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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哪有?”我埋着在他怀里小声嘀咕,“你哪有空顾这些琐碎事?”

            他扶直我吻了下来……良久放开,眼眸亮得灼人,“记住,你的事再琐碎也是大事,今后只许你在我一个人怀里哭。”

            扬起嘴角,我笑了,但鼻子酸楚。他还是那个胤禛,霸道又自信,甚至到了固执的地步,与他相爱是幸福的,与他为敌呢?不敢想像。

            第二日换了宫装,坐在镜前,病后的脸还不太红润,头一次让晓给我扑了较厚的茉莉粉,为了配那身丽的旗袍,又涂了红的嘴唇。这么看着,和平日不太一样,倒也喜庆娇。旗头上夸张的杜丹饰,是胤禛刻意嘱咐我带的,晓细细摆弄着绢质的瓣,每样东西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精致高贵,勾勒得整个人,也如画中人——着,却又有几分不真实。

            披上斗篷,裹得严实了,正出门,外头有太监来回,“公主,皇上吩咐认奴伺候公主赴宴。”

            是高无庸,太监总管,胤禛的私人秘书。我扶起他,“怎么敢劳烦公公,我自个儿过去就成。”

            高无庸垂首恭敬道:“皇上说了,怕公主不熟悉席间的各位格格,认奴陪着公主。”

            我微微颌首,不便强辞,由得他跟在身后。今日宫宴,胤禛自然与皇后同赴。我笑了笑,心下麻木坚硬,竟没什么想法……也许是一种自我逃避,但我们今生注定不可能以这种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我只是他心底的那个人,不是正式场合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也曾自问:是否在意?我回答不出。如果他必须是皇帝,或者我们必须身在一夫多的古代,说实话,我真怕做正,精力都用在操持家务、平衡各实力上了。我可以操持家务,但我不能够去管理那些我爱的人的其他人,这工作太难,我这样一心依赖感情的人恐怕完成不了。

            正思量间,人声渐渐密集了,宫执灯站在路旁,迎着各宫主子、各府亲贵。高无庸将我直接领到一桌席边,几位未出阁的格格见了我微微颌首。

            “几位格格,这位是科尔沁的吉雅公主。”高无庸行了礼,向她们介绍。众人眼中都闪过一丝奇异的表情,说不清楚是什么,但可以想像虽然这之前没什皿宫主子见过我,但吉雅这个名字只怕早就在后宫传来传去传变味了。

            我轻轻一笑,也不辩解,拣了个不起眼的位置正坐下,高无庸扶住我,“公主,皇上吩咐请公主坐首位。”

            她们好奇的目光变得惊异,看着我缓缓落座,竟无人说话。幸而我的心思不在交朋结友上,倒也不觉冷淡。四处张望着,打量来人,希望能一眼认出自己的儿,一拨又一拨人入座,却一趟又一趟失落,甚至连胤祀几兄弟都没看见。难道他们不来?我坐不住了,虽然胤禛答应过让我见毓歆,但如果她今晚不来,那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正焦燥间,不妨有人唤我,“吉雅。”

            回头,却是牧仁,并未着服,穿着科尔沁世子的蒙包长袍,长身玉立,天然的发际线让他在人堆里也很醒目。我一心只看入席的格格,倒没注意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牧仁”有些激动,自来了就没见他,乍一相见,真的好似亲人。

            他微微蹩眉,冲席间的格格们请安问候,拉着我走向一旁,“怎么听说你病了?可好些?”

            “自然是好了,要不今晚怎么能来?”我有些兴奋,又时刻关注着来人,末了又加一句,“在京城待得惯吗?”

            牧仁嗯了一声,正说什么,皇帝的响鞭响起,胤禛来了。众人起身跪地相迎,我也拉着他到旁边,跪在地上不噫了一声?难道胤誐一家都没来?

            微微有些失望,心不在焉,直到有双明黄的龙靴印入眼睑,“公主请起。”他伸出手,我愕然抬头,看见他晶亮的眼睛里,盛满一如既往的情意。

            “皇后,这位是科尔沁尊贵的吉雅公主,与朕同回京城,现下住在圆明园。”胤禛错身让开,我看见后面的那拉氏——她老了,除了脸上一贯的富贵,还有嘴角惯常的格式化笑容,有皱纹爬上她的眼角眉间。从前那个丧子的少,如今变成后宫的统领者,也许是长久以来身份的限制,那拉氏的笑容显得多少有些刻板,不易亲近。

            “臣早就听闻科尔沁吉雅公主的大名,如今见了,果然是个灵透人儿。前几日臣还与年贵商议,给公主在京城置个宅子,以后来往也方便。”那拉氏上前携了我的手,语调不急不徐,如她一惯的风格——试探着胤禛的反应,用最正常的表情、最合适的礼仪。

            胤禛低垂着眼睑,嘴角却噙着一丝笑意,“来往?不来往了。”微一顿,那拉氏始终保持着有度的笑容,携着我的手然自主的紧了一紧。胤禛继续道:“今后京城就是吉雅公主的家。”

