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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紫蔓红缠



                                            转回身去,不需循着他的目光便看到令她懊恼不已的原由。无人可以将之忽略,只缘那实在太过醒目。

        一个绝色女子,堪称  “塞外奇花”。

        众人屏息中,窈窕妍丽的美妇一步一步走近蓝色旗阵,右手握着镶嵌腥红宝石的马鞭手柄,左手拈住鞭梢,高挑身裁足以匹配北地的骏健男子。步步行来,但见她头颅高昂,形色嚣威,似召示唯有她才是世间的至高无上。

        她的确出众,极尽美艳也极尽危险。夕露却觉得她神情中有显而易见的阴狠郁气,使人不寒而栗。夕露身后,郡王的身躯已然紧绷,脸上些许温柔转瞬全收。那不是面对一个艳质美人应有的表情,而是对阵群敌乱寇才有的戒备与鄙薄。

        那女子一身蒙古猎装,头顶绒帽缀满朱红的玛瑙石,贴身红衣窄袖至腕,外罩的金箔色对襟坎肩,红珠绿玉金丝并用,袖口衣领环绕大红的羽毛,血石发箍穿连乌黑浓密的发辫,一眼之下可知她必定出于蒙古贵族。

        待她站定在郡王面前,夕露忽觉那张脸似曾相识,又想不出到底在哪里见过。然而这红衣女子眼中并无公主,只把复杂的目光投射郡王脸上。郡王并不回避,与她直视,冷硬甚于往昔。

        她开口即是蒙语,声线略厚浑然穿耳,虽然面对的是辽北郡王却并不行礼,语调亦是有如发号施令:“告诉我,她好在哪里?难道凭她就可以让你违背当初的誓言?我不相信这公主比得过紫茜!”

        她提到紫茜,一定与当年旧事有莫大关联。夕露回望郡王,他唇角紧合并无回应,只跨前一步将夕露护在肩后。

        那女子再度开口,高扬的下巴有挑衅意味,眼神更无比傲慢:“中原大国的皇帝送给你一个无足轻重的公主,你却将她当作宝贝人前炫耀,原来收服辽北郡王不用一兵一卒。”

        郡王此时方做回应,却不是对那出言不逊的女人:“公主,她就是蒙古黑石部女可汗阔阔伦,汉名‘红荆’,是紫茜王妃的妹妹。”

        夕露忽然明白,红荆的脸竟是与两个郡主有几分肖似。她,毕竟是紫茜的妹妹,所以纵使对公主多有不敬,夕露于情于理仍需谦让包容,于是敛目转对红荆:“夫人,幸会。”

        红荆极不情愿地将目光从郡王脸上收回,略垂眼睑斜瞟夕露。她目光满含不屑又兼倨傲无礼,生硬的汉话从她美唇吐出,音调怪异:“幸会?”随即一串喑哑冷笑:“幸在何处?你何德何能,又可为他带来几桩幸事?”

        夕露需抬目才看得清红荆的脸,她高出夕露许多,仿佛高过公主几寸也是天赋她凌人盛气的理由。红荆脸上的白皙是一种异族的铅白,眉毛弯且浓黑,颧骨上隐有几颗斑点,却不会因之削减她的美貌。

        夕露一向擅画美人,笔下仕女形姿各异,然红荆之美却不是她所能赏析的任何一种。那美貌藏匿敌意,与一股杀气对冲,美得狰狞可怖。

        “夫人既出此言,”夕露眸光流转,淡淡无痕,“那也无妨。”

        岂料红荆并不知温俭谦恭的女子闺训,只道公主面善心慈便软弱可欺,扬起手中宝石闪烁的鞭柄指向夕露:“你,中原来的公主,记住紫茜无人可替,即使是我红荆女王也不能!”

        夕露怔住,未曾料想身为公主竟也会遭人出言恫吓。

        那边红荆还欲说些什么,郡王终于开口喝止:“红荆夫人,今日私入本王营阵在先,后又失礼于我王妃,夫人若要与本王为敌——”锋锐目光扫在红荆脸上,声调愈发森寒:“你不妨直言。”

        红荆不敢造次,手中马鞭立时垂下,眼光重又聚在郡王脸上,看不够一般:“贯海哥,红荆不过是为姐姐紫茜不平,怎么敢与辽北郡王为敌?”

        郡王看也不看红衣美人,转身扶夕露坐在旗阵正中主座:“萧子固何在?”

