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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履意唯真



                                            画笔过处,灵动有神,游丝长线的疏密纤浓全由墨迹牵引,起势柔韧收势圆回,承转穿绕聚散流淌。虽不过是一幅未施丹青的粉稿,画中伊人已姿韵兼备。悬腕提袖随笔画来,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便见玉版银笺之上墨色亦淡亦稠亦虚亦实,笔意幽绵藏锋不露,收放提顿飘洒自如,看得倚在画案一畔的将军夫人忍不住连声称妙。

        明日就要返回慈光城,将军带领郡王及擎风城主一早入营观看兵马操演,夕露留在府中为睿仪画像。粉本渐成,她也稍有疲倦,于是停笔将手中紫毫轻倚砚池。与睿仪品茶倾谈不多久,王府侍役来禀夫人有客到府,夫人便叮嘱夕露适时安歇,而后起身辞去。

        夕露送走睿仪,侍女搀扶躺在卧榻。回想从前时常一画数天,画到忘情处则茶饭不思,不知白昼黑夜埋首于画卷,仿如浸身笔墨境界,不欲重返画外俗尘。可是近来她时常目眩乏力,提笔一两个时辰已显疲态。眼望着屋顶的海墁天花彩绘藻纹,手指轻抚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该是时候告诉他了吧?他可会也有喜悦?

        外间传来脚步声,她已经谙熟他的不急不徐、稳如泰山。忽然不想再如往日般匆匆理妆出门、垂眉迎侯。若能与他做一对平凡夫妇,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温一壶酒待他归来,那有多好。半合着双目,只想遣散妄念,静静等侯他推开门扉一步步走近。

        郡王见夕露并没睡,于是在她身边坐下,把她微寒素手拢在他掌心:“怎么这样虚弱?”

        她反握他手:“我只是有些倦了,夫君看泰宁城军马操练如何?”

        “振霆是治军奇才,他统管节制的要塞攻守兼备、固若金汤。有此骁骑大将为你皇父固守边陲,本朝江山绝无差驰。”

        “夫君重镇一方,也是国之栋梁。”

        郡王浓眉微舒,浮出笑痕:“那是当然,否则也不会将公主你下嫁于我。”

        喜欢看他眼中温存流露,小心珍惜不想它太快消逝:“那,是否迎娶公主就会使王爷永远臣服、永无二心?”

        他食指点她前额:“那要看臣服于谁,换一个公主恐怕不行。”

        “我朝有十几位公主呢,嘉德、懿德、惠德公主才貌皆胜于我,夫君怎知别的皇女就打动不了辽北郡王?”

        “嗯,”他抿唇颔首:“你且说哪位公主可得我心,我去求娶,让你姐妹做伴共侍一夫,可好?”

        “好。”夕露难得顽皮:“夫君独得两位公主,必然传为佳话、流名千载。”

        “既蒙夫人首肯,本王自然求之不得。”郡王说着站起身来:“先买婢纳妾,后择选侧妃,再上表奏请朝廷降嘉德公主,夕露你真是解心知意。”

        他欲转身,却被夕露拉住双手:“你……要去哪里?”她从卧榻上坐起,样子且急且虑。不过玩笑而已,他难道当真?

        郡王俯看她,不禁失笑:“我去叫人把午膳送来这里。”

        她松口气,发觉他是有意捉弄,依然拉他不放:“别去。”

        郡王目光流连在她脸上,良久才问:“夕露,你怕什么?”

        躲开他黑眸注视,每每轻易被他看穿,而她却始终猜不透他心思。有些无力有些灰心,脸偎在他身怀:“我没有,”狠狠咬住下唇,再说一次:“没有。”

        侍妾、歌妓、美婢,哪个权臣贵戚不豢养成群以示显达?何况他身为北地领主,他想要谁由不得王妃愿意或不愿意。但是,要她与别人分享自己夫君,她受得了吗?当他又有新宠百般怜爱,她和未出世的孩子该怎么办?

