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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殿门几乎是应声被推开,光阳跟着进来,还有一个卑微的太监,“奴才在,皇上有什么吩咐。”

            “这折子交去户部,让他们依此行事。”

            高无庸双手捧了那奏折下去了。我有些好奇,不知他如何处置,又不便多问,将案上的松子连碗端开,坐在角落嗑着松仁,远远看他批折的样子,光线将他的面部条线雕刻成一个剪影,宽宽的额头、专注的眼神、挺立的鼻梁,然后是嘴唇,还有刚毅的下巴……

            只休息了一会儿,他的精神回来了,那堆积的折子激发着他统治河山的,就这么专注的看着、写着、思考着……

            案前的炉快燃尽了,我将嗑好的松仁用手帕包了,轻轻走到跟前,拢了拢炉里的火灰,又把刻意留下的桔皮扔了进去,埋在火灰下面。没多久功夫,空气里弥漫出一股桔子的清,让人放松然让人瞌睡,微微刺鼻的桔有提神的作用,胤禛没说话,甚至没看我,但他的嘴角扬了起来,落笔更快了,目光里有暗藏的情意,和着这满屋的桔,慢慢绕上两人的心头。

            那天他没能批完折子,我也没能回眠月楼,我们枕着一屋的桔聊到深,甚至没让宫人摆饭,我解开手帕,一小窝松仁成了我们的晚餐。你一颗我一颗,就像重回学生年代;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竟是我说得多,他听得多。关于未来,我当然没有多说,只拣着些琐碎的生活讲给他听,不论他是否相信,这些曾经发生的所有都只是故事,离我们的生活太远,远到他不必什么都相信。

            可他不返,只是静静听着,偶尔答上间什么,也不见得多仓促突然。我不奇道:“你不奇怪?我的生活,和你的多不一样。”

            他笑了,“是不一样,我很好奇,可不奇怪,从前的你,本来就和我不同世界,我不用弄清楚那些无法弄清的事实,我只用感谢上苍把你交还给我,趁我……趁我还没完全老去。”

            我看向眼前这个男子,他变得柔软了,至少在面对我的时候,他不是历史上的冷面王,也不是那个刻薄的君主,他只是我的丈夫,只是现在这个睡在我枕边,将我搂在怀中低语诉情的爱人。

            月亮似乎也羞红了脸,躲到云彩身后。帐内温暖如,他的体温捂热了我的,他的浓情让我暂时抛开了一些萦绕在心头想说而未说的话……当天光亮时,照例的,他上朝去了,有宫进来伺候,洗漱穿衣后,我一个人漫步在圆明园一角,太监远远跟着,不敢相扰,清晨的微风拂过发间,我只是随意将头发挽着一个云髻,未带首饰,一身家常衣裳,却让一园子下人俯首行礼。

            原来地位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在帝王心中的份量。我轻轻笑,转身走向一面湖水,坐在假山后头发呆。我想毓歆了,却从未提起,不是因为不敢,是因为自己不知如何面对这个儿……胤禛应该有所查觉,但他也不曾提起,不是因为不敢,我想是因为他也一时不知如何面对我们相见的场景。龟缩在圆明园内,我们都在调试着情绪,准备迎接那些必然会来临的风雨。

            算着还有十来日就是节,天气还是冷得可以,回头吩咐跟来的太监给我取手笼,自个儿待在原地等他,无聊间,顺手摘下柳条间新发的嫩叶,放在唇边却怎么也吹不响,自嘲笑,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听见两个事隔多年、仍旧熟悉的声音。

            “八哥,那个科尔沁的公主,什么来头?听说早就收房了,宠得不得了,又没听见要封赏什么的。难不成一个公主只能做他的暖人?”是胤禟。我下意识侧身躲在山石后,继而才想起,自己样貌变了,他们不会认出,如此一躲,倒只能躲下去,否则解释不清。

            胤祀微一沉吟,压低声音,“九弟说话越发大胆了,有什么要说的府里说不完?非要来这儿点眼。”

            只听胤禟哈哈笑,“如今八哥是廉亲王,自然小心谨慎,横竖没了我的活路,何必多方小心?前日连十四弟也和他当面吵了起来,我又何需给他留什么……”

            “九弟”胤祀低喝,“回吧,我看你是昨儿晚上的酒还没醒。皇帝的后宫岂是你诬得了的?他就是再多百十来个暖人又如何?终究不过是玩罢了,难道真如宝……”说到这儿,他自己也住了嘴。我呆呆立在石后,为这些不曾相忘的故人,突然间泪盈上眶。

            两人转身走,却听见有人请安问候,“两位爷,可看见吉雅公主?吩咐奴才去取手笼,谁知来了就不见人。”

            胤禟低喝,“你说什么?”又被胤祀拦住下面的话,“没见着,公公可到别处找找。”

