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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胤祥忙起身相迎,“让皇上见笑了。”

            我也迎住胤禛,安置他坐好,看向胤祥道:“我认识的十三阿哥英俊洒脱、意气风发,是个……”说着微一思量,语上心头:“是个北方的汉子、南方的才子。”

            “北方的汉子、南方的才子?”胤禛喃喃自语,复对胤祥道:“这话新鲜,朕还是头一次听说,十三弟,你这女徒弟对你可是评价甚高啊。”

            胤祥哈哈一笑,端起茶杯,“这两句话我喜欢,借此清茶敬领了。”

            酒又重新被捧了上来,胤祥也重新端起杯子,陪着胤禛,他们兄弟俩喝得不多,但喝得很有滋味儿,只是不许我喝,同样都是因为身体原因,胤祥喝可以活血,我喝却成了充血……结果我左一杯右一杯的灌了无数茶水下去,左一趟右一趟的跑厕所,风清月朗的初秋,他们开怀畅饮,只有我把这么美好的夜晚都贡献给了茅房。

            “你们再这样喝下去,明儿还上不上朝了?”第三次解决内急回来,忍不住埋怨,抢过酒壶,壶身上一圈圈的细纹质感细腻,空气里有淡淡的陈酿米酒清香,惹得我的酒虫也闹了。

            “依我看,是你自个儿想喝吧。”胤祥目光一闪,笑中带着几分揶揄。

            “我?我没空。”将酒壶放回桌上,摇了摇头,强自嘴硬。

            胤禛也笑,吩咐一旁伺立的宫女道:“给公主上一杯葡萄酒。”复又转向我,“今儿高兴,就少喝些无妨,只是平日没我在,绝不可沾杯,省得你那脾气,自个儿没个度,常常酒还未醉,人已醉了。”

            我接过那盛满一杯摇摇欲泼的深紫色琼浆,小口抿了一点,葡萄酒特有的酸涩味儿在口腔中漫延,涩劲儿过了之后,有股形容不出的甘甜。“这个好,比米酒好,也比一般果子酒好,酸甜适度。”

            “吉雅,我一直奇怪来着,照你的说法,你来的地方,女子都不会琴棋书画了,那都会些什么?”胤祥喝得兴起,话也比平日多了,放下那些君臣之仪,好象回到从前,年少不知愁。

            胤禛也放下杯子看向胤祥,淡淡笑道:“我还道她是个稀奇的,谁知她们那儿都这样,才知道竟是个普通的。”

            冲他嘻嘻一笑,小饮一口,“琴棋书画是不懂了,可懂一些别的,也和男子一样上学,正常的话,从6岁开始直到22岁,然后找份差事,养活自己。”

            “22岁?”胤祥咂舌,“不嫁人了?”

            “嫁啊,怎么不嫁,通常情况,嫁了也是各干各的,30岁能结婚差不多了。”我说得起兴,现代那些事,再不说该忘了,除了夜夜笙歌的最后两年卖唱生涯,学生时代真是遥远,遥远到如同一梦。

            两人轻轻倒吸了口气,对望一眼,都有些不可置信的惊疑。我哈哈笑了,“所以说当年,当米虫是我的毕生宏愿。我还记得那年在翠雨客我做噩梦,正是梦见考试,急得我生生哭醒了,还是胤……”说到这儿,不由住了嘴,那次是胤誐,抱着我安慰了一通,眼泪鼻涕擦他一身后,还是笑盈盈看向我,除了关切,只有温暖。

            胤禛一愣,脸上笑意犹在,只是少了些生动,多了些勉强。我们中间横着的这些人或事,总是时不时跳出来,轻轻的刺你一下,说不上疼,那种复杂的感情和感觉,很难用语言表明。

            胤祥也有查觉,端起杯敬我,又笑,“最近常看你去五阿哥府上,如何,五福晋的琴艺可有长进?”

            我敛神牵了牵嘴角,“五福晋那么个灵透人儿,看她针线上谁都比不过,连织娘也甘败下风,谁知道学起琴来着实笨拙,学了这月余,基本没什么进展,倒亏她还有耐心,再练些时日,难的不会,简单的应该没什么问题。”

            胤禛淡淡一笑,“不说你这师傅教得不好,倒说徒弟笨。”

            “不是”我打断他,“人总有特长,若让我学针线,只怕学个一年半载也就缝扣子的水平,说到乐器……”我沉吟着,“依我看还是胤祥有悟性,小一辈里,五阿哥也是个好的,那琴没怎么学,旁边看看也能上手。”

            “弘昼?”胤祥接口,“他素来是个爱乐器的,虽说西洋乐器与大清不同,道理却相通,也难为他琴箫筝笛样样都会,这以后再学会了西洋铁丝琴那可齐全了。”

            “不是说五福晋要学?怎么?连弘昼也跟着瞎折腾?”胤禛蹩了蹩眉,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变作严厉,不是对我,是对他这个儿子。果然,听他继续道:“朝堂上的事多有推托,从不上心,敢情还是放不下这样旁门左道,亏他还是个皇子。”

