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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心忧勿思



                                            醒时,天已黄昏。黄昏时候,最惹相思。

        途中她一直睡得朦胧,并不知是郡王抱她进房,又在床边守护多时,看她安然无恙才折返晟勋校场。身为一方主宾,他还需坐阵赛事后半程。走前未忘吩咐下来,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可扰醒王妃,如果日落前她醒来,方可征询她愿否与郡王同赴将军府的庆功夜宴。毕竟以王妃身份随同郡王做客泰宁卫,她深谙礼数周全万不可免,于是派随侍女官回禀郡王她会即时赴宴。

        坐在妆台前,身后两名侍女静静为她梳妆盘发。她端看镜里容颜,不禁默叹。王妃本应仪姿焕然惊艳席间,而她镜中颜色只见憔悴黯淡,怕是只有上妆才得聊补几许。

        依稀间,还记得晟勋校场人马嘶沸中那一张美艳傲慢的脸,此刻在脑海中亦虚亦实忽聚忽碎。红荆之花,有如胡狼毒舌,韧力如荆似葛,红艳胜于血砂。那女子,时而是对公主的不屑一顾,时而又是对郡王的炽爱烈恨,又兼恐惧敬畏。虽口口声声为紫茜不平,却反倒更似女子对负心人的爱恨纠集欲罢不能。夕露知晓服侍郡王的舞姬何其妖娆夺目,也亲睹与他相好的花信娘子怎生风韵灼人,她们冶艳媚态都与红荆相类,然而红荆又全然迥异于以往女子。她不曾一味对他逢迎邀宠,反而矫狂放肆,甚而胆敢大庭广众之下轻捋虎须激他一怒。是女可汗的身份令她有恃无恐,抑或胸中早有胜算,算出红荆花与紫茜花在辽北郡王心中之重,远远重于在她眼中形如草芥的宁德公主?

        纷纷扰扰的思絮令她心中忧伤,为何与他姻缘阻滞总是重重?仿佛天怒人怨,一路行来磕磕绊绊,她要的涓细如水的幸福永远求之不得。对镜轻叹,镜里镜外两重隐忧。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妹妹为何长吁短叹?”只顾沉潜己心,夕露竟不知睿仪何时而至,方欲起身,就被睿仪的手按在肩膀:“妹妹且坐吧。”

        在妆台边的圆礅落座,将军夫人对镜中夕露灿然一笑,随口念了句:“美人梳洗时,满头间珠翠。妹妹真绝代佳人,王爷不知几世修来。”

        “姐姐别笑我了。”夕露随手取下鬓边一朵珠花放在檀木香盒:“今晚府中盛宴,妹妹理当欣悦赴会,不敢辜负大将军与姐姐一番盛情款待。”

        “哪有笑你?”睿仪轻拉夕露的手:“听闻妹妹身子不适,我便急着过来看看。妹妹气色神采俱佳,我就放心了。”

        “让姐姐担心,是夕露不是。”

        睿仪摇头道:“妹妹还不知道吧,今天赛马数十个回合,他们三个几乎打成平手,只有振霆凭借主阵稍胜一筹。最是热闹的那场夺珠大戏,各方骑手酣战许久,到底还是旌风一箭射落晟勋龙珠,随手送给馨蕾当锦球玩耍去了。”

        夕露心里怅然失落,有人信誓旦旦要将那晟勋宝珠夺来给她,看来终于失言。咽下淡淡失意婉转笑说:“将军大胜是喜庆瑞兆,夕露在此恭喜姐姐。”

        睿仪嫣然:“倒是那旌风嘴上不服,只道今日王爷必定是故意不下场夺珠,令他无敌手才轻易摘得晟勋之宝。”

        “他没去?”夕露诧异,难道郡王为了与她无端争执才意兴阑珊?

        “我也奇怪他为何不去夺珠。”睿仪笑得甜蜜,甜蜜中透射颖慧达智:“话说王爷送你回府很久才回到校军场,坐在点将台上心不在焉,只是坐壁上观再无上场之意。我偷偷留意,看他心里只挂念着妹妹,不时打发人回府探问你可是睡了,还是醒了。”

        夕露的手停在发髻,半晌才继续插好双股鎏金钗,珍珠如穗掩映在乌眸羽睫,心头某处甜涩掺半。“姐姐,夕露只是寻常女子,得他眷顾如此也该心满意足了,是不是。”

        睿仪看出夕露郁抑不欢,寻思才道:“妹妹还是不要为红荆的事与王爷心存芥蒂才好。”

        夕露愕然抬目:“姐姐也看到她了?”

        “自然看得真切,她那样的刻意炫耀,又有谁会看不到?”