            我想出去,无奈怎么也迈不出脚步,隔着一座假山,我们隔着两生那么远,不必相认,也无需相认。直待他们走得远了,方急步走了出来,匆匆朝那两个背影赶了几步,又乍乍收住脚步。

            就这样吧,宝儿已死了,死在十余年前,你们心目中活着的那个宝儿不是我,是被回忆化的精灵,没有任何凡夫俗子可以替代。

            那日回去后,我病倒了,胤禛除了办公时间,几乎全陪在我身边,甚至将我挪至衡典苑,可以想像宫里流言四起,又碍于皇帝的专宠,谁都不敢挑明了直说。

            我躺在热炕上,身体却在发抖,紧紧捂紧厚实的锦被,一时清醒一时昏溃,多少中药灌下去没什么效应。我知道,乍然听见胤祀兄弟的对话,引发了长久以来故意忽略却终究将要面对的一切。而其实心病也只是一个方面,我这具身体,早就被现代抗生素锻炼得百毒俱侵、百药莫解,猛然病倒在这个时代,只怕难好。可我说不出来,烧干了嘴唇,始终望着胤禛笑。

            他安慰着我,转身又喝那太医,“听着,三日后不见公主好转,你那太医院就掀了做你们的坟墓吧。”说着踢翻面前的矮几,吓得跪倒一地太医宫,结巴着说不请罪的话。

            “滚”胤禛嘶吼,房间只剩下我们俩,他抱住竟忍不住哽咽,“吉雅,朕不准你先离开我!”

            我笑,嘴唇裂开,疼得倒吁一口冷气,“你把我的命也想得太简单了,我可从没想过一个风寒也能死人。”

            我安慰着他,其实不是安慰,是实话。可有更多的实话却没有对他说,面对这个深爱的人,反而退缩了,也许我们彼此都顾虑太多,很多当讲明的话未讲明,很多告对的始终在逃避……时间长了,反而郁结成压力,压得两人都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压得我甚至不敢在他面前哭泣。

            直到胤祥来看我,泪流了下来,我伸手拉住胤祥的衣袖,半晌方道:“我想见毓歆……”他愣了,坐在炕边,垂目思量,“你可想好你现在是科尔沁的公主——吉雅。”

            “想好了……”忙不迭开口,“我只是想见她,哪怕隔着人海,远远看见她的样子就行。胤祥,我不是要认她,她额娘早死了,我只是……只是……”我说不下去,解释不清,长久以来压抑在胸中的一旦爆发,只被这如潮的心愿死死困住。

            “好。”不知何时,胤禛站在门口,挡住了一束光,辩不明表情,只听见他坚定的话,带着自信,也带着固执与霸道,“吉雅,我知道你放不下,既然想见,朕就让你们相见,但你记住,朕不许任何人,哪怕是老天,从我手中将你抢走。”

            22、除夕守岁

            明日就是除夕,太医过来例诊,胤禛握住我的手,沉声问着隔帘外的老太医,“如何?明儿能否出席除夕家宴?”

            不待那太医思索回答,我忙不迭扯住他的衣袖,“可以,没问题。”

            胤禛原先板着的脸泛上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那太医小心回道:“公主的病已去了七八成,只要别累着凉着,并无大碍。”

            他说一句,我点一下头。可以想像胤誐对毓歆的宠爱,除夕的宫宴八成会携毓歆共同赴宴。

            “嗯,先下去吧。”胤禛摒退了太医,这才松了口,“若再这么突然就病倒了,可别怪我无情,以后可别想见除这园子里的任何人。”

            我笑了,伸手摸着他新长出来的胡茬,“谁病了不是一下就病倒?难道还要先贴个通告,等大家都准备好了才病?”

            他不说话,将我搂在怀里,胡茬下巴在我额头上轻蹭。

            “胤禛”突然有些明白他沉默的举动,我缓缓开口,思索着怎么说、如何做才能让我们都安心坦然的去面对将来必然会面对的很多问题。“就算你能把我一辈子都藏在圆明园,有些东西还是避免不了会发生,可那些都是往事、是故人,我并不想去和谁相认,甚至是毓歆……对她而言,她的额娘早就死了,而且的确是死了,我只是想看看她长得什么样、又是怎样的脾气,还有,我想他们父都安好,这就够了。”

            他低头看我,眉心微微蹩着,目光却那么坚定,“我是怕你这子,什么都放在心上。不见只是念想,见了徒增多少烦恼。也罢,让你见上一面,知道毓歆过得比你舒心,断了念头,省得整日挂着,说不说的样子看得朕心里难受。”

            “胤禛”我一愣,听出他话中有话,又不知如何解释。

            “今后但凡心里有什么事儿,只准你第一个对我说。”说着他在我唇边轻轻啄了一下,“怎么见着十三弟倒哭了起来,又拉着他央他想办法。你这话憋在心里好久了吧?只怕连这场病都是诓人的,骗得我乱了心智,好让你为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