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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第十六回 机缘巧合



                                    郑有涯怕这惹祸精投胎的娘子又跑去添乱,睡梦里也不忘用一双铁臂将其死死钳住。

        “郑有涯!”章无技被搂得气息紊乱,挣扎着吼道,“你要勒死我吗?怎么不抱你的金刀了?”

        郑有涯被枕边人的狮吼震出了梦境,松了松胳膊,闷气道:“又怎么了?”

        “蛮牛,怎么不抱你的宝贝金刀去?”章无技得空钻下床来,狠狠吸了口新鲜空气。

        郑有涯起身揉眼道:“那时候你心心念念想着我的刀,抱着刀是怕你再偷了跑出去。”

        章无技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金刀妹妹’,我终于体会到你被宠爱的痛苦了。”

        郑有涯没好气道:“阴阳怪气,不知所谓。我去看看朱叔叔,他若好了,我们便去拜别丰掌门。”

        章无技一把拽住要往外走的郑有涯,腻声道:“相公,你就重出江湖吧。江湖要出大乱子了,正义需要你啊。”

        “少来,你是脚痒想乘机兴风作浪吧。你再得罪人就要做寡妇了!”郑有涯一记白眼灼回去。

        “寡妇?”章无技一愣。

        “我只有拿命替你抵了!”郑有涯厉声道。

        “……”

        夫妇二人四目对峙之际,忽而自门外传来一阵凄厉的女声。

        “天还未明……冤魂作祟?”章无技黛眉瑟瑟,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便被郑有涯瞪了回去。

        低低地又一声,章无技听力超群,听得分明,是在说“别过来”。

        这光景怕是有歹人调戏良家妇女,正义呼唤之下,夫妇二人很有默契地冲出门去。

        天光微萌,廊檐下一男一女两个剪影拉扯不断,地下横七竖八一些蠕动的人影,应是败下阵来的劝架人。

        “雪衣妹妹,如今你做了掌门就不理我了是不是?”那猴急去抓女子玉腕的正是青冥剑宗的大师兄宋易。

        “宋大哥自重!”丰雪衣语气庄严,脚下左转右绕勉强躲过一次,却又要忙着去避让下一处骚扰。

        “丰掌门要你自重,没听到?”章无技赫然一声,箭步上前,右手格住宋易的毛爪,左手揪过丰雪衣的向后抛去。

        “呀!”丰雪衣趔趄着一声娇呼,如绵柳般瘫在了一个结实的怀里,抬眼一瞧,正是前后脚赶来的郑有涯。

        “宋大侠,倾吐爱慕之情也要讲天时地利人和嘛。”章无技双掌交叉格开怒目横飞的宋易,朗声道,“这里在办白事,丰掌门穿着孝衣,你这么大张旗鼓地乱来,好难看啊!”说言罢望着一地护主负伤的天都派女弟子啧了啧舌头。

        掌腕相靠之下,感受到宋易腾腾上窜的真气,章无技秀眉轻蹙,快语道:“宋大侠,虽丰掌门识大体让你,但我可是公认的火爆脾气,咱俩斗起来那动静可肯定大了去,把你们方宗主和那些江湖上的叔叔伯伯阿姨兄弟姐妹们引了来,理亏的可是你哦。”

        宋易恼得一张俊脸红一阵白一阵,权衡利弊,最终撂下一记怨毒的眼神拂袖而去。

        章无技颇为得意地抚了抚双掌,回首一刻却黑了脸。丰雪衣还柔若无骨地靠在郑有涯怀里,再看全身僵硬的郑有涯,虽目不斜视地望着自己,那张刚毅的脸庞却在怀中人眼波的涤荡下泛着柔柔的红晕。

