走道连绵直至城阙。她长长披帛展延在身下,在他眼中宛然玉带铺城。

        “你要见我,为什么?”

        她双手垂在裙幅,料峭山风里更觉此身无依,他本就高大,站在高她两级的石阶上,压迫感觉如山罩顶。“我只想问你,如果我不合你意,是不是……”说到此处,仰望他的一双美目已经泪珠璨璨,如果不说出来,也许就再也没有勇气亲口问他:“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

        眼里的他在水中朦胧了身影,答话却毫无含混:“是。”

        两行水点潸潸滑下,看清他浓眉锐目精光炽烈:“如果再见不到我,你怕不怕?”

        “不怕。”不是回答,她的不怕是说给自己,告诉自己不怕、不怕。

        他唇角微微上扬,走下两级石凳还是高她两尺有多。“既然不怕,你哭什么?”

        她以手拭泪,手中紧攥的几页信笺举在两人之间:“夫君怜我孤苦无亲,派人为我和微雨千里传书,为什么你肯为夕露做这许多,却不让我知晓内中详情?”

        他看都不看那几页信纸,依然振振有词:“做便做了,我知道你会懂,为何定要琐屑言传?”

        她不由气结,要怎样冰聪雪慧才能时时勘透她这倨傲夫君的心意?“那,花信娘子是我亲眼所见,为什么你说我所见不实?”

        他面色不改:“我与她是有其事,但已成过往,我让她从此改道,永不行经慈光城下,难道有错?”

        她站在青岩石阶,背倚青空云海,青陵如纱帐。日轮鎏金在她发梢丝鬓微染灿光,玉质华颜柔辉浮散,凝注面前谜样男子,疑惑是谁定下这空中姻缘。喃喃低语:“没有错,可是……”不知不觉已被他环在胸怀。

        “可是什么?”他灼热气息吹在她唇边,这女孩看来真的不知得罪了辽北郡王会得到百倍还报,即使是她也不能例外。沉声再问:“公主你难道不懂得千依百顺?”紧扣她手直奔东暖阁,亲手将瑶池仙葩揉碎。

        长梦即醒,已过掌灯时分,外间透过烛光,她起身穿衣,并无侍女进来服伺。半明半暗中依稀看得暖阁中陈设简炼,一铺紫檀床,一衾青缎被,连帏帐倚枕都没有。推门见他坐在灯下,案头一盏淡茶已凉,手边一张羊皮卷,上绘数十骏马,旁边皆用蒙汉文字标注马名及血缘。她为郡王换上一杯热茶,又去把窗下烛台点燃。郡王走到窗边挽住夕露腰身,他黑发已散,只一根黄金索系在身后,夕露伸手抽出一缕,与自己披肩长发编结一处,随口问他:“夫君一直在这里?”

        “与愿阁从无侍女,若我不在,有侍卫误入,你怎么办?”

        她仍然不解:“为什么没有侍女?”

        他也把她发缕缠绕在指端:“这是我清修之所,在此从来不近女色。”

        夕露诧然:“那你还带我来这儿,还……”

        他手指轻弹,乌丝飘落在她柔肩:“为你破戒诸多,也不多此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