            空气里有什么非同一般的暗流在涌动着,隐隐感觉到满园子的亲贵心里的咯噔一下,暗自思量着我这个蒙古公主的真实份量。

            胤禛看了我一眼,转身带着皇后、皇子往上首去了,那拉氏松开了我的手,了然一笑。弘历、弘昼冲我微微颌首算作招呼,也跟着去了,然见其他皇子,那弘时呢?阑及多想,高无庸请我入席。牧仁小声嘱咐,“万事小心。”自回他所在席间。

            等不来毓歆,远远见胤祀、胤禟都来了,然见胤誐。席上的格格似乎很高兴,小声低谈,我隐约听见“向来格格的席位安排得远,今年倒好,紧挨着皇上的。”

            可我没了心思,见他坐在上首,旁边是那拉氏,盛装打扮的皇帝、皇后,不论再怎么貌合神离,他们在一起一辈子了,连长相都有些类似,是传说中的夫相。我是谁?紧赶慢赶倒是赶上了,然上不下吊在空中。除了他的心,这里没有任何值得流恋的地方,而此刻,他的心在这宴会之上,忙于应付各亲贵的敬酒,有的自己喝了,有的让弘历、弘昼代饮了……

            今年的宫宴并不盛大,因为胤禛的生母,从前的德乌雅氏,后来的太后,在雍正元年五月就过世了。胤祯已被圈于汤山,从前那个和我一同游河的少年,一生未完,却如同走到尽头一般沉寂。

            败者未必是寇,成者一定是王。我看向胤禛,酒精染红了他的脸,眼角微微的醉意后面是一种为君者的自得。似乎查觉我的目光,他侧头寻我,冲我举起酒杯,隔着中间的人、隔着无数的规矩礼仪,我们饮了一回。

            可在这喧华的除夕,这点小快乐不足以抵挡阵阵袭来的孤独感。我想走了,不论是从前的宝儿,还是现在的吉雅,不论在这个时代待了多长,每次身处这种热闹正式的场合,都有一种深刻的疏离感,那种活在众人之外的孤独和隐隐的悲伤会慢慢浮出水面,轻轻啃噬着、侵蚀着原本快乐的心境。

            席间相互敬着酒,不知不觉间,我也被灌了几杯,还有人走过来,被高无庸挡住了,“五阿哥,公主大病初愈,已喝了许多,怕是不胜酒力。”

            我眯着眼睛看,看见五阿哥——弘昼微一挑眉,“高公公,公主饮了别人敬的酒,怎么偏生到爷这儿,你倒多起话来?”

            “五阿哥说得哪里话,原是皇上吩咐老奴伺候好公主,不可多饮,五阿哥若这么说,老奴担挡不起,也不敢抗旨,唯有下来亲自到五阿哥宫中请罪。”高无庸陪着笑,态度谦卑,但不肯让步。

            我想说什么,又实在提不起精神,索趴在装作不胜酒力,希望他赶紧走,然后我也要走。

            谁知高无庸尽职,弘昼也是个倔脾气,看看劝说不动,侧身直接向我道:“公主,本阿哥敬你一杯,这几分薄面还算有吧?”

            推辞不过,只得起身,我有些摸不透弘昼的子,但总觉得似曾相识,又觉得他并无恶意,只是心存好奇,“五阿哥说得什么话?原该我敬你才是。”端起杯子,见他微微一笑,“论起来,你是客,我是主,自当尽地主之谊;再者说了,不知什么时候改了称呼,到时只怕还得……”

            “弘昼”下意识里我排斥做后宫的人,他的话来得尤其刺耳,我忘了尊称低声喝止。他一愣,脸一沉,数秒后,突然哈哈大笑,“果然有几分不同,难怪我常听额娘念叨。”说着看我一眼,眉眼带几分戏谑,语气又十分正经:“只是公主,需知这背后念叨的人多了,未必是什事……”说着干尽了杯中酒,朝高无庸嘻嘻一笑,“高公公,既是皇上命你伺候好公主,依爷看公主果然不胜酒力,不如你送公主回去吧。”

            我不明白他的用意,但觉十四岁的弘昼成熟得可怕,不打了个寒战,似乎真的看见后宫里的人在背后传着关于我的一切闲言碎语。有些什么东西浮出水面,细细思量,又觉什么都炕仔细。我累了,除夕守岁,胤禛必然会陪伴皇后——这是祖制,今再不会有什么事与我相关。放下满杯的酒,转身朝眠月楼走去,任那浮华离我越来越远,此时才觉心内空空得难受。

            眠月楼里宫太监正围坐着守岁,陡然见我来了,忙不迭起身请安。晓走上前,“公主可是累了,奴婢备了些热汤,可要喝些解解乏?”

            摆了摆手,我想挥去那种空洞感,“准备热水,我要沐。”

            “可今儿是除夕,照规矩……”

            “行了,自己屋里哪来那么多规矩。”我打断她,有些烦躁,有些想逃,有些压抑,又有些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