        郡王任她依偎,垂手拨弄她发鬟上的金雀钗。她的心思他何尝不知,此时给她许诺是否正当其时?“夕露,”轻念她名字,只觉这女孩仿似夕露沾衣,滢心一片。“十五年前,我与紫茜结发为婚,誓言生世相守,怎奈造化弄人;如今,世人皆知我迎娶公主,一日夫妻,百日恩情,我并非不懂。过往十五载未曾纳妾填房,十五年后我——”

        夕露抬起头,纤纤玉指轻轻按住他的唇:“别说……”她不要听他承诺,行动是最好的诺言。不想做一个守着男人誓言自欺欺人的女人,也不要心爱的男子被曾经的一句誓言所羁绊纠绕。行吟纵苦,深恩未倦,履意为真,要来的一句空空言辞又有何益?倘若她无法伴随郡王到白头,她也不要他立下“永不续娶”的誓言。一下个十五年,再下一个十五年,但愿这重情男子不必为情所伤。

        她手指滑下他衣襟,慢慢揉着他佩刀上金绳玉结,口中还低低呢喃:“别说……”

        郡王似乎会意,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只道:“夕露,午膳之后加件冬衣,我带你出城走走。前来赛马的闲杂人等都已退尽,泰宁城外会很清静。”

        夕露抬头看他,他话中有一掠而过的气闷或是懊恼,她听得出,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郡王的手探入她袖中,把她柔软小臂握在掌心,玉骨冰肤的触感是他最爱。美人,美人,再如何冷情的男子也难禁情生脉脉,宁愿一醉。

        “城外山林雪色可堪一游,另有个别致的去处,你定然不虚此行。”

        她顿生好奇:“是什么别致的所在?”

        他的眼中有神秘,也有诱惑:“到了那里我自会让你知晓。”

        城上钢索吊桥缓缓收回,夕露回望身后的泰宁卫城。红泥方砖砌就铁浇铜铸般的城墙,城头上箭楼林立、旗幡招展、炮口森森。长戟在握的军士顶盔挂甲临风戍卫,手执令旗的巡官挎刀上下巡行。此地确是一座坚不可摧的重兵要塞。

        “夕露,坐稳。”郡王手持马缰,轻声一喝,□□的红锦骢便小步奔跃直过城椽,一身黑亮毛皮的猎犬莫伦紧跟上前。骏马驰骋有如驾云凌空,几转几落便将泰宁卫抛在身后。天空细雪飘飘,山气微冷爽怀,夕露试着吸入带雪的山风,吸入的雪屑清凉怡神。她的身体往后靠一靠,便靠在郡王的胸膛。心中漪涟波动,面色湛透如瓷,笑如芙蓉玉蕊。郡王略侧头欣赏美人如画,颜面也有恬适淡泊。

        原想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公主决不堪忍受漠北的苍凉寥阔,多半会报怨不由自主置身于此,荒废了锦绣华年。但是夕露却喜爱他的成长之地,以此为家毫无怨怼。三十而立,终于有她相知厮守,一层欣慰的感受从胸臆间舒缓释放。风夹细雪钻入他的领口,倏然被他体温化去,他却浑然不觉。

        红锦骢蹄声轻快,薄雪上蹄印成串。郡王带着夕露在树林中穿行,莫伦时而在前时而在后,好象对主人的目的地早就轻车熟路。马儿绕过山弯,沿着山路行至半山,山坡上一片俊挺秀逸的美人松一望无边。郡王抱夕露下马,携她手道:“在这儿走走。”

        夕露握紧他手,放眼望向山上的松林。只见松涛祥静,棵棵松树峻拔清丽,枝干修直、高低相仿、分布有致、错落互映。粗砺的褚褐色松枝托起墨绿针叶,干涸松果躲闪在树枝间隙。蔌蔌雪朵将冬日仅余的苍翠半压雪下,劲峭雪松依然故我,昂首潇潇、岿然不移。

        郡王带夕露步入林间,脚下浮雪覆盖着萎黄的秋草,遍地都是北风摇落的粒粒松果,他弯身随手拾起两个,递给夕露把玩。

        “夫君不是要带我去一个特别的地方吗,在哪里?”

