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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第十回 开年不利



                                    小村长巷里,两排延绵的屋脊,皆覆盖着薄薄的残雪。寒月当空,在夜幕里勾画出两道泛着荧光的白绸,飘忽的黑影在其间时隐时现,分不清是一个、两个,还是三个。

        章无技提气飞跃在屋顶之上,视线里忽而闪过一个人影,似是朝巷口东侧桥埠的方向而去。

        “师兄?等等!你到底怎么啦?”章无技落脚下地,追着那人影一路疾跑,过了桥,又入了巷,七拐八绕,也不知到了哪门哪户。那人影不停脚也不回头,时快时慢,总在每一个拐弯处留出衣袍的一角。

        “死巷?”追了几程,章无技被一堵墙挡住去路,犹豫之间,头顶一阵幽寒……

        “唰——”映着月色,一缕银光飞袭而来,如丝如线。

        慌忙间,章无技抬起右脚去迎。静止,那一线银光竟嵌在鞋底,纵惯整个脚掌。

        定睛一看,是一名裹着黑斗篷的蒙面人,唯一露出的眼眸被长睫遮住,戴着黑手套的左手正缠着那夺命银线的一端。

        “你不是师兄……你是谁?怎么会我千脚门的步法?”章无技疑窦丛生。

        那人不语,长睫微动,不等掀开遮蔽,左手猛然一抽,“咻——”点点血星缭绕下,银线在半空划过一道闪电。

        “痛!”察觉到脚底板钻心痛的时刻,章无技却面临着更大的危机,才收回的银线犹如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正全速向自己的脸袭来。

        “不要啊——”顾不得断手断脚,保护颜面要紧,章无技捂着脸发出无比凄厉的颤音。

        “叮——”犹如微风拂过银铃,是上好玉器断裂的声音。

        “无技!”另一黑袍人飞身跃下,舍得将翡翠当暗器,不是百里长风是谁?

        “师、师、师……兄。”章无技摸着逃过一劫的脸庞,舌头打了个同心结。

        “我正要找你!”百里长风一步步逼向那黑影。

        那人缓缓退了两步,“轰——”放下一枚烟弹,飞身逃离。

        “咳咳咳……”章无技不停地扇着浓烟,待到拨开迷雾,映入眼帘的却是郑有涯的脸。

        “无技,你没事吧!”郑有涯急切地问,“我方才看见百里长风一闪而过。”

        “你看到的未必是……哎呀!”章无技右脚猛抽,身子一下失去重心,“脚底板裂了!”

        郑有涯一把将其横抱在怀,望着寒烟弥散的夜路,正色道:“先回去再说。”

        章无技吃痛龇牙,费力地说:“你蹲下来,我找点东西。”

        郑有涯想她定是要找什么线索,便依言蹲下身来。

        “左边点,右边点,那边看看,不对不对,还是回到刚才的地方去……”章无技躺在丈夫怀里,强扭着头望向地下,目光如电般扫着所过之路。

        郑有涯就像戏台上的矮脚武大郎,蹲身缩腿,照着妻子的指挥来回移动。

        “哇,找到啦!那边那边!”章无技欣喜若狂,恨不得飞出丈夫的怀抱,长臂一伸拾起地上两枚巴掌大的玉块,“翡翠耶,师兄的暗器果真不同凡响!啊哈哈哈——”

        “你的脚真的很痛吗?”郑有涯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若是眼前有个悬崖,真想和怀里这个冤家同归于尽。

        一回家,郑有涯便迫不及待替妻子脱鞋验伤。鞋底连着棉袜套,血红一片,上有一道整齐的划痕,犹如利器切割所致。再看章无技的脚底板,同样的划痕,竟深入血肉三分。

        “哎哟,幸亏当初纳了个厚鞋底,今儿还穿着棉袜套,否则脚板都要穿了。”缩了缩裹着白布的右足,章无技沁出一身冷汗,吸着气道,“那人太恐怖了,一根细线也能当凶器使。”

        “什么,细线?”郑有涯大惊失色,“那定是一等高手。未曾听说过江湖上有用线做兵器的人啊……”

        “有的。百年前有个很出名的高手,好像是叫……东方不败。”章无技作思考状,“会不会是他的后人?”

        “东方不败再厉害也要以针带线。”郑有涯忽觉寒风掠过项背,“不过他貌似没有后人。”

        “那人身材和我差不多高,眼睫毛很长,会我千脚门的步法,却幽静得像个活死人……啊!”章无技眼神一空,大叫道,“白雅柔?!”

