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玄幻奇幻 > 丹青渲 > 19 四海求凰

19 四海求凰



                                            行进中的车马暂且停在山间车道。夕露接过侍女送来的手炉捧在怀中,紫铜炉壁透过绒绣锦套散出寸缕炽烫,冰凉的指尖才得慢慢回暖。刚刚一阵突来的晕眩,霎时天昏地暗轰鸣贯耳,她双手顿时失血苏麻,人也几近昏厥。一再强忍,终于又挨过了一回,然而过后的感觉一样难以承受。头倚在车窗边的锦垫上合目养神,全身上下仍是不胜绵软。发鬓微乱,懒于梳理,一任虚寒的疲乏肆意游走筋脉。系紧了围颈的貂领,也觉有瑟风入身。

        北地一年两季赛马延续多年,夏秋聚于莲华城北骁骑大营,冬末会于泰宁晟勋校军场,已成惯例。只是无法解释每每提及这次泰宁之约,她总有隐隐不安。就象当时行将离宫远嫁,悬在心里的戚惶无法落地,不知前路安危荣辱究竟如何。无缘无故的忐忑,不敢向郡王吐露半分,只是时日越近心中越发凛恻……

        听见车外马蹄疾响,车门一开,随后便有男子高峻身形跨入帘内。他身上带着北风的冷气,激得夕露心神顿醒。郡王看了一眼半卧的娇妻,微蹙了浓眉问:“要不要紧?”

        见她气息浮弱,仍摇头说自己并无大碍,他反倒眉心更郁:“伊绮娅说你刚才身子不适,到底怎样了?”

        “只是一时体力不支,过一会儿就好。”她拉住郡王双手,将他手放在她怀中的手炉上:“外边是不是很冷,你的眉毛上都结霜花了。”

        “我不冷。”任由夕露用手绢擦去他眉峰鬓角的白霜,沾湿的绢帕与她晶莹剔透的指尖两两对映,处处都是夫妇恩爱的柔暖情愫,点点滴滴浸透他心,醇美爱意便悄然滋长。如今若再言心内并无眷恋,只怕是于人于己都瞒不过。

        今天是两个月前约定将军府相会的日子,一行车马清早就从慈光城出发。昨夜雪大,今早虽雪霁云出却格外严寒,冻土之上堆雪成冰,冰面又积雪三尺,车道也较往日难行数倍。好在路程不算遥远,再走个把时辰即可抵达泰宁卫。虽则如此,他还是有些后悔带她同来,若不是她央求要去看望将军夫人,他一定不会让她受这颠簸之苦,何况她现在的身体也禁不起车马劳顿。而最要紧的理由是她一天也不想离开他身边,即使他要去赴汤蹈火她也会一意追随。他知道,所以疼爱更添一分怜惜。

        “你真的没事?”检视夕露的脸色,手指抚过她的苍白,解衣坐到她身旁,对着车外驾辕的内侍吩咐一声:“启程。”马车又复前行,他手臂搂住夕露腰身,使她不必随着车身晃动倍增辛苦。

        夕露轻手拉开两人距离:“夫君还是骑马吧,我这里有人照应。”如今她已深知,这些在马背上长大的北地男儿爱马如命,以骑术绝佳引以为傲,就连两位郡主出门也会骑乘爱马纵意飞奔,动辄乘车坐轿哪里还有北方儿女的样子?广袤寒地,生就豪放,生命的原态是烈马一般不驯而无羁。

        “你安心歇息便是。”他语调淡淡,手臂却加力让她偎在他身旁。车身忽然又是一沉,夕露被后倾力推入郡王怀抱,他臂弯拢紧,稳稳将她迎在胸膛。她不再推却,合拢弧形美睫,脸埋入郡王墨色轻裘。

        不愿让他看到软弱的样子,却每每在他面前暴露无余。女子天性柔弱,但眼见强大如他,声势气质永远山高海阔,她只怪自己无法坚韧独立到足以与他相配。不想完全依附于这个男人,又总是那么力不从心。懊恼,却无济于事。到头来情绪被他左右,身心被他掳获,一颗恬淡女儿心反倒再也无怨无尤,在他偶尔展现的温煦里迷失再迷失……无论你的心在何处,情系何人,我会等你停泊,等你回顾。

        人在他怀中,翦翦双眸却游离出水,这情形是他所不能容忍,于是轻拍她面颊:“夕露,为什么出神?”