        他目光飞掠树顶,耳边金饰灼曜四射:“就是这里,有何特异之处?”

        夕露四下望望,边想边说:“松林如此齐整,象是有人精心种下的……”远处山坡两株健美红松高直入云,傲骨铮烈并驾齐驱,远远高过遍山的美人松,而它们身后的林中竟半隐着一座山脊木屋。

        郡王紧攥夕露手指,源源热流中似有期待:“此地确有典故,你可否猜得一二?”

        “伊绮娅曾教我识鉴树龄,这两株红松应属二十年上下的良材。挺拔并立、枝叶相连,如同两人比肩,山间又植有数百美人松,意在将参天红松簇拥其中。”她唇带了然微笑,心里猜得大概:“红松丰伟昂藏顶天立地,若说像神仙眷属倒不如说更似兄弟。那半坡的美人松皆在它们脚下,是否寄寓两人共闯天下、引领群伦?”仰首望住郡王:“我猜,这是王爷与敬将军少年时的结交之地。”

        他呵呵一笑,点头称赞:“聪明。”扶她手臂走向那两株壮伟红松:“我与振霆十多岁时就在这一带骑马打猎,驯化野马。有一年春未夏初,在这座山头猎到一头长牙野猪。为得那猎物,振霆袍襟被藤荆撕断,我也伤在左臂。但毕竟是初次亲手猎到三百余斤的野兽,十分快意,于是就以猎物为祭品焚香结拜,结成生死与共的异姓兄弟。”

        郡王拍打着一株红松粗壮的树干,就象拍打着大将军的肩膀:“振霆只大我十天半月,所以我一直不肯称他为兄,至今我二人还是直呼其名,没有一点兄弟的样子吧?”

        “君子坦荡,不拘小节,”夕露追寻他墨瞳所向,那红松树盖如伞,劲朗勃发。“虽未兄弟相称,确有兄弟之情,何苦循那凡世俗礼而失了真性情。”

        郡王又道:“这两棵红松是我俩十二岁那年种下,木屋也是我二人伐木破土合力搭造,少年时行猎便在此落脚。三年后振霆在山坡种上四百美人松,豪言‘自古英雄须得美人伴’,我兄弟二人日后要携心上人来此再结鸳盟。”

        “将军一定带睿仪姐姐来过这里吧?”夕露不由思量洛云山紫旗风幡,轻轻又说:“夫君也一定与紫茜夫人来过这里。”

        他却摇头:“紫茜从未来过。”看夕露眼中有疑问,缓缓道:“紫茜有生之时并无名分,与我在山中躲躲藏藏不过十个月,还未及带她来此,就——”

        夕露深知这是郡王永难弥复的遗憾,而今他肯将她带来这里,她应否倍感幸福?毕竟,郡王相携为伴“再结鸳盟”的女子是他身边的夕露而非远逝的紫茜。

        他收回思绪:“随我去木屋看看,那里有我和振霆小时候用过的□□箭矢。”

        “真的?这么多年还留着?”

        “振霆在北地驻防后曾亲自打理,现在也常派人来洒扫屋舍、拾砖添瓦,我每次经过都会下马看看。”

        “是你小时候的东西,一定很有趣!”夕露的好奇心象被点燃的小小火苗,已经快步走在郡王前面,想先进木屋一探究竟。

        “夕露,慢一点。”看她欢快的步子,象个兴致冲冲的孩子,他有些担心她会跌倒。

        午后灿阳斜下几抹金辉,数片花雪落在美人素色貂领,她鬓边飘发丝丝,暂转星目对郡王一笑:“夫君,难道木屋里有不能让我看到的东西?”

        他立在原地,眼中惬意缱绻:“没有。”

        咦?门没有上锁呢。夕露的手指轻触厚木门板,因年深日久无数次的开合,棱角变得光滑,颜色变得深暗,干爽木香似带她回到悠远旧时。这里收藏着他的少年时代,她要与从前的他相见了吗?邂逅一个她所不了解的少年意气的郡王世子,不禁心生激越……

        不,不对!郡王突然在夕露身后大喊:“夕露——别去!”

        但是,已经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