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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拿去”晃了晃头,用手比划了一下,顺势挑起一缕长发。他接过那缕头发,手指一绕,我的青丝,在他的指尖,仿若黑色的指环,是奇异的牵绊。

            “年轻漂亮?比不上你这颗总不见老的妖精脑袋。”

            握住他的手,忍不住扬起嘴角,“我们在一起才多久?总不见老打哪儿说起?连我也发现自回京,变了好些,又比从前长胖了,又比从前容易累了,可不是老了?”

            胤禛一挑眉,挽在我腰间的手顺势一捏,“既如此,早些歇息,让我细瞧瞧究竟是哪儿长胖了。”

            不觉低垂下眼睑,面上作烧。也许只有心的向往才会让人永不厌弃同一具身体,每次水乳交融背后,那种强大的融合感与幸福感,都来自灵魂最深处的悸动与渴望。

            “胤禛”我抬眼望他,他的眼底有一个我——含笑带羞;我的眼底也有一个他——喟叹而又知足。才欲说什么,外头高无庸隔门回道:“皇上,廉亲王求见。”

            胤禛一愣,微蹩眉,“就说今儿晚了,让廉亲王有什么事儿明日早朝再说。”

            高无庸迟疑着,还是开口,“皇上,廉亲王说有要事相商,等到明日,只怕就晚了。”

            “你去吧,我在后屋等你。”拉下他的手,定定看住他。心里不是不懊恼,可接受这样一个男人,总得接受他的事业,何况胤禛的事业是经营天下,我们能每日厮守在一处,已是想都不敢想的福份。

            微一沉吟,胤禛吩咐,“既如此,让廉亲王御书房候着。”

            “喳”高无庸领命退下了,我转身接过宫女送上来的朝服替他披上,满腹心事无从说起,如今胤祀变作某种暗示,只要听见他单独见胤禛,或者朝内有何关于他的风声,总往那个结局上扣,每次都小心翼翼,生怕哪天就引爆那些即将发生的风雨涌动。

            送胤禛到了院门口,他往前去了,背影那么自信,是那种成功的王者的自信,在胤祀面前,这种气度很容易被理解成轻蔑与嘲笑。我回到屋里,坐立难安,没来由的心下突突乱跳,微一思量,抬脚就朝书房赶去。穿廊过室,曲径婉转,才看见书房亮着的烛火,有人从那儿出来了,皇上的响鞭响起,下意识往暗处一侧身,胤禛他们朝我这个方向走来,还有胤祀,经过我,往花园走去。

            隔着假山、隔着树丛,鬼使神差的,我悄悄跟在他们左右,及至见他们上了一处水亭,窝身藏在树后,见胤禛挥退了宫人,水面倒映着水亭的烛火,还有两个看向不同方向的兄弟。

            沉静的夜晚,他们的声音顺着风声断断续续传来。只听胤禛冷道,“你真以为请辞去职,做了闲散宗室,就能让事态平息?”

            胤祀无奈苦笑,“平息不平息早由身份所定,如今由不得臣弟,也由不得皇上。”说着一顿,继续道:“可皇上既然无心用臣弟,何不赐臣弟一个清松自在,省得时常劳皇上操心挂碍。”

            “操心挂碍?”胤禛提高了音调,转身看向胤祀,水面上,兄弟两对峙着,谁也没开口,也许今夕往日一样在他们心头辗转,沉默中,每个人都在寻思自己的处境和用词,也许再一开口,一切就是定局。

            一阵晚风袭来,水面掀起粼粼波光,我其实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但我总觉得胤祀淡淡的笑了,“自皇上登基以来,勤俭治国、改革吏治、整顿朝纲,大清江山如今势成合力、蒸蒸日上。”说到这儿,胤祀顿了顿,方继续道:“偶有动乱,追根溯源,倒多与臣弟有关……”

            我心里咯噔一下,几乎不敢再听下去,胤祀这么说什么意思?我倒没单纯到以为胤祀一清至清,可哪有反贼自个儿认了罪,还这么平和的?果然,胤禛冷笑,“这么说,近来这几桩叛乱,亲王都脱不了干系?”

          

            “皇上真要如此认为,臣弟别无他法,不想争辩。可皇上素来睿智,兄弟辈多有不及,当知盛名之下,其实难负的道理。臣弟空有一身抱国之志,奈何行差步错,又一朝落败,今日哪怕是阿猫阿狗欲犯上作乱,也会打上臣弟的招牌……”胤祀越说越激动,表情不再温和了,掺杂了很多无奈、痛苦、激奋、自嘲。五味杂陈的人生,五味杂陈的滋味儿。

            一气儿说完了,胤禛犹立在当处,目眺远方,似有所思。良久,胤祀咚一声跪地,“皇上,如今臣弟自知罪名难脱,别无他求,但求皇上念在兄弟情份,宽待……”