        “你是说百里长风的夫人——尸娘子?”郑有涯不解。

        “说不定师兄教了她千脚门的功夫……”章无技若有所思,嚅嚅道,“这个女人,莫非她疯症好了想起旧仇……”

        “白雅柔也来了?”郑有涯满头乌云。大年未过初五便发生了事端,先是百里“师兄”神经兮兮地“从天而降”,一阵故弄玄虚之后拔腿就溜,后是章无技追赶“师兄”遇袭,回来后却说行凶的是“师嫂”……想到妻子在缁衣教的不良人脉圈,郑有涯忧心忡忡。

        “白雅柔虽然有点暴牙,却也算得上个美人,眼睫毛长得跟门帘一样。”章无技一腔酸味儿,“有涯,把铜镜给我拿来瞧瞧。”

        “门帘?”郑有涯玩味着这个毫无美感的比喻,从桌上取来铜镜递给妻子。

        章无技望望镜里那张模糊的脸,虽不说年老色衰,却也倒不回少年,回想今夜种种,不由凝眉叹道:“有涯,我想回千脚门看看师傅。白雅柔诡异莫测,万一哪天教她得了手,就再无机会了……”

        “胡说!”闻此一言,郑有涯心口生疼,嘴笨言讷,却在心里发下誓言——从此再不离开这个女人一步。

        年初八,晨曦微露,一名挎刀汉子背着一名妇人,走在枯枝丛生的山野小道间。

        “有涯,累不累啊?嗐,你看我这‘千脚观音’却折了腿……要是换我背你,到千脚门那点路不到半天就到了。”章无技讪笑道。

        “不累。呃,无技你背着包袱累不累啊?”郑有涯笑道。

        “不累……哈哈,我背着包袱,你背着我,到头来累的不还是你吗?”章无技紧了紧环在丈夫颈项的双臂。

        “哈哈……”发妻在背,实笃笃的幸福感油然而生,郑有涯柔柔道,“无技,别再乱跑了好不好?”

        “等脚好了,我就去缁衣教找白雅柔,大家光明正大做个了断!”章无技咬牙道,“回头让翠兰姐她老公给我打一双铁鞋子,我就不信了……”

        “哎,到时候别忘了把灶台上那口铁锅也顶上。”郑有涯肩一蹋,实笃笃变成了沉甸甸,步子越迈越慢。

        到千脚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郑有涯照着那扇破旧的木门轻叩三下,院内立马有人应声来瞧。

        “谁啊?”一个银铃般的女声从门缝里飘出。
        “小红吗?我是章无技,我和夫君来瞧师傅。”章无技记得百里长风曾说过给师傅请了个叫小红的丫鬟,听得有女子问话,想是小红没错。

        “你是叶公子的师妹?”木门微启,门槛里站着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女,嫩若春葱、娇柔可人。

        小红将二人让进中堂,麻利地到上茶水,便进到后厅去请江白洋。

        章无技环顾着熟悉的一切,五味杂陈,喉头似被堵住了一般。

        “这里虽然清冷,却整洁有序,小红姑娘定然是个仔细的人。”郑有涯托着茶盅,点头称许。

        “那是我师兄眼光好,小红可是他请的。”丈夫一句无心之赞,章无技却听在了心里,醋海里涟漪轻泛。

        “哈哈,无技,你这个臭丫头还晓得回来啊!”江白洋坐在木轮椅上,由小红推着入了中堂。

        “江前辈好。”郑有涯起身行礼。

        “师傅……”章无技鼻子一酸,忘了脚伤,起身趔趄两步,竟跌到了江白洋的脚下。

        “无技!”郑有涯匆忙去扶,却被章无技甩臂挥开。

        “师傅,徒儿……”章无技支起上半身,隔着衣袍抚上江白洋下半截假肢,却不敢抬头去望那张苍老的脸,她自知不孝,却不知从何开始忏悔。

        “哈哈,好啦好啦,你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为师不勉强你们。”江白洋一笑,牵出一脸岁月的沟壑,一双枯柴般的老手轻轻扣了扣置于膝上的一副木拐,戏谑道,“怎么?‘千脚观音’的脚也跛了,回来跟师傅抢拐杖?”

        “嘿,徒儿不敢。”章无技笑出声的同时,眼泪也跟着滚了下来。

        “怎么回事?郑有涯没有看好你,又掉阴沟里了?”江白洋刮了下徒儿的鼻子,笑道,“你退步了,以前可是怎么摔都没事的。”

        “我……呵呵,没事儿。”章无技揩了下鼻子,用力摇摇头,还是不要让那些扰人心神的烦事来破坏气氛。

        章无技在郑有涯的搀扶下回了座位,拾起搁在桌案上的那只包袱,笑道:“师傅,徒儿有份礼物送给您。”

        布帛尽褪,露出一块乌木匾牌,“千脚门”三个烫金大字赫然醒目。

        “师傅,以徒儿的能力,纯金招牌怕是铸不出来了。奉上这‘金字招牌’,还望师傅不弃。”章无技将匾额举过头顶。

        “无技,我还以为你当年不过一句玩笑话呢,哈哈,其实……也罢也罢。”江白洋拈着白须摇头道,“为师谢谢你的孝心,我那破门楣终于可以新一新了,哈哈哈。”

