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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胤禛,可是明天,胤誐会去,你就不怕他认得我?或者不怕我失态了丢了你的脸面?”

            “不怕。”

            “嗯?”

            “他认得你又如何?”胤禛稍稍提高了音调,“你不是宝儿,你是吉雅。”

            “对,我是吉雅,可我曾经是宝儿。”

            “你也说曾经。”他将我揽入怀中,温暖的怀抱让人莫名心安。“吉雅,兄弟辈有十三弟,我身边有你,就足亦。江山美人皆得,不是个个皇帝都有这福份。朕就不信,过了这么多年、经历这么多事,老天最后还会让你离开。”

            “我不离开。”轻轻接口,腻在他怀里不肯起身,“除非你让我离开。”

            他笑了,并不分辩,围绕住我的手臂有力而坚定,传达了很多没有说出口的信赖和了解。我们相依偎着,分明重逢刚刚一年,但好象一生都在一起经历,从未分离。

            轿子晃悠着,晃悠得轿内的人也恍惚了,越是临近越是慌乱,我甚至想:如果这条路永远走不完,那么我永远也不需要面对那些迟早要面对的人和事。可一切还是依样进行,人声开始鼎沸,门口迎宾的寒喧越来越清晰,我的轿子从偏门入内,阿拉坦早早等着偏厅,看见轿子忙迎了上来。

            “怎么才来?我以为你会和毓歆一块儿来。”他将我扶出轿,眼底似乎一亮,待我细看时,又平静如水。

            “我和新娘一块儿来?亏你想得出,那算什么?陪嫁丫头?”嗔他一眼,看见前头灯火辉煌,不禁有些胆怯,“人都到齐了吧?怎么你这个父亲大人还杵在这儿,自己儿子大婚也不上心。”

            阿拉坦微微一笑,略一顿后方道:“人都差不多齐了,怕你一人落在后头冷清,刻意过来迎你。”

            我轻声笑道:“果然是怕我冷清?”

            不待他回答,抢先往里头去了。他是怕我不知如何应对罢了,这个草原的男人,原来也可以细心至此,当年的婉玲,一定非常幸福,被阿拉坦爱着的女人,都会很幸福,我也是……虽然意义不同。

            同佳期、语蓓一道,坐在女眷席上,远远牧仁春风得意,在酒席间辗转应酬,阿拉坦端坐上首,华美的蒙古长袍彰显他特殊的地位,不断有王公大臣上前敬酒,他一一饮了,沉稳贵气,已不是当年面带稚气的少年。

            我的眼光刻意回避着胤誐那桌,但其实我看见他了,态度淡定,举手投足间,有种释然和落寞——他也如我一般五味杂陈吧?一方面为毓歆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而欣慰,另一方面,又舍不得一手抚育成人的女儿。

            悄悄举起杯子,心里默默祝福着,那一瞬那,我真想冲上前告诉他:我们的女儿是个有福气的人,她的大婚,不但得到所有人的祝福,而且她的父母就在她身边,亲眼目睹她的婚礼……可终究没站起身,只是独自一人仰头干尽杯中酒,眼里已蕴上泪花,看看众人饮得正酣,悄悄离席,想去新娘房中看看毓歆。

            离开那个喧闹的宴席,一路上并不冷清,下人匆匆来往,奔走着准备各类事宜。园中这几条小路,我已走得熟稔,何况今日,处处张灯结彩,暗夜被照得红亮,我的影子在灯下一会儿挪朝前、一会儿挪朝后,一会儿又和自己重叠,始终不离不弃,只有自己的身影。

            沿着这条红灯笼指引的小路,前面亮着的灯光就是他们的洞房。我走得慢了,越走越慢,扶着一旁的柳树,看着远处窗格里透出的微弱烛火,停下了脚步。

            “姑,我也要去看嫂嫂。”身后塞罕喊我,转头,怔愣着,一时反应不过来。

            “姑,你不是要去看嫂嫂?怎么站在这儿不走了?”他继续问道,上前拽住我的衣襟,仰头脸,小脸被灯笼映红了,两颊微有点春,是草原上风吹日晒的关系。

            我蹲下身,摸了摸他的春脸,刺刺的,可是非常可爱。“姑是想去看来着,但你不能去,哪有你哥的洞房他都没入,你就先进去的道理?”

            “那你怎么不进去?”他拉下我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姑,你的手真冷,怎么不带手笼?”

            我笑了,虽然笑里含着泪花,塞罕的样子有些模糊,“怎么那么多问题?你是偷偷遛出来的吧?当心一会儿你父汗发现了打你屁股。”

            “父汗不会。”塞罕微侧着小脸,“是父汗让我跟着姑出来的,让我看着姑,别让姑一个人瞎逛。”

            我一愣,倒没料到阿拉坦派了个小尾巴跟着我,甩也甩不掉,扔了扔不了。无奈笑道:“那还看什么新娘?跟你姑回去,好生待着,以后有的是时候看你嫂嫂。”

            “嗯”塞罕重重点头,拉着我的手,一面往回走一面道:“姑,为什么皇上不娶你?”