            “住口”胤禛猛地转身,“朕何尝不知十有八九是别人假借了你的名号,可只要大清宽厚温和、礼贤下士的廉亲王存在一天,这名号就跟着存在一天,你倒说说看,换作你是朕,你要如何做?宽待?还能宽待谁?你的党羽就是散尽了、死绝了,还会有人冒着你的名号行大不讳之事。廉亲王,你是聪明人,不用朕明说,你只有一条路,朕也只有一条路。摆在世人面前都只有一条路,我们都不过是照着自己的路走下去。”

            我跌坐在地上,听不清胤祀回了些什么,也许他什么都没回,因为,他的确什么都知道——换作他是皇帝,也一样会这么处理,有时不是因为犯错而受罚,事实上,大多数时候,我们不得不牺牲,也许我们没做错事,但我们总被历史大潮袭卷着,再善良无辜也只是一粒微尘,随时随刻都会被扬起或摔下、成就或失败。

            “下去吧。”胤禛挥了挥手,那个姿势里透出无限疲倦。水面一漾,将他们的身影打碎、扭曲、变化……我努力站起,借着夜色的保护,穿花拂柳,努力平静着澎湃的心潮,反复擦拭着其实并不存在的泪水。因此,我错过了他们后面的谈话,有关于宝儿的、有关于我的。

            “四哥”胤祀低低开口,居然是这个很久没用的称谓,胤禛一愣,却听胤祀接道:“后宫险恶,护她周全。”

            良久,久到远处伺候的小太监悄悄打了个哈欠,久到所有人都经历了一场内心深处的动荡,胤禛微一点头,抬脚就走,转身之即,背对着胤祀极快道:“你放心。”

            一个普通的夜里,小小的皇城,有三个人说了同一句话,作了同一个承诺。不知道许多年、许多时代过去之后,这暗夜的风、微动的水、滚动的车轮最后是否还记得这郑重其事的诺言……

        55  五味人生

            从那以后,胤禛时常有意无意流露出对胤祀的不满,甚至在朝堂上大加苛责。同是亲王,胤祥与胤祀可说有天壤之别。初封王时的风光不见了,现在剩下的,不过是世人冷眼的嘲笑、虚伪的恭维。佳期还是固守着她最后的尊严与骄傲,可她的脖子有些僵直、笑容有些刻意的矜贵,这一切背后,都彰示着内心的凄楚与倔犟,明知大势将去,勉强维持姿态,这样的心境不是寻常人家一个“苦”字或是一个“难”字可以表达得清楚的。

            我曾和胤祥聊天,在碧水风荷至高处的小山包上,啃着螃蟹、就着桂花香,望向前方重叠的飞檐,轻松过后两人都被滚滚的往事袭卷。

            “你的腿,这么喝酒没事吗?”掰下一支螃蟹腿,想递给他,最后还是舍不得往自己嘴里塞。

            胤祥一笑,“太医还嘱咐我每日饮上一小杯,活血化淤的。”

            “那是一小杯,今儿你都喝了小半壶了。”我抢过那壶递给宫女,“把酒撤了吧,上些热茶,再去看看皇上忙得如何了,请皇上早些过来,就说怡亲王还等着呢。”

            胤祥倒也不抢,只是撇了撇嘴,“这吃螃蟹没酒有什么意思?不如吃你从前做的烫饭,又简单又实在。”

            从前?我现在怕听从前两个字,从前的胤祥神色风扬、青春年少,如今分明是同一个人,却生生染上风霜与苍桑,十年失宠、十年打压,让这个曾经的侠王病痛缠身、面生苍老。还提什么从前?年华老去、盛极后衰,这是最悲凉的人生经历之一。

            “敢情大清位高权重的和硕怡亲王的要求这么普通,只怕你天天吃那个,要不了十天半个月就该嫌单调简陋了。”我笑他,将一壳剥好的蟹黄倒上姜醋放到他碗里,“那东西原是寻常人家又要求饱,又要求经济实惠,又要求操作简单的吃法,上不得台面。”

            胤祥拿起那壳肉,却又不吃,自嘲一笑,“人心果然不足,得陇望蜀。只是登到高处最后才发现,剥开一层层华美的外衣,最简单的才是最实在的。”说毕一仰头,连姜带醋把那壳碎肉蟹黄全落肚子里了。

            山包上风大,吹落一片桂花,扬起一阵花雨,落了数朵在我的茶碗里。白瓷的碗、碧青带黄的茶汤,漾着几星娇小的肉桂,随着茶面,微微漾动。

            “胤祥,你也是那俗人,说着俗话。若是此刻有人与你交换那身亲王朝服,我敢打赌,你也不舍得脱下。世人谁不累?挣权夺利与三餐不济,我宁可去挣权夺利,威胁到生存的活法才是真累,我们,谁都没资格感慨。”

            胤祥侧头似在思量,半晌,微一挑眉,“说得是,这世人就没几个真正淡泊名利的,淡泊淡泊,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冠冕借口。爷宁可做这朝堂上的真小人,也不做那隐于山间的伪君子。”

            我笑,端起面前的茶碗,“这才是我认识的十三阿哥,今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你认识的十三阿哥什么样儿?让朕也看看。”还未干杯,胤禛沿着小路走来,声音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