        师徒闲话的当儿,小红已备好晚餐,四菜一汤,荤素搭配,还有香糯可口的白米饭。

        “小红,真是辛苦你了。”章无技喝着鲜淳的鸡汤,心情大好。

        “章女侠过奖了,这是小红的本分。”小红羞赧地拨着碗里的饭粒,水灵的眼眸一阵忽闪。

        “为了每日开销,小红还要出去帮人洗衣。哎,我这瘸腿老头连累她了。”江白洋满眼愧意。

        “丫鬟不拿工钱还要倒过来贴补主人,小红你是菩萨转世啊。”章无技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种善事,自己这辈子是做不来的。

        “应该的,叶公子买我回来的时候,一再嘱咐我要好好照顾江爷爷。”小红摇摇头。

        “叶无招其实就是缁衣教教主百里长风嘛,他那么有钱,居然没送金银来……”章无技话未说完便觉不对。

        江白洋满脸的皱纹愈发纠结,小红察言观色地停下了筷子,就连忙着打牙祭的郑有涯也弃下了碗中美味。

        “对不起啊师傅,我不是有意要提缁衣教的……”章无技瘪了瘪嘴。

        “听说他娶了‘尸娘子’白雅柔为妻,他们过得好吗?”江白洋噶了口白酒。

        “他们……”章无技想起了当夜的情景,看百里长风与那黑袍人剑拔弩张的架势,关系好才怪,忙打哈哈道,“他们远在山西鬼母山,我不是很清楚。”

        “哎,叶无招不会回来了,他终于做回了百里长风。”江白洋长叹一声,捏了捏酒盅,闭目道,“恩恩怨怨何时了啊。孟惊鸿废了我半身,百里长风骗了我半生……现在我身边却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小红。我不恨了,真的……只是你们都走了,老朽我有点冷清罢了。”

        章无技亲眼见得师门冷落,亦无限伤感,再想到千脚门武艺竟外泄给了魔教“尸娘子”,不由哽噎道:“师傅,不如收下小红做三师妹吧。我和师兄皆有负师傅厚望,惟盼师傅再收高徒。小红生相聪颖,虽过了习武的年纪,但若勤于练习,定能成一番气候。”

        “我?”小红瞪着大眼睛,对天降的“大任”毫无准备。

        “你说让小红入门?可为师老了,怕是教不好她。”江白洋一愣,叹气摇头。

        “我可以,之前我的武功也是师兄教的,现在由我来教导师妹。”想到要为师门出一份力,章无技急忙表态。

        “无技,先回去把脚伤养好了再说罢。收徒一事当由掌门定夺。”郑有涯心疼妻子,却也怕她一厢情愿,给江掌门添麻烦。

        “有涯说得有理,你暂且回去养伤,这件事我们从长计议。”江白洋微微点头。

        次日早晨,夫妻二人在小红的一路陪送下出了千脚门,但见一辆马车早已在外等候。

        “江爷爷嘱咐要好生照顾二位,小红见章女侠行路不便,故而叫了辆马车。”晨风吹红了小红的脸颊,犹如早春笑开的梅花。

        章无技踟蹰片刻,咬牙从怀里掏出半块巴掌大的翡翠。要想重振千脚门,光靠半块翡翠换个招牌是不够的,剩下的这半块得好好打造顶梁柱。“你拿着,也别谢我,就当是买你的那个‘叶公子’添的工钱。多买点好吃的,把自己养壮实了。好好照顾师傅……”

        再望一眼门楣上新挂的乌匾,章无技缓缓放下了帘子,隔开“千脚门”三个金字,隔开立于字下挥手的小红。马车一晃,便载着颗忐忑的心上了路。

        “有涯,我总觉得这事儿不能从长计议。”走了一程,章无技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现在就我们俩,我有什么说什么啦。”

        “说啊。”郑有涯看着焦躁不安的妻子,努力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师傅年纪那么大,指不定哪天就‘名垂千古’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命活到脚好的那一天,如此一来……啊!”马车像是磕着了石头猛然一颠,章无技就如一颗豆子般被筛到了郑有涯的怀里。

        “大逆不道,满口胡言。连老天爷都罚你。”郑有涯轻拍着妻子的背脊,绷着笑佯怒道。

        那一颠之后,马车便如失控一般极速狂奔,莫名地腾出一股要将人带入地狱的杀气。

        “有涯,不对啊……”章无技脸色煞白。

        几乎在同时,郑有涯一个鱼跃,挥刀斩裂车厢的门帘。

        烈马狂奔,座驾上除了歪倒的车夫竟多了个人。那背影有一丝眼熟,长发纵横,黑袍翻飞,手执玉箫。“唰——”紫玉箫管中滑出一段剑刃,手起剑落,血溅马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