        她收回心思,枕在他肩膀:“我在想,如果我自幼长在北地,是与伊绮娅她们一样的北方女子,便可以随你骑马打猎。不会象现在这样,只能拉着你衣襟,牵绊你脚步,自己走出每一步都会让你忧心。”

        郡王正推启窗帏察看地势,闻言黑目微侧,问她:“你以为我会介意这些?”

        “当然会介意啊,可是我只会坐在书斋里画画读书,都是些百无一用的功夫。”

        他阖上车窗转而看她,她双手被合于他宽厚掌心,一时间便有暖阳炽炽传遍经络体肤:“既如此,我是否在意这些你不必耿耿于怀,你的手就用来画画翻书。”

        夕露抬头看他,心中丝微黯然:“夫君的眼界天地远在慈光城之外,而我就只有留在城中等候……”

        “你的水墨丹青也是一方天地,我不懂,一样无法介入。”

        夕露眼中染上愁绪点点。他,明知道两人之间的距离却无心拉近,怎能不令她胸臆戚戚?

        郡王看在眼中,片刻才道:“五月雪水化透之后,带你到小天河牧场住上一段日子。每年夏秋两季我多半要在那边,领内防务诸事也一并移至小天河别苑议处。而且,”他稍停,看到夕露端静容颜忽生欣悦光泽,仿如一朵灿云煊映初阳,眼前忽而万物复苏。“而且小天河山色水景冬夏俱佳,你有画不完的风景,要觅得一份隐逸幽致也非难事。”

        其实,他日前已派人重新修葺牧场别苑,并特命造办官将一座临水亭阁改作公主画堂,从京城定制的漆木画案和文房四宝应该已经在路上。似此种安排他皆是想到就做、随性为之,他向来不说,她自然无从知晓。不是为搏美人一笑,不是有意令她感他恩惠,他只是随心所欲,自然而然。

        “真的么,那夫君你千万不可食言。”青葱玉指殷殷切切拉他双手,清灵水眸望住郡王,只盼从他脸上找到兑现诺言的保证。

        被她美丽光泽感化,心中坚壳崩碎化作一缕轻尘。承认自己再无法拒绝她柔情缠绕,那一份纯净爱意宛若石潭清溪,一望见底。

        “我自问一贯履诺未迟,难道尚且不能取信于公主?”

        泰宁卫城囤兵四万,扼守朝阳、靖州、定宜三座雄关,掌控北线、西南、东陆三脉通商要衢,是帝国朝廷最北的军防重镇,亦为前朝天子东巡驻跸之所。一为借地养兵蓄锐,二为震慑外夷固防,泰宁依地方武官最高规制设大将军府,敬振霆即是镇守在此的骠骑大将。

        辽北郡王车仗即至,大将军夫妇便将郡王一行迎入府中,晚宴时还抱来三岁的女儿敬馨蕾。馨蕾小姐聪明伶俐、天真讨喜,与前一天率马队抵达将军府的耶律旌风显然早已熟络。擎风城主颇受小女娃青睐,一直围着耶律叔叔前后玩耍欢跳。娅姿娜笑说他是武神降世魅力无人能敌,白头老妇、三岁女娃无一例外归入武神旗下。旌风闻言摇头苦笑:“担了武神虚名真是不胜其扰,你父王和你敬叔叔从来也不为兄弟分忧。”众人呵呵一笑,全不在意。

        另一受馨蕾小姐欢迎的贵客便是她的公主姨娘,粉妆玉琢的小娇娃绕在夕露裙边左看右看,还问睿仪夫人:“这个姨娘是不是仙女姐姐?”而对公主身边的萧叔叔却敬而远之,直说他样子吓人毫不可亲,当真是童言无忌。此言一出,当即笑倒全场。

        睿仪夫人含笑埋怨女儿:“馨蕾怎的这样没规没矩?是睿仪教女无方,王爷不要怪罪才好。”

        郡王摆手:“无妨,我向来不讨孩童喜欢,伊绮娅和娅姿娜小时候也不爱与我亲近。”

        “那怎么使得?”睿仪笑嗔:“将来王爷与夕露妹妹也定然有儿有女,难道你这当父王的也可以不亲不近?”

