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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凌绝揽辔



                                            侍女挑开锦帘,退到旁边为王妃让出门口,淳挚笑脸望着夕露,象是有所预期。果然,王妃在刚一跨出门口放眼一望之际,脸上顿时泛起惊喜华彩。初放的笑颜盎春樱花一般柔悦动人,王爷看到也会目不转睛看上好久。只可惜,郡王昨晚吩咐过,今晨王妃起身前一定要悄无声息布置好一切,而今日一早却因事急出城去,错过了观赏这红颜一笑。

        雪后初霁的晴空,尺厚的白雪盖住所有屋顶,一排排火红的灯笼赫然挂在檐下,与白雪两相对照,红得热闹、白得纯粹。由红色点缀的喜气奇妙地让人心中滋生愉悦,忽然觉得生命的火焰明亮而熊熊。

        自从夕露来到慈光之城,似乎永远笼罩在静寂与肃穆的氛围,浮华潜踪无迹,就连迎接她到来时也只在城下搭置大红礼台,城内却没有赘饰。昨日,娅姿娜告诉她再过两天就是腊月二十三,北地俗称“小年”,依古礼会在城中行“祭灶送神”之仪,除旧迎春,拔除不祥。

        郡王也曾问她以往京城的皇宫中如何过年,夕露边想边答:“一夜之间,目光所及之处会挂满红灯笼,即便是华汐阁那样的僻静角落也会沾上喜气。”回想宫廷中佳节来临前的繁复装饰,无不金玉满堂、花团锦簇,过去的十八载年年如此,如今想来却似一遍遍无奈的重复。“除夕夜还会燃放烟火,各色的烟花在宫墙围起的夜空起起落落,真的很美。”

        他手指抚在她耳垂,看那一弯金钩如月悬下一串南海珍珠,在他指端光泽摇曳。似是问得漫不经心:“那个地方你再也不能回去,心里可会留恋?”

        夕露想了一想,摇一摇头:“虽然那是生长之地,但现在回想,却觉得离那个时候很远,好象前生的事。”

        “知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等她的答案,便自问自答:“你是为我而生,只有来到我身边才是今生的开始,过往一切自然毫无意义,那些从前旧事便会很快遗忘。”

        他讲得那样肯定,令她有点不服气:“谁说我会全都忘记?现在我都还记得每年的烟火,去年是湖广进贡的‘游龙戏珠’和‘百兽吐火’,前年是赣南献礼‘惊雷开花’、‘云霄逐月’,还有……”想着想着,心中泛上清冷,想起幼年伴着母亲遥望半片夜空的星点火花,总是哀怨。夕露轻叹一声,转身面朝窗棂:“每年我都是在偏殿观看焰火,从来没有与帝后同在正殿观赏的尊荣,眼中所见,不过是除夕烟火的侧影而已。”

        郡王让她背靠在他胸膛,两臂环在她身前,淡淡道:“生在帝王家,看到烟花侧影也是幸事。公主可知一生长居在我边塞一隅的天下苍生,终老一世也不曾见过烟花满天的盛况。”

        “夫君,我不介意看不看得到烟花。”她稍侧粉腮,烛光勾描郡王硬朗轮廓,她,只要每天看到他就好。

        郡王在她耳边低笑,微烫气流拂在她肌肤:“下嫁于我,公主受委屈了。”

        她在他怀抱转过身,从他黑瞳里寻到暖意,于是移开翦翦乌眸:“夫君,夕露从没有报怨过啊。”

        郡王拥她娇软身躯入怀,感受她玉腕绕他腰间,柔肠一寸、相思千缕,心中也有慨然:“夕露,你注定是我的人,即便委屈也只有认命。”

        知道他昨晚一定吩咐过,所以才会在今天一早就见火红的灯笼挂满屋檐。她没发觉他是何时安排一切,只在第一眼看到这满目的红白相映时,心中会意,甜蜜暗生。他所思所做不会一一与她说清道明,她只需安心领受即可。他的风格是断无更改,她只得细致琢磨,只盼终有一日水滴石穿得他真爱。

        正思量间,侍女进前禀告:“王妃,萧统领求见。”

        萧子固向来不离郡王左右,他这时来见定有要事。少顷,一身戎装的青年武官在侍女引领下来到夕露面前,躬身抱剑行礼:“骁骑营统领萧子固拜见王妃。”

        “免礼,萧将军入城来所为何事?”

        萧子固回道:“属下特奉王爷之命传信入城。今晨,主上因璧山雪崩之事,少则三日、多则五日才得返还慈光城。主上命城内人等服侍王妃安度腊月二十三‘祭灶’节,勿须担忧璧山雪患。”

        “雪崩……”夕露低声重复,心头一跳:“现在那边情势如何?”

        “璧山在领地东端的璧城之外二十三里,领内最高的雪峰‘揽辔峰’即在璧山西麓,山中驻有猎户、山民共逾百户。此山年年雪崩司空见惯,只是这回响动极大,大约所有的民房宅基都崩塌掩埋。主上一早已经赶去,此刻应正在处置一应善后之事。”

        夕露顿时紧张,一颗心危悬欲坠:“王爷是否安然无虞?”