        身后亲卫武官箭步上前,抱剑躬身:“主上。”

        郡王吩咐一声:“送客。”

        逐客令一下,萧子固向红荆伸臂示意:“夫人请!”

        红荆并无退意,反而连连冷笑:“我的贯海哥哥何必自欺欺人?你若果真有心臣服于那中原皇帝,为何延迟两年也不愿迎娶这个无用的公主?你若真能爱这公主,为何两年前收到赐婚诏书那夜与我彻夜缠绵,通宵达旦?你若……”

        郡王霍然起身,红荆霎时脸色微变噤若寒蝉。

        夕露是第一次听他说出蒙文,直说得铿锵顿措,听者如遭白刃切肤,震赅魂飞。“阔阔伦,本王任你肆意枉为皆止于此,日后若不好自为之,即便是我爱妻伯雅伦再世还阳,你,也一样不得超生。”

        红荆瞳心瑟缩,半晌缓回神来,手中马鞭微微发颤。眼中忿恨,话语却徒然变软:“贯海哥怎会对阔阔伦不念旧情?下一场,我会骑上你当年所赠的挟风驹跑在最前边。别忘了那些年,你每次摘取晟勋龙珠都是送给你心爱的阔阔伦,今天的这一颗,也一样属于我红荆女王!”说完竟高声大笑,又添一句:“中原来的公主,你信不信?”转身昂首离去,身披的赤色斗篷沙沙随风。

        场上的跑马在夕露眼前闪过,化作零乱嘈杂的声音和破碎滴沥的色彩,令她心意烦乱。红荆的脸以及她夹带狠辣恨怨的眼神,轻蔑而又憎恶,将夕露脑海扭曲成一幅幅混沌血腥的画卷,无序而疯狂仿似魔怪乱舞。一时窒闷袭心,头重足轻,只觉一阵阵恶心欲吐。她咬牙,咬得嘴唇透白。

        红荆走后他便起身观战,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丝表情,乘兴而来首阵得胜的欣然快意一扫而空,只余淡定销凝,端屹如山。那边赛程过半,伊绮娅和娅姿娜策马追奔直冲底线,郡王背对主座并不回头:“夕露,京师女眷可有如此众多精于骑术的?”半转身形,他猛然收住话尾:“你——”

        夕露的脸色已是掩视不住的凄白失血,郡王握住她手,顿时发觉她手心冷汗淋淋。一时焦急火蹿心头:“为何不早说?难道没有告诉你身体一旦不适要让我知道?”

        “我……忍忍就好。”

        他的眉心烦燥虬结:“忍得一时,岂可忍过一世?”

        正值场中鸣金,众人纷纷回看圈内,只见本场胜者正跃马扬鞭满场巡行夸耀,正是红衣红马、以“红荆”为名的女可汗。赤红宛如杜鹃啼血的色泽,张狂冶艳的美貌,似一种不祥之兆蔓延飞撒,天地四野一夕之间也黝黯无光。

        夕露追寻郡王视线,不期然正遇他转眼相视,一双漆黑瞳心利光如剑,与红荆一样鸷猛肃杀。夕露明白,他必定曾与妻妹私情授受,又纳娶公主背弃紫茜誓言,也因此招致红荆浓稠怨恨,这繁复种种酿续几段孽缘扰乱他心,就象深山密林紫蔓红缠的荆藤绞杀,终不知要如何了断。

        “王爷,那晟勋宝珠会归于红荆夫人?”

        他顿时不悦,眉峰笔直:“荒唐!”

        “但是她有意赢得龙珠,又是紫茜夫人的妹妹,夕露岂可与她相争?”

        “庸人自扰,”他浓眉攒簇,已不容她言语申辩,“你身体虚弱自顾不暇,哪来的心力担忧这些无稽之事?今后非关己身,少要多言。”

        “你……”被他责备,本已万分委屈,又有感伤潮涌。明知他此刻心火鼎盛一触即发,终于未能忍住:“一身一命,生老病死无非一己承当,王爷正事要紧,夕露不敢偏劳王爷费心。”

        他冷冷点头:“说得好。”看着她忽然倔强的眼神,他再点头:“好,来人!”声音震得夕露全身一颤:“送公主回去。”言毕起身走出旗阵,扯掉披风砸在侍卫手中,飞身跨上等候在旁的红锦骢“碧璃兽”。猎犬莫伦转头看看夕露,那边白眉碧璃兽已一奔数丈,莫伦略有踌躇,还是跟随主人直奔点将台。