        那女人固然可恶,可把持不住内心的却是自家男人,章无技一记眼刀飞过去,恶狠狠地跨步而至,一脚踏在郑有涯的鞋面上。

        “啊呀!”大叫着跳脚的却是章无技自己,“我的右脚……”章无技又痛又气,没解恨却惹了旧伤,顿时眼泪直飙。

        “无技!脚伤又痛了?”郑有涯顿时醒过来,一把推开丰雪衣,抄起暴跳不止的章无技,一路安慰着跑回客房去。

        失了依靠的丰雪衣一下了落了空,怔怔地望着这对夫妻热热闹闹地跑走。

        章无技一躺到床上便和被子绞作一团,偏不让郑有涯替自己拖鞋验伤。

        “你又怎么了?”郑有涯狠下心一把揪住妻子的右脚,捏着脚踝除下了鞋袜,不由皱了下眉头。

        “你什么表情!我‘千脚观音’自小横劈竖叉、蹬墙踏瓦,一双脚自是又糙又臭不能和某些娇嫩的比。以前也不见你嫌,现在有了比较不舒坦了是不是?”章无技劈头盖脸一顿爆黄豆筛过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除了你,我几时见过别人的脚了?我是看你结痂的伤口渗血了!”郑有涯自怀中掏出纱布,撕下一点轻轻掖着。

        “你随身还带着那东西?”章无技噙着泪珠,盯着那团纱布看了看。

        “你没好,隔一阵还是要换的。”郑有涯头也不抬,“我可不指望你自己记得带。”

        章无技望着丈夫刀刻般的眉骨和鼻梁,抽了下鼻子,鼓足勇气道:“有涯,若、若是当年我没有误撞你郑家的‘刀鞘之盟’,对于妻房的人选,你有何设想?”

        郑有涯一愣,停了片刻继续处理伤口,并未接话。

        “你一定不会主动把刀鞘给我这样的女子。粗鲁、冲动、唯恐天下不乱,又没有值得骄傲的绝世美貌……”章无技数落着自己,竟出奇的平静和释然。

        郑有涯仍未接话。

        “哎……”章无技叹着气,且不说“温良娴淑”这些不着边的,这个男人竟连一句“其实你也挺美”都不肯哄劝,无限失落道,“你们男人一定都喜欢娇柔的美人,比如说,丰雪衣。”

        郑有涯一怔,那神色倒像被戳了痛处,低吟道:“伴我四年的是你章无技,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是啊,转眼春风已四度人间,暖被凉席周转的时光里,本不相识的陌路人结下了亲缘。老天弄人,拆散了千般青梅竹马的依恋,切断了万种一见钟情的情缘,却偏要把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扭到一处,教他们日久生情,深情未满却又绝情不忍。

        郑有涯复又道:“你们女人一定都喜欢名动江湖的才俊,比如说,百里长风。”

        章无技无言,若要说青梅竹马,那只是“叶无招”的单相思,如今“叶无招”脱了层皮变作神仙般的百里长风……不待遐想,那仙逸卓绝的百里教主却又娶了新妻。

        “有涯,我错了。”章无技岔开话题,“我不该逞强,应该跟在你的身后。那样的话,我就不会把丰雪衣丢到你怀里。”

        “呵呵,是啊。”郑有涯缓言道,“本该我去拦下宋易,让你安慰受惊的丰掌门。”

        夫妇二人对视浅笑,也算化解了尴尬。

        忽闻轻叩门扇之声,“叨扰二位了,在下丰雪衣,特来探视章女侠的伤势。”温婉的女声飘入屋内。
        丰雪衣言辞谦逊客套,排场却丝毫不弱,身后跟着四名同门师姐妹,进了屋便两两立在门边。

        章无技这会子也学了回淑女,由郑有涯扶着欠身坐起来,微笑着让了个座。

        “今早之事,雪衣感激在怀。不过考虑到现在还是先师的丧期,各门各派又是敝派请来议事的同盟,未免伤了和气,还请不要张扬。”丰雪衣语气平静,清晨那个惊慌失措的少女一下子变作了沉稳老练的掌门。

        “丰掌门忍辱负重,气度不凡。”章无技嘴上客套着,心里却不以为然,想这丰雪衣定是和宋易有情,碍于时境在故作姿态。

        “对了,这么些天竟不知章女侠脚上还有伤,实在是我这个主人招