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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弥月不迟



                                            慈光城外三十里,山道曲折、关隘森严、刀兵林立,名曰“小天河”牧场,实则是以城邑为屏障,以山峪为蔽翳,有重兵把守的一处险关要塞。夕露往日悠处慈光城中,全然不知城缘群山之间有这一所在。待郡王引领她越过小天河,直抵牧场纵深之地,才知这里便是辽北领地极品骏骑的绝密栖处。马,向为甲兵之本、国之大用,帝国朝廷为此明察暗窥已有多年,至今仍为悬谜。她也是至此方知,原来传闻中郡王只手操控北线战马并非空穴来风,而辽北王族专有的神骑“红锦骢”更是小天河牧场的镇山之宝。

        郡王此行是专为筹备赴敬将军赛马盛会而来。冬日天寒,山中浅雪沙碛中仍放牧着数千好马。远观马群徜徉山间,趴雪采草,吃雪解渴,一匹匹皆是骏健非凡,野性不羁。娅姿娜郡主的乘龙快婿锡林哲永陪同在郡王身侧,一一指点各色名马。山边林地,河曲宝马“踏云飞”身被九花、额高九尺,蔌蔌抖落如麟拳毛,沓沓数步已具挟风披电之势;平丘雪原,大宛汗血“紫骍骏”长鬃曳地,一跃三丈,豹膺龙颅宛似马中天子;冰溪之畔,西域贡马“溯云骓”颈与身等,拳鬃如紫晶,时而凭空虚跃,昂然潇潇如凤将翔;松风过处,突厥宝马“忽雷驳”毛中隐若鳞甲,时而振鬣长鸣,山中万马皆喑……

        郡王但观不语,夕露亦不掺言,两位小郡主则仿佛出林雏鸟欢叫不止,一会儿要试吐谷浑青海驹,一会儿又要骑藏马雪狮骢。郡王终于抬手指在马群中一匹硕美黄骠:“绝影。”哲永领命离去,带手下诸人为骏马上契丹金鞍,亲自牵到郡王面前,双手奉上马鞭。郡王接缰上马,试行几步便拨转马头回到原地,夕露正抬头仰望,转瞬已被他手臂拦在腰身,一把带上鞍前。她犹未惊定,听他在身后吩咐:“夕露,坐稳。”

        绝影一声长嘶腾风而起,马场边的人声立时飘过耳边,消散不再。夕露恍觉马儿足不践地,渡水登山如履平地,四蹄飞奔有冲云入海之状,而骑乘在马背上却并无丝毫颠簸起伏。风声沙沙过耳,山景飞逝如电,她不知郡王要骑这“绝影”宝马将她带往何处。

        不过一刻功夫,已经翻越几座高山,郡王收缰,绝影缓步停在未名山坳。他下马,将她抱下马鞍,松开缰绳轻拍马颈,黄骠似通人性,甩动长鬃径自跑开。夕露环顾四周,不过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树高山陡,积雪寸余。但她已经知道她的夫君行止起坐必有目的,断不会如青涩少年般意气用事只顾兴之所致,她无须开口,只要遵循他的方向就好。果不其然,这次也是一样,他拉着她手踏雪而行,一直走向山弯深处。积雪越走越深,她行走愈加吃力跟不上他,脚下路滑难行几欲跌倒,于是双手紧紧抱他左臂,勉强借他臂力维持身体平衡。

        郡王回目看她:“还能走吗?”见夕露气息频促却固执点头,他双目湛澈现出笑意,双手忽然一上一下将她迎面抱起,继而扛上肩头。夕露两足离地被他倒扣在背后,吓得叫出声来:“夫君――”听他哈哈大笑抬腿就走,不禁又喊:“夫君这是做什么啊,快放下我!”

        他且行且道:“山中猎户捕到獐狍熊鹿便是这样扛着走,多少省些力气。”

        她在他肩头直不起身,听他一说更觉愕然,这男人竟把她当猎物扛来扛去,只得继续央求:“夫君,你……别闹了好不好?”

        对她恳求毫不动容,他长靴下雪层更深,裘袍擦过雪地,两腿趟出的雪辙足有二尺之深。即将转过山弯,他忽然道:“夕露,我要带去你的地方即刻就到,你闭上眼睛,让你看的时候再看。”

        她从命,合上双目不再挣扎,安心当他狩得的猎物,心知自己如今就算被他扛去哪里或是任他宰杀填腹也由不得自己了。听他脚下踩雪吱吱有声,又数出四五十步,才终于把她放在地上。她仍是闭合双眼,任他摆弄,忽听耳边有流水哗哗,又有咕咕禽鸣,伴有风动娑娑,一时天籁明静冲怀,清气寒润扑面。她心中不断猜测将会看到何许景致,少顷他才准她睁眼:“夕露,看吧。”她深深吸气,慢慢开启双眸。

        睁开眼睛,就如有人徐缓展开一座砌玉堆银的雪国画屏,天工妙笔画尽北地皓白胜景,人间万千幻彩皆隔绝在这画屏之外。

        雪覆群山,如裹银缎,山气空濛,轻霰欲熏。两山之间一条冰河宛似玉带,白浪激湍淙淙南下。水上寒烟雰然,十数只白羽水凫漫游水面,啁鸣互答。大雪压堤茫茫无痕,两岸对出,树结凇绒,草凝凌花,风过处,雪晶岑岑落于河中冰浪,顿时化做碎星万点,白钻遄飞。

        她屏息凝气,轻声问他:“夫君,这是哪里?”