        夕露翠眉低垂久无言语,手指拨弄玉梳,无意间被梳齿划痛了指尖。睿仪见状拉过妹妹手腕,细细抚在泛红的伤痕,转对两旁侍女:“你们且下去,我与公主有事要谈。”

        屋中只有姐妹二人,睿仪才慢慢道来:“据我所知,红荆确是紫茜的亲妹妹。紫茜去世那年红荆十岁,她姐俩无父无母,在赛音山达城与姑姑过活。虽然是一对艳名在外的姐妹花,但姑母姑丈家中也只靠放牧为生,并非衣食无忧的大户人家。紫茜与世子出走后,家中生计格外艰辛,又被原来许嫁的人家逼迫要人,整日里东躲西藏雪上加霜。振霆说过,当年紫茜临终求王爷照应她的姑姑和妹妹,王爷承郡王之位后寻访到他们一家时,紫茜姑母姑丈早已去世,他便将红荆接到辽北王城。后来数年,北地风传绝色美女红荆心恋姐夫,迟迟不肯出嫁,一直到二十岁才嫁给蒙古黑石部的首领,谁知她嫁到黑石不足一年便守寡。但那红荆手段利害,不几日竟然掌了大权,先以夫人身份统领部族,后来干脆自封阔阔伦女可汗,直到现在。”

        “原来如此。”夕露恍然,“王爷自知亏欠紫茜,对红荆多加怜惜也是人之常情。我只是疑惑,怎样的性情才当得那黑石部众的女王?”

        “说来那都是五六年前的事,我随振霆驻防北领之初,红荆已当了女可汗。我只知她平日里很是嚣张跋扈,部族对她虽有不服,也都因她是辽北郡王的妻妹有所忌惮,加之她手段阴狠,族人只得唯命是从。”

        “她长得很美,”夕露不由记起红荆的露骨言词,“也许,也许王爷真的曾经喜欢她……”

        睿仪却摇头:“每年两季的赛马她都会来,我从未见王爷对她有意。振霆说红荆长得确实与紫茜有七分相似,脾性人品却大相径庭。紫茜艳质天成,热忱率真就如她的两个女儿。而那红荆却是一个不让须眉的女中强人,她的手腕比之草原枭鹰都有过而无不及。”睿仪放下茶盅幽幽言道:“这样的女人美则美矣,男人不见得付之以情。今天妹妹要走,王爷一路快马追去,在府中一陪几个时辰。回到赛马会上,谁都看得出他心思不在,连‘夺珠’都无兴致。”她停下一笑,“妹妹你说,王爷一心牵念的人究竟是谁?”

        夕露被睿仪说得面上微微泛红。知道他想着自己,一时满心阴霾飞散。此时,他是否正在宴席上等她?此生,她可否消解他几分旧事心结?静而起身,看一身华衣金翠交映莹光流灿,轻挽睿仪夫人:“姐姐请带路吧,我,不想让他久等。”

        夕露抱膝坐在锦榻,手中把玩着自己长长的青丝发缕。回想开宴之时,睿仪引领她步入灯火通明的宴宾堂,郡王湛彻双眸穿透层层众人寻见她。那一瞬间,他的神色由肃风化作煦阳,仿佛大地为之初开。炯炯黑眸凝注于她,在她缓步走近时稳健离席,亲扶她入座。席间,他话不多,与宾主共饮举杯则尽、形神泰然。不经意与她视线交措,他瞳心星采隐耀,柔意似有若无。对视不过一瞬,他已转目重新注视席中人物川流不息,遍布佳酿珍肴的桌案下,她的手忽然被他紧紧相握。

        他也会对我有情吗?他心底终有一日会眷念“夕露”两字吗?他给了我王妃的身份,也给我与他并立的殊胜荣德,即便他深怀旧爱难遣情伤,如今但他已是我夫君,是我深爱。若有一天,蒙他如对十五年前的紫茜那样至情至□□我一回,我真的,死也无怨。

        双手抱膝,头枕膝上,半湿的长发环绕玲珑身躯,丝丝缕缕垂落锦褥。额前几根细发滑过面颊飘绕罗衫,掩映美人雪颜清润、美眸盈光。自顾自地浮想,没发觉郡王更衣已毕站在她床前。

        “你在想我?”

        夕露忽然惊觉,适才意念中的男子就在眼前,而且轻易勘破她花间心事。她不知所措双手捧腮,想遮住红潮来袭:“我,才没有。”

        “哦?”郡王索性坐到她对面,拉开她掩面的双手。彤颜如醉,宛若饱蘸朱红的画笔在水中渲散盘旋。“公主不是想我,难道还想着别人不成?”

        “夫君是不准我想别人么?”