        “当地何种情形属下尚未亲见。”萧子固回答:“我只随主上至揽辔峰下,即奉命返回,两位郡主已随后赶往璧山,属下亦是备足辎重立刻上路。”

        夕露不知雪崩到底是什么,但是只听“雪崩”二字就已经让她震骇不已,又听说郡主们都已经赶过去,心知一定是情势危急,不由焦虑万分。

        “萧将军,请你为我备好车舆,我同你一道去璧山。”

        萧子固退后一步,连忙抱拳:“王妃万万不可,属下此次须携粮车急赴雪山,若贸然带您出城,即是违背主上钧旨。”

        “将军放心,王爷不会怪罪于你,我自会对他言明。”

        “此地距璧山车马两个时辰,一路上多得是颠簸的盘山雪道,夫人您会不堪忍受的,请恕属下不能从命。”萧子固眼见夕露心情急切,怕禁不住她再三恳求,讲完了话就欲转身离去。

        “萧将军,”夕露叫住萧子固:“将军若执意不带我同往,我也会命城中车马送我前去。”

        萧子固看了一眼面前的美人,急急将眼光调开。她的表情果决不可动摇,让她一个人去又不知会否出现差错,到时更不知怎样向郡王交差。

        趁他迟疑之际,夕露转身回房中更衣,在清音苑门合上之前吩咐道:“将军速去备车,本宫随后就到。”

        一路的车马奔波异样辛苦,夕露从车上的小窗远望,在前领队的萧子固一直快马加鞭赶路,自己乘坐的轻车两侧各一队骑卫。大雪漫道,车仗难行,车内更是摇晃不止,以致夕露总是恶心想吐,两边的侍女也埋怨她不该走这一趟。可是她真的心急,惟有亲眼见他平安无恙才放得下心。也知如果给他看到自己惨白的脸色,怕是会惹他不悦。然而此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一心只要守在他身边就好。

        天色黯淡时,一队人马掠过璧城并未停留,径直赶往二十多里外的璧山雪围。外城出去不到十里就远远望到山峦拥簇中的“揽辔峰”,主峰料峭,拔地而起,气势凌绝。遍山的雪色在将晚的天光中罩上一抹肃寂青衣,象是一位权倾天下的霸主,张扬跋扈持缰揽辔,雄视铁蹄之下的酷寒北地。

        车阵渐渐入山,远远就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待行近些,才看出那是许多帐篷中的灯光和煮饭的火星。大概正是晚炊的时候,匆促搭起的帐篷里外有许多人影走动,山里壮汉搬运物件、劈柴生火,妇人伏下身躯添柴烧饭,孩童不知愁为何物、三五成群在林间奔跑嬉闹。

        再往前行,就见越来越多的士卒军马和排列有序的青色营帐,以及在青帐中间的一座暗蓝毡房,从那里走出一个昂堂身影,停在毡房门外,她清楚知道那是谁,心中忽然宁静。

        马车停下,夕露以为他会一如往常那样上前扶她下车,而实情却令她失望。车停下后并不见他过来,两旁的侍女交换了眼色,双双扶她下车。

        一阵带雪的北风迎面吹透她,山里的风果然较城中冷利数倍,夕露不禁打个寒颤。望一眼郡王的脸,他面无表情冷漠如昔。

        本来因她违背他的命令心有底火,但一见她苍白劳顿的容颜和乍见冷风的样子,胸口一柔,不忍斥责她。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膀,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寒风来袭。

        夕露小心地看他脸色:“王爷,是我自己要来……”

        “知道,”他打断她话尾:“进去再说。”

        毡房里有简陋桌凳,案头铺着几幅羊皮地图和纸张笔墨,桌边立着璧城守将一应人等,见郡王扶着公主进来,便一一行礼离去。

        帐内灯烛明亮,越发映得她雪肤憔悴泛白。他郁闷不快,冷声问她:“你来做什么?”

        “我想雪崩会很危险,我想……”她想说我担心你,想陪在你身边,可是对着他凌利的脸色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纵有险情,你救得了我吗?”他还是气她不听话,雪崩就如泰山倾于眼前一样天塌地陷、势不可挡,一个弱女子连自保都难,这女人根本不清楚状况。

        夕露心中酸楚,她忍着车马颠簸的不适一心奔向他,可是他却毫不领情,难道真是七情不动之身吗?