        郡王回看坐在他身边的夕露:“古来皆是慈母严父,小世子小郡主们当然会亲近母亲多一些。”

        夕露哑然,诧异于自己这次并没有立时脸红耳热羞涩难当。郡王此言她能坦然接受,心中领悟宿命轨迹本该如此,一纸婚契,一生情缘,生儿育女,白首不离。而她对他也有一份责任,她应该回报他幸福圆满,让慈光城内有一份完整的牵念系住这冷狷男人的今生今世。

        敬将军转向郡王:“贯海,你已经有两个女儿,馨蕾也是一个女娃,将来咱们两家若添长子,也学你我结成兄弟如何?”

        “正和我意,”郡王端起酒杯朝向将军:“两代父子世交,千金难求之事。”

        将军爽直大笑:“来来来,先饮三杯!”

        两人对饮,一旁耶律旌风却似不甚乐意,紫金护腕轻撞四足玉樽:“振霆、贯海,你们喝酒也不算上我?”

        睿仪忍不住笑谑插话:“这是我们两家的约定啊,旌风你尚未娶妻,谈何得子?”

        旌风深灰湛目转向睿仪,朗炼如雕的轮廓因微笑更添轩逸:“常言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还请睿仪嫂子为在下择娶一名淑惠佳人,也好让我如振霆和贯海一样情有所钟。”捧杯深揖一记又道:“小弟在此先谢过嫂子玉成姻缘。”

        “旌风你向来身边美女如云,选美的事自然不用当嫂子的担心劳神。”睿仪笑眉如月,继续与旌风斗嘴:“何况贤弟你也近而立之年,还是早些收心,娶妻生子吧。”

        “嫂子教训得是,在下谨记。”他向睿仪举杯,饮尽后推开杯盏:“在下命途艰坷比不得两位兄长福泽天授,因而平素无非武刀弄棒,少时也酒棋音律以充文士清流,今日就敬上一支《凤求凰》曲,聊表对兄嫂诸位的艳羡之意。”

        话音落地,一队白衣歌者抱琴而入。四琴双鼓,且歌且弹,泛音轻灵清迈,散音沉着浑厚,按音舒润凝婉。幽艳歌声如一炷香慢舞于半空,且实且虚,缭绕而去,仿佛画中水墨烟云,神鸟振翅于飞。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遨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灯下欢宴,音韵悠致,将军、郡王与旌风把酒倾谈历年校场赛马胜负,兴致愈浓;伊绮娅和娅姿娜给馨蕾簪上一朵海棠花,带小娃娃和着乐声吟哦曼舞;睿仪不时吩咐侍役为座上宾客斟酒布菜,接过玉蓉莲子羹亲手送到夕露面前。

        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流过心头,这感觉自己从未尝试。这样一个北地寻常冬日,一席人聚坐温暖兰厅,有爱人、有亲人、有友人、有姐妹弟兄,有天真孩童,说笑言欢,其乐融融。

        如果时光逆行回到数月之前,有人预言她会身处如此场景,她一定只道那人是痴人说梦,无从信服。而今恍如隔世,与彼时已是两重时空。这里是他的天地乾宇、他的亲眷友朋,而自己因为与他的姻缘而进入另一番人生境遇。这是他给的幸福,她遇到天赐的命中恒星。

        自己原不过一具无欲无求的木偶,空有婉净华颜,淡然麻木的心灵只听凭命运的长线牵引,不知生存究竟是为何。只因与他的交集,在他有意或无意间,她的生命之图渐放光泽,不再仅止于纸上的丹青渲染。她深爱的男子,不似振霆将军的气质亲和淳厚,样貌更比不上武神魔魅慑人,但却让她深深恋上,情入深髓。

        耳中又有歌者徐徐唱来:“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双手抚在绮罗长衣某处,那里隐有她随身一方墨玉,刻有她夫君的名姓。那三个字,她从未呼唤出口,却早已烙印在她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