            “胤禛”我低唤他,才欲说什么,胤祥笑道:“皇上,前儿还听你夸五阿哥多才多艺,又有孝心,弘昼不过是少年心性,依我这个做叔叔的看,他虽然不似四阿哥沉稳,但聪明有才,乐器曲艺不过是陶冶性情的玩意儿,绝不至糊涂到耽误了朝堂上的事儿,皇上放心吧。”

            胤禛淡淡嗯了一声,听不出他情绪里的喜怒。坐在一旁,我静静打量他的侧脸,坚毅的线条,微微抿着的唇、顶立的鼻梁,眼睛里的温情慢慢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皇帝的尊严与严肃。

            饮了杯中最后一口酒,长时间没喝,乍一喝脸上有些作烧,一时间席上沉默起来,不似开始时兴致飞扬,人人都似有所思,胤禛一定是在想他的江山、他的子嗣,也许还在比较着弘历和弘昼;胤祥呢?胤祥脸上的凝重是我并不熟悉的,可他的手习惯性的轻轻揉着膝盖头,看得我鼻头一酸,心下凄楚——如果,如果胤誐最后也是这样,虽得保平安,究竟是否还有意义?活着是为了活着,还是为了活得更好?我沉入臆想,有些伤感。

            那夜散后,沐浴就寝,胤禛从身后抱住我,手怀在我的两肋间,下巴抵住我的额头,却不说话,热气哈在我发间,一声声好象有什么心事。

            “胤禛”轻唤了他一声,又接不下去。

            “嗯?”

            “在想什么?一晚上都没听见你说话。”我握住他的手,把玩着他掌心一条条深浅不一的纹理,温暖干燥的质感。他轻轻反握住我的手,宽厚的手掌包容而有力度。

            “没什么。”他淡淡道,半晌方又继续,“有时候觉得有个名份是不是更好?”

            “嗯?什么名份?”我急了,欲转身,却被他微一使劲拦住,还是这么抱着,还是这么低低喟叹一样的语调,“省得你一个未嫁的公主,总能吸引别人的注意。”

            “谁注意了?都是你自个儿想的。这大清,遍地都是十来岁的青春少女,谁会注意我这个半大不大的黄脸婆?”一说这个,不觉提高了半个音调,不是在意他多妻的后宫,只是每次想到那个盛在盘子里的绿头牌总是不舒服——难道我也要变成一块牌子?

            胤禛微微一叹,并不接口,我只疑心他不高兴我去弘昼府上,试探道:“你若不放心我出去,今后少去就是,还是在这碧水风荷安心等你舒服些,又亮堂,又凉快,好过马车来马车去的气闷。”

            “你当我是谁?”他忍不住轻笑,“既允了你去,就是放心。”说着一顿,又道:“总是自个儿乱想,睡吧,别操心,原是怕你闲不住反而闲出病来。”说着在我身后摇头,“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个小心眼?还这么个肚量?”

            话音未落,我抓起他的手一口咬了下去,恨恨道:“可不是?你就是这么个小心眼……”

            其实没真下口,我们只是嘻闹着,笑作一团,一时忘了他满腹的心事,也没能猜到他今日竟是为了胤祀,为了那个已经知道我身份的故人,想到与胤祀亲密的胤誐,那次代数惊魂里安抚我情绪的男孩儿。

            生活还是一样继续,牧仁与毓歆隔三差五见上一面,倒有些像现代的小情侣,越来越从容了,越来越熟悉了;胤祥酒一醒还是那个万民敬仰的怡亲王,任劳任怨辅佐胤禛,朝堂上有理有度,必要时不失强硬,胤禛有胤祥一人相帮,省了不少心力,因此越发依仗胤祥。将近中秋,两人都忙瘦了,眼神却显得越发自信有神。

            至于后宫,胤禛有时会回紫禁城,待个十天半月……有些事情不用去细想,因为这些事情我们都改变不了。他几乎将整个后宫与我隔绝,除了偶尔家宴上见到那拉氏、年氏一干人,平日倒也清静。而印象最深的倒不是皇后和贵妃,是弘昼的额娘耿氏,出身不高,如今只是个嫔,时常微垂着眼睑,偶尔抬头,眼神沉静,波澜不惊。能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一定不像她平日表现出来的那么普通。耿氏见了我微微颌首,抿着嘴笑一笑,流露出来的淡然与他儿子很像,可又不同:弘昼是外露型的,他额娘却内敛安静。

            在宫中,我是一个有特殊身份的人,是皇帝的女人却又不是他的后宫,也许有时会因为这种特殊感到尴尬,可更多时候,这是件很有趣的事——分明生活在圈内,又给了我机会以一个圈外人的眼光打量身边的王公大臣、皇后宫妃。每张精致的脸背后都藏着一个故事,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的主角,不一定是喜剧,不一定成功,但那些不同的眼神诉说着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态度告诉我身边时里暗里的潮涌。所以,哪怕胤禛有意将我与天下隔绝,我依然能感觉到那些怨恨、好奇、嫉妒、关心、奉承……人生实在太有趣了,他们在看我的故事,而我又通过他们看见了更多的故事,我们都是笼子里的鸟,供别人观赏的同时,窃喜自己偷窥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