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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你”我来了气,牧仁不过十五岁,向阑把我当长辈也就算了,我也不喜欢做长辈。可他这种可怕的成熟心智,简直让人无法猜测他的内心到底深藏着怎样的世界,也不知他究竟发展下去会变成怎样的人。

            正拂袖而走,见赛罕乍乍站在两人中间,劝谁也不是,小脸上都是不解和焦急。不心软,也许过早丧母让他们都过早成熟,尤其是牧仁,嫡长子的压力、世子地位的竞争,没有哪样是轻松的,没有哪样是温情的。缺乏父爱的人容易怯弱胆小,缺乏母爱的人往往过于冷酷强硬。

            他不过是想保护自己、保护幼弟,不知不觉中成就了这种质疑一切的格,毕竟在王室,“相信”有时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

            “牧仁”我的口气软了下来,想起自己永远都那么温柔的母亲,“有些东西的确很少,但不代表完全没有。你父汗对你额娘不就是这世间少有的真情吗?如果你额娘现在活着,我相信你父汗还是一样的爱她、宠她、敬重她,一直到她死,这种深厚的亲情是别人无法取代的,也是长存于世的。”

            他没吭声,背负在身后的双手却紧紧握着,泄露了挣扎在是否愿意相信真情的矛盾心情。

            我轻轻一叹,冲赛罕轻笑,“我走了,一会儿要是你牧仁哥哥犯别扭,就替姑姑打他的手心,再把你每天要临的贴子交给他完成,你父汗要是问起来,就说这是我给你的特权。”

            赛罕忍不住想笑,我拍拍他的脑袋,看了牧仁一眼,他僵持着背影有些松动,犹豫着似乎就要转身,却赶在他转身之前走出了大帐。

            深秋的草原已经开始转凉,可我喜欢秋天这种萧瑟干爽的空气,草原的绿意慢慢变成深浅不一的灰黄,远处有青的山岱,连接了碧蓝的天空与浅灰的大地。突然想起当年宝儿进京,可不就是秋天?那接天的芒草、泥黄的土路,一直牵引着我走向未知的命运,将我带进从来无法想像的丰富真挚的感情世界。

            是啊,这世间太多伤害、太多短暂、太多分离,可不论世界如何,我们总要去相信真爱的存在,也许真爱就如同神祗,你相信就存在,不相信的话,哪怕真爱与你擦肩,终究还是错过。

            我深深吸了一口略带干草味儿的清空气,心情大好,几乎是小跑着回到胤禛帐前。

            “公主”有太监迎了上来,“皇上回来了,此刻在偏帐议事,吩咐奴才转告公主,若是饿了,让公主先用膳。”

            我摸了摸瘪瘪的肚子,新鲜空气是开胃的,这句话果然不错,刚在赛罕处喝的奶茶、用的点心这会儿就全消化完了。冲那太监一笑,“那劳烦公公了。”

            他答应着下去,我回到帐内摒退伺立的宫,解开梳成髻的头发,松松绑了个麻辫,又脱去外氅、除去长靴,盘坐在厚厚的地毯上……还是这样舒服,好象回到家,没一丝束缚。

            晚膳时独自一人用餐,虽然饿,吃不了多少又没了胃口,正对着一桌佳肴发呆,胤禛回来了,一进帐,带进一股冷空气,引得我一串喷濞。

            “怎么了?”他急步走上前,“我款不多该回京了,你的伤也好了,这草原的天气说冷就冷,京城比这里暖和,屋子里也比帐篷舒服。”

            宫上前伺候他更衣,胤禛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再笼个炭盆进来。”

            我揉了揉鼻子,起身帮他解下外袍,“没事儿。倒是你,天不亮就起,打了猎还要议事,议完事还要批折子,就不累?”

            他微微一叹,坐在桌前,轻揉着太阳穴,外人一退场,那个威风八面的皇帝尽显倦意。“除了十三弟,也无个可靠得用的人,自然要操心些。”

            “胤禛”走到他身后,伸手替他轻轻按着太阳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继续下去,无非谈到他们兄弟之间的往事。

            胤祀有才,贤名在外,百拥戴,却为天子所忌,更何况胤祀与皇位,失之交臂,新帝登基,自然不会对他放心;胤禟有财,无奈素来与胤禛不睦;还有胤祯,虽是同胞兄弟,心太高,他与胤禛,互不相让,其实他们是同类人,表现方式却迥然不同。至于胤誐……

            想不下去,我总是想起他们父,毓歆总要嫁人,剩下胤誐,在不大的十府,形单影只。下意识停了手上的动作。胤禛一愣,转身看我,“怎没说话了?”

            勉强牵了牵嘴角,“没什么。”

            他将我拉入怀中,坐在他膝上,“想说什么?刚还好好的,突然就闷闷不乐了。”

            我俯在他肩头,有些郁郁,不是为了胤誐,只是为了那种寂寞的情怀,今生还有人能慰藉他吗?半晌方道:“胤禛,将来毓歆的亲事,你别插手行吗?就让他们父自个儿做主。”

            他微微一窒,脸有些发沉,“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个?”