            “啊?”我的注意力全被塞罕转移了,刚开始的惆怅啊、失落啊,现在全都变成如何应付眼前这个“十万个为什么”的小男孩。孩子的问题往往很直白,直白的问题通常不好回答。思量着,我低头忍笑道:“皇上不喜欢你姑,怎么办?”

            “那你就做我额娘吧,父汗一定会娶你的。”塞罕几乎是同时接口,语速之快,好象都不经过大脑思考。

            我一窒,完全被他打败了,小孩子不能招惹,因为后果你无法负担,正欲喝他,前头有人跌跌撞撞的过来,后面的小太监欲扶他,几次扶不住,跟着干着急,“十爷,您小心着些,喝了酒这石子路不好走,当心摔喽。”

            “放开。”胤誐低喝,“爷要去看看自个儿女儿,你一奴才,尽拦着做什么?”

            “爷,奴才不敢拦您,您让奴才扶着,当心摔跤。”那小太监急得语带哭腔,看身量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皇上吩咐奴才伺候好爷,若是爷摔了,奴才这脑袋就崩想要了。”

            “皇上?”胤誐冷冷笑道:“皇上是让你监视好爷吧?你回头告诉皇上,爷跑不了,爷也不想跑,就在这京城待着,就在爷那小院待着,哪儿也不去,让他少操心。”

            我想躲开来着,脚却不听使唤,我以为自己会哭来着,眼睛却干涩发痒。愣愣站在原地,早忘了该如何反应。他喝醉了,如此良夜,想不醉也难。他喝醉了才显出寂寞,这寂寞深如骨髓,毓歆这一出嫁,越发让他难受,哪怕嫁得如意郎君幸福一生,但那些幸福与他再没关联,人生的轨迹从此越行越远,我们都孤独的活着,最后踏入死亡的坟墓。

            “姑”塞罕仰起脸喊我。

            一个字惊得前头的醉人抬眼相看,乍一见我,嘴边噙起一丝说不清楚的笑容。朝我急走了几步,眼看就到跟前儿,醉后的人步伐不稳,前后腿一绊,竟直直跌倒。

            “胤誐”不禁低呼出声,我冲上前扶住他,声音带着哽咽,“毓歆大婚,怎么你倒喝得这么醉?”

            他愣住了,抬眼看我,喃喃重复着什么,我听不清楚,却惊觉自己失态,慌忙喝那小太监,“还不快扶十爷起来,若真摔着了,皇上怪罪下来,看你怎么收拾。”

            小太监连声应着,过来扶胤誐,怎么使劲儿,胤誐始终不肯配合,定定看住我,眼神几转,突然冷笑,“你是什么人,敢直呼爷的名讳?”

            “对不起。”我胡乱答言,起身欲走。

            分明酒醉的人,却这么灵活,猛地站起,一把抓住我,“科尔沁的公主?阿拉坦的妹子?皇上身边的红人?”语气如此轻蔑,但这轻蔑似乎只是自嘲,伤了自己,伤不到别人。

            “放开我姑。”塞罕揪住胤誐的袍角来往晃着,晃了衣服,晃不到人——他还太小,对胤誐造不成任何威胁。

            吸了吸鼻子,我朝塞罕勉强一笑,“塞罕,不得无礼,这是你嫂嫂的阿玛,今后,也是你牧仁哥哥的阿玛。”

            他哼哼着,显然不服气,看了看我,还是抓着胤誐不放,但不乱嚷嚷了,只是小声嘀咕着:“姑对嫂嫂这么好,为什么对姑姑还这么凶?”

            我笑了,又有些难过,看了看胤誐,“我们也算亲家,吉雅有几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今儿是毓歆大喜的日子,想说出来以求解脱。”

            “哦?公主有何高见?”他挑了挑眉,神情间,还是那个我熟悉的胤誐,岁月虽然在他脸上刻下痕迹,但他的一笑一嗔、一怒一喜,还是从前那个十阿哥,从前那个将我捧在手心的——丈夫。

            淡淡一笑,看定他眼中那抹落寞,半晌,调开目光,落到灯火辉煌的极远处,悠悠道:“吉雅进京前就听无数人说起过往事,这京城的往事太多,吉雅记不得,只记得桩桩件件,都与一名女子有关……”

          “住口”他低吼,眼神却开始害怕,他害怕别人提起那个名字,害怕直面那些往事。

            可我还是说了下去,“进jing后,亲眼看见才知道,事实比听见的更传奇。吉雅只想说,若我……”说到这儿,微顿了顿,鼓足勇气,方敢继续,“若我是那名女子,求仁得仁,求义得义,死而无憾。”

            “我让你住口。”胤誐几乎是嘶吼,声音哑了,带着哭腔。不容他打断我,提高了音调,“已是如此圆满的人生,何必耿耿于怀她的早逝?已是如此圆满的人生,何必心心念念前因后果?若我是那女子,当谢十爷数十年不变的心意,当谢十爷那几年无微不至的宠爱,当谢十爷从始至终的呵护……”

            “别说了”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抓住我的手臂一松,颓然向后,倒退几步,扶住老树,方稳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