        “你猜我会不会允许?”托起她下颌,忍了再忍,终于忍不住将那初熟樱桃般的唇轻轻一吮。

        他嘴唇旋即离去令她不免失望,他从前吻她不是这样的,燃烧纠缠的烈吻总给她幻想,幻想这男人有朝一日会情生意动,然后将所有挚烈浓情锁定她一人:“我是不会去想别人,何况我也无人可想,”看一眼他眼中流火异动,缓声叹惋:“不象夫君你有那么多红颜知己可去一一想念。”

        郡王眉角一动,居然笑痕微浮:“公主你不是说可以永远见不到我么,何以我不过思念某人也致公主心生醋意?”

        夕露低头摆弄他手指:“人家都亲眼看到那绝代佳人口口声声只属意于你……”

        他似是问话却全无疑意:“你说红荆?”

        “是她啊,谁都知道她意在辽北郡王。”虽则有睿仪对她言明郡王与红荆之事,但她还是希望他亲自对她坦言。“红荆绝艳超群,据说也很象紫茜夫人,难道夫君从未动心吗?”

        “动心?”郡王轻笑却无快意,肃容忽而凝成冰粒令她心涧一寒。看到夕露眸中惊惧,他心生歉意,将她的小手握入掌心:“想知其中原委,你径直问我便是。”

        夕露点头:“如果夫君愿意我知道。”

        他略微思量,似在尘封的回忆中寻找:“紫茜……离世时红荆不过十岁,她在我庇护下长大,我对她纵容多于教诲,以致她成年后目空一切肆意妄为。我为她挑选夫婿,她迟迟不嫁,后来明说要做我王妃。那年她十五,我二十一。我虽对紫茜愧疚,却也无意娶红荆,况且我在紫茜坟前立誓永不再娶。红荆负气出走,一去五载,回来时已成蒙古黑石部新夫人。那黑石可汗已至垂暮之年,红荆出嫁不久即成新寡,在部族内杀伐异己篡权夺势,时常用我名号行不义之举。而后她心狠手辣一发不收,直至暴虐成性远近闻名。”

        “红荆一直没再嫁,几次三番对我说要代替紫茜,更与数名男子暗通款曲毫不避讳。我对她无意,她也早已自立门户,我亦不以为意。两年前皇帝命我迎娶宁德公主,我向来不愿为他人所驱驰,心中抑郁不快。红荆邀我去黑石,那夜我喝得大醉,竟把她当作紫茜……”他停下,望着不可至信似的夕露,还是决定把话讲清:“就一次,真的只有一次,我猛然惊觉红荆不是紫茜,连夜离开,从此与她再无瓜葛。”

        好久,夕露才听懂。这便是他与红荆的一夜之欢,虽为陈年旧事,但夹杂的恩怨纠结恐难化解。思量至此,骤觉冰风裹身、恶寒劈面,初见红荆时的那股不祥戾气盘桓胸口。把头偎在郡王领颈,只盼他身上阳钢之气震慑阴冷魑魅。他,本可隐瞒详情却据实相告,是不想让混淆的是是非非给她过多忧扰。

        “夫君,我懂了,从今以后不会妄自臆测。”感受他温暖手臂轻过她身。我,愿为这温柔环抱捐弃自我,这样去想对是不对?这样去做可否将夫妻情份修成正果?“过去的事我……不会介意,紫茜永远是你的王妃,夕露只求时时替她服侍夫君,就心满意足了。”

        他的手指穿越她发丝,美人香在指端散溢:“你十七岁时就已经许配给我,我真该早些把你娶回来。”心被触发,长长一叹:“夕露,如果我不是郡王,你不是公主,如果你没有一座新城和皇女荣耀,一生只得两间茅屋、几亩薄田,还愿意跟着我么?”

        “愿意,”夕露在他怀里合上眼睛,“当然。”王侯之尊、锦衣玉食,天下谁人不向往不贪恋?但达至权势顶峰者不过寥寥。对众生而言,生命之中断不可缺的并非红尘外物。她只愿守住全心相倾的男子此生做伴、来世再约,他是王爷还是山中的樵夫猎户又有什么不同。

        听她如许作答,郡王不由慨然:“在红荆眼中,紫茜未得的尊荣理当由她享用,她梦寐以求之物不过是慈光城主与王妃名号。”

        提到红荆,夕露还是无法释然,她的美貌与阴鸷让人过目难忘,而且,她与郡王那一场错乱情怨也足令她认定郡王是她最可倚重的男人。今天她现身晟勋校场更象是一种挑战或是征兆,她意欲为何仿似谜团。

        “我今天看到红荆,也觉得她……”夕露心内不安无可名状,凉意抽丝剥茧般由心而身:“我只觉得她,有些可怕。”

        郡王紫金护腕紧扣她腰,答话低隧沉宁、寒暖各半:“公主若信我不疑,则无惧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