        夕露只觉得血往上冲,气息艰难。推却身边搀扶的侍女,步履零乱、不辨方向,只想尽速走出他的金蓝旗阵。追她而来的侍女一边一个地扶她两臂,急急说着:“王妃要去哪里也请让奴婢扶着,若有闪失,王爷降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冲撞他是错,违逆他是罪,夕露被这情绪搅乱得彻底。眼前车马已经等候在外,此刻他吩咐了送她回去,只怕她想留下都不行。被侍女扶上车来,她再也隐忍不住,剧烈的呕吐翻江倒海一样,五内疼痛,眼泪扑蔌直落。久久,终于止住呕吐,然而另一波的难过却从心底袭来。

        他的过往、他的宠姬、他的红颜知己,她都不去计较;他的专横霸道,他的特立独行,他的残狷凌厉,她都要忍耐执守。只因自己一厢情愿爱他,便舍弃任何尊严任他索取,但是有谁来告诉她,这样做到底够是不够。

        难道,难道我与紫茜相比,真的只是他权衡朝廷威势、钳制北方诸王而无奈接收的替代之物?或者我真如红荆所言,生而无用死不足惜,对他毫无所益?他的女人,多一个或少一个,对他根本没有不同……

        无助,洪水猛兽般冲决心河。身为他乡异客,既无父母兄弟为屏,也不得夫君倾心守护。怀了他的孩儿,母子两人今后何以为寄?她可以孤老终生,她的骨肉如何在刀兵林立的剽悍北地立足?

        饮泣终于变做痛哭,泪水仿佛湍流破堤。

        侍女焦急劝着:“王妃不要哭啊,保重身体要紧,哭坏了身子王爷会怪罪呀!”絮絮地劝说,她依然哭得全身发抖。

        马儿长嘶,车身猛停,夕露险些撞在侍女身上。车门啪啪两声被人推开,寒风灌入车内。郡王冷着脸上得车内,气喘未匀可见是急追而至,两个侍女吓得慌忙逃下车去。

        眼前的美人发鬓散乱,眼眶红肿,泪痕无数。被他突兀出现吓到,哭不出声,只任泪水断线一般大颗大颗打透衣襟。她这样子,他会心疼;心有自责,嘴上却不说。

        无言地以自己双手握她双肩,被她闪避推开,他的手一时不知何去何从,只有死死扣住她的腰身,将她按在怀里。她想挣脱,又哪里做得到,扬起泪迹涟涟的脸儿,不知死活的与他对峙:“你让我回去我便回去,就算一人守着慈光城,你也可以永远不用回来。”

        他咬牙,眼中积聚危险的阴翳:“公主,这可是你说的。”

        “是,是我说的。”她扬着脸,嘴唇还在微微的颤动。

        “你可不要后悔。”

        她摇头,摇落一串泪珠:“决不言悔。”

        他默视她良久,心中与自己交战几个回合。他这公主美妻,平日总是水样的温柔,不任性,不娇纵,而执拗起来也实难收服。他向来不容人忤逆,但她是例外,因为她有本事让他心软。松开她,看她被他解禁后退缩在车窗一角擦拭泪痕。无声一叹,转身吩咐车仗返回将军府。

        “哭累了?”郡王一手把夕露扯入怀中,再不给她挣扎的余地:“你不是喜欢在我身边么?”

        夕露负气不与他说话,雨打梨花一样的脸上还有委屈和不服气,泪水不争气地掉在他膝头,他的胸口立刻有些异样。想想才明了,那是心中柔软的地方被她泪水烫伤。早已不会为谁心痛,少年情意早被紫茜惨死的重伤填平,而十五年后不期然再尝久违的情触,它来得从容而感伤,象小天河无名温泉漓漓点点漾溢心头。

        “夕露,”他的手掌在她肩头来回安抚:“累了就睡吧,我在这里,你不用怕。”

        真的哭累了。

        他的温暖,给得及时。他的抚摸,象是催眠。闭上眼睛,她几乎立刻就睡着。尚浅的睡眠中,还有些微哽噎。

        她是离不开他了,尽管嘴硬,心里却早已默认。如果他真的从此再不回到慈光城,那会要了她的命,她受不了思念他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