        “我能救得了谁呢,真的不过是,多此一举。”她眼中发热,忙转身去背对着他,怕自己又会在他面前掉泪。

        “时至今日,你当知晓我有严令在先,任何人便不得擅专行事。”他依然冷冷的不容情面,“何况根本没人敢违背我。”

        “我来错了。”想要保有尊严,不让声音泄露受伤的疼痛,对她而言真的太难。尽力平心定气道:“王爷既已为我圈定了地方,我就应该安分守己等你驾临,不该在你处置正事时徒增赘负。”

        他别过脸去,长吁一口怨气。天知道他不愿她担忧害怕,为他不能陪她在慈光城中过“祭灶节”而深怀歉意。他不能让她以身涉险,连她赶来这里所受的疲惫折磨都令他万分不舍。偏偏这公主在他火气未消的时候与他斗气,以往伺候他的女人哪一个不是顺从如羔羊,他若赏一个好脸色便会感激涕零。而这女孩此刻竟敢背对着他,言语中也不放软求情,简直称得上不识好歹、负他盛意。

        “知道就好。”他语调令她心中发寒:“你要明白即使贵为公主也要懂得服从。”

        公主,他是否太过高抬于她?她自认来到郡王领地的第一天便与婢女无异,在他面前只有驯顺屈从,谈何尊贵?所谓为人者的尊严,也不过是他赐予的恩赏,他给就有,他不给就没有,甚至奢望都是多余。不要以为得他几分珍爱就握有一生胜卷,不要以为抱紧他就会两心切近,心与心的距离有时就是山海天涯,她明白,所以心伤更甚。

        “是我冥顽不化,只知既为夫妇就当甘苦同尝、危亡共赴,却不知我在王爷的眼中价值几何。高估自己,是我的错。”夕露举步走向门口,“知过当改,夕露告辞了。”

        他平抑的回火忽然蹿到胸口,一把扯住夕露的右臂,稍一用力将她抡回自己面前:“你要去哪里?”日似冷星,怒火高炽,毡帐之外就是夜中璧山,雪崩的余威尚未煺净,这女孩如此不知深浅。

        他并没着力,然指间劲道亦能碾碎她薄薄的肩胛,她痛得几欲昏阙。咬咬牙,还是不肯让步:“当然是回慈光之城静待王爷驾幸,由生至死,永绝僭越之想。”

        “生死?”他的样子更加冷酷无情,“公主可知若一女子动辄以生死相挟,只会令我加速厌倦。”

        羞愤交加,疼痛加剧,夕露突然再也无法自持,一个昏眩,双腿随即一软。郡王也发觉手劲已经捏痛了她,刚要松手,却感觉到她的软去,在她跌在地上之前扶住了她。

        还好,她没有昏倒在他面前,否则会令她更怨恨自己的软弱。半跪半坐在地上,雪白的绸裙铺了一地。他俯低身躯与她对面,夕露惨白如纸的脸色总算唤回他的理智。心中落败――多少年了,能令她震怒、令他心疼的女人仅此一个。

        夕露执意不抬头,不要他看到不争气的泪水。可是低头的结果就是眼睛再也擎不住泪,几颗晶莹的水珠打在白裙上。郡王的手指强迫她抬起脸来,那两行湿湿的泪迹立即浇灭他心中余火。怎么会这样?知道她是忧心自己的丈夫,强忍身体不适赶来,她会委屈没错,她潜于温柔之下的倔强也非他所不知,自己这样对她的确有些过火。

        “别哭,”他用指腹擦拭她的泪痕,却不料害她泣不成声,“我……忙了一整天,山民死伤数十,我有些心焦。”他从来不会道歉,一时手足无措。

        “别哭,夕露。”将她拥在怀里,她抽动的肩膀象是敲打他的心,这感觉生平鲜见。

        将她抱到帐篷一角临时搭就的床铺,脱下自己外袍盖在她膝上:“我去安排送你回璧城过夜,伊绮娅和娅姿娜都已经在那边。”

        夕露却拉住他衣袖,泪水涟涟的脸儿望着他:“不,我要在你这里。”

        郡王叹口气:“山里太冷,你受不了,何况你——”他稍有一停,“如果再次雪崩也会惊吓到你。”

        她还是不放手,兀自把他袖口紧攥手心:“如果再有雪崩,这里会不会被雪埋住?”

        “不会,但那声音地动山摇,曾有人被震穿耳骨,你不怕吗?”

        她摇头:“不怕。”

        久久望着她,好象在矛盾中困难的选择。终于他说“好”,重又坐回她身边,暖暖的大手握住她小手:“你这个公主很傻,知不知道?男人常身临险境,如果我死在这里,你也要跟着么?”

        她立即点头,换来他唇线微扬,她对他真可称得上死心塌地。夕露心中升起几分好奇,脸上泪痕未干仍然问他:“如果王爷有意外,朝廷会怎样安排下嫁的公主?”

        他想一想,无奈道:“会将你迎回京城,再行许配他人。”

        除了萧贯海,她不会再属于别人了。她深深偎入他怀中,轻轻说:“如果真的有难,就让我为你去死,如果这样都不可以,就让我和你死在一起。”

        他的怀抱蓦然收紧,紧到可以清晰听见他心脏沉稳有力的搏动。纵使是铁汉也会有柔情,只是他总将“情”字深埋心海,绝不言明。

        毡帐外不远处的璧山此时正默立于深浓夜色,高耸云间的揽辔峰顶,积雪经年不化。然而在雪山之巅却天造地设般隐藏有一个岩石洞窟,石洞深处蕴有一汪无名温泉,水大的年景也不过一潭碧水满满溢出,水小的年份只有细细的一股温暖清流。很奇异的,雪山上的小小温泉从不断流,仿佛依恋着这座揽辔雪峰,舍不得离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