        “此水名为小天河,是北领众水系之源,流域二十万人、六十万牛羊马匹、八百里田庄牧户全赖此为生。这里是小天河缓流处,称‘龙沙湾’”

        她默默点头,想起裴氏有“飘摇千里雪,倏忽度龙沙”名句,暗赞这“龙沙湾”之名取得恰到好处。又有头顶松枝垂挂的浮雪被风掀动,似是有意应此美景,片片白朵飘落她衣襟,不由轻念:“从云和且散,因风卷复斜。”

        郡王眉舒目朗,呼气有声:“夫人,这北国风光尚可入目?”看她笑而点头,眼中也有一亮,携起她手走入素白画屏,两人身影宛然入画。

        雪景净白灿亮,雪地渐生四行足迹。信步河堤,风拂雪絮一路飘摇,夕露仰起粉若玉芙蓉的面颊,与迎面而来的雪花闪躲游戏。郡王也觉有趣,忽然有兴致陪她玩耍,于是走去高处以手撼动树干。枝头雪绒纷纷飞落,夕露仰望眼前的雪片旋转而至,满眼白花如星雨纷坠,令人目眩神醉。心河恬静欢愉渐放,若能肋生双翼与雪蕾冰花共舞天际会是如何快意?

        雪花与树隙之间天宇湛青,她仿佛看见自己的画稿撒银吹雪,笔歌墨渲。伸出素手让雪点落入手心,却未知白雪不期然间已经撒了她一身。玉色绣衣,雪如梨花落蕊飘零在青碧水面。她笑容冰莹雪曼,清艳不可方物。郡王的目光停在夕露脸上,不愿有片刻移开。知她美丽只会为他绽放,心中悦怿犹然而发。

        看他玄裘革带也披上雪霜,浓黑鬓发间有一点雪白,夕露走过去翘起足尖,帮他掸掉那一抹雪色。他反握她手,她却转而绕开,沿着河堤慢慢走过,把娇小足迹一个个印在雪上。郡王走在她身后,男子身形高大,肩头时时掠过树枝,碰落的积雪扬扬撒撒一路纷坠。她回首而望,花雪遍天,风送不绝,衬着一轴寒水冰川的宏幅画卷本就令人神往流连,而那为她展开卷轴的人是她夫君,此时亦从画境向她走来。

        仰面青空,只求今生与他相守不弃,来世再与他结缘在白山天河皓雪朔风……

        只是,她不明白,只是那雪片仍然从天而降,却在她眼中疯狂加速,陡然变得无序,突来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金花乱撞。不要,不要在这个时候!她心中呼喊,却抵不住昏眩难当,脑海一片空白。

        郡王只见夕露脸色骤变,只一眨眼间便血色退尽,身躯向后倾去。发觉不对,他箭步冲去揽住她腰,她已经站立不住,瘫倒在他臂弯。郡王抱着她坐在雪地,让她躺在他怀中暂缓气息:“夕露,你是不是——”

        她努力睁开双眸,只觉精疲力尽。从他眼中读出焦虑,抑或还有心疼。“我只是……头晕。”说完这一句,发觉自己咽喉滞涩,全身骤冷,怕是连再开口的力气也没有。脸埋在他胸口,指尖不意碰触到他腰间宝刀的刀柄,冰凉凶煞的寒气从手指贯注身躯,她忽然冷不可抑,在他怀抱瑟瑟颤抖。

        他双唇紧闭一跃起身,横抱夕露急急返回下马的山坳。绝影见主人归来便小跑迎至,他将她扶上马鞍,策马直奔牧场居处。抱她入得内室即放入卧榻,转身欲出门去,夕露却叫住他:“夫君,别走……”

        他略一定身:“我去找大夫来为你诊脉。”

        夕露支撑着坐起,拉住他衣袖:“别去,我休息一下就好。”

        “你最近常常这样?”他握住她的手,感受她手心冷意。

        “只有,一两次。”她害羞低头,躲开他目光:“只是骑马有些劳累,夫君不用担心。”

        不是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近日来一天比一天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生命在她体内成长萌动,稚嫩蓬勃。半是心中羞怯难言,半是忧虑他因此移情。往往想到母亲尹氏一生只侍奉皇帝三次,自怀有她之后便再未蒙圣眷,诞下公主后更是被天子彻底遗忘在凄寂宫闱,至此一切已告终结,二十四岁即郁抑而终。总也难忘母亲辞世前,一双美眸仍殷殷望住华汐阁雕凤飞花的红纱窗格,似由半启的明窗望见君王带笑相看。烛火熄烬,美人已去,留下一名七岁的小公主,仅得一老一少两名宫婢照应。宫中又多了一个尊贵的孤女……

        “夕露,”有人托起她的脸,拨开她腮边一缕碎发。看她脸色稍有回复,郡王有些心安,心有了然。脱去披风解下佩刀坐回床帏,让她倚在他肩头:“你开始觉得身体不适时,一定要让我知道,懂吗?”

        夕露轻声应他,依进他怀里沉默不言。他也有所察觉吗?她不敢想。如郡主们所说,他需要身份高贵的女子为他延续血脉,如此而已。他身边也从来不缺美貌姬妾,只消他点头悦纳,立刻会莺燕翩跹享乐不尽。他虽对她眷念有加,她也盼望为他孕育世子,弥月不迟、承天之幸亦是对他最好的报偿。但她更知夫君倾情不倦的只有紫茜一人,深恐与他两人之间的薄脆情意会冲淡入水,终至分崩离析。

        想对他说,又瞻前顾后,终于未能启齿,所有心事只能装进心里。情愿一生为你,哪怕冰刀霜箭苦厄艰辛,只是现在我还没有准备好,我还不能失去你的宠爱,我还不敢让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