            “没什么,怕你要操心的事儿太多,能少一件是一件。”我下意识抚着胤禛手掌的纹理,突然觉得心疼,心疼他的高处不胜寒,心疼胤誐的一网情深,还心疼胤祀总是拥有比自己尊贵的身份更多一点的优秀,不匹配,就没结果。除非一切刚刚好,才会成王,否则就是败寇。

            “吉雅,朝堂上的事儿,不用你操心,有些东西不可避免,但我知道你的善良和心意,放心吧,不到逼不得已,谁又愿意与自己的兄弟为难,白背了一世骂名,未必见得有人体谅为君者的不自主。”他将我揽入怀中,耳边的话语离得太近,反而有些闷闷,倒显出他的无奈与为难。听得我一凛——所谓帝王,除了天下,似乎会失去其他一切东西,包括亲情,最后不过是一身凄凉。

            我能陪在他身边,屈指算来,也不过十三年,今生之后,哪怕还有来世,一碗孟婆汤下肚,前事尽忘。来世有与没有,区别不大。不如抛开杂念,打开心结,完完全全的接纳这个皇帝,与他一起共同去经历、体验、分担这短暂的十三年。我们在彼此身旁,他给我保护,我只能给他安慰。

            “什么都过去了,我在你身边,所以,你也要在我身边。”我轻轻低语,还再说下去,被他封住嘴唇,一个吻如同一张网,我掉在这个网中央,自动放弃了挣扎逃离的能力,甘心沉轮于蜜样的幸福中,同生共死。

            18、与你欢颜

            我的伤好了,连笳也掉了,留下一个淡淡疤痕,不太显眼,细细一看,形状似简笔画的飞鸟,微弯的弧度好似展翅,飞向远方,飞向另一个时空。原来一切都是命定,甚至包括了伤害与波折,还有那些命悬一线的惊险,都是上天为了重逢做的铺垫。

            那日与阿拉坦、牧仁闲坐,不知怎么就聊到格根塔娜。阿拉坦面一沉,“她下辈子就别打算再见天日。”语气狠辣,听得我不一凛,又忍不住追问,“那,那个刀疤脸呢?”

            阿拉坦看了我一眼,眼底的恨恨犹在,“他?分尸喂狼。”

            虽然早有准备,我还是头皮发麻,尤其是阿拉坦眼底的恨意,脑海里血淋淋的画面,逼得我朝后退了一步,张大了嘴,却半晌说不出话。

            死亡已是极限,我还记得妈妈说过:如果某天她得了绝症,不希望自己拖累家人,不希望自己死祷有尊严,只希望能平静的离开。尊严?尊严有时太可贵了,可贵到连生命的最后一程都很难实现。

            牧仁在身后虚扶了一把,我转头冲他虚虚一笑,“牧仁,当初在草原上,我是否应该让你杀了他?”

            他微一蹩眉,正要说什么,阿拉坦接道:“这种小人,就是死了,也免不了害他人。”还要说,及至看见我,又忍住了,“不说了,后日你们就要起程回京,后宫复杂,凡事自己多加小心,依你的子,又易轻信他人,切记遇事不可心软,牧仁年纪虽轻,办事沉稳,你……”

            “我知道,你放心。”我打断他,低唤了声“哥”,又瞄了他一眼,“巴雅尔和乌日娜,年纪还小,他们额娘已是犯了大错,但他们究竟是你的骨肉,别太严刻了。”

            他深深看我,并不回答,抬起手却又停在半空,良久,只听他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大步离开。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斜长,他走向宽广的草原、走向那轮血红的落日,背影寂寞却又坚强——如同一切身临高位者,繁华背后,有不胜凄凄的悲凉。

            我的眼睛有些酸涩,看帝了,回首望了一眼牧仁,我们的脸都被夕阳染红了吧?每个人都似乎感又有所悟。我冲他一笑,心情突然如这黄昏轻拂的晚风,带着几分清新,又有淡淡愉悦,“走吧,你可得记得你父汗的话,万一哪天我受了委屈,可全指望着靠你出气了。”

            他张了张嘴,却又没说什么,嘴角一扬,倒率先朝着帐篷走了过去。

            那天里,我照例坐在矮几前等着议事晚归的胤禛,跳跃的烛火下,是我无思无念恍如睡去的思路。等得时间长了,瞌睡时不时侵扰一下大脑,恍恍惚惚间,觉得如此等自己丈夫归家,有时是种寂寞,有时是种幸福,情景相同,心境不同,带来的结果也许也竭然不同。

            我的眼睛已经闭上了,思维处于半梦半醒间,听见有宫上前相劝,却又有人进来摒退了宫。微微一笑,并未睁眼,顺势靠在那个熟悉的人身上,“胤禛,还记得我问你如果我瞎了吗?”未待他回答,继续道:“一晃多少年过去,从前那些点滴小事,只怕你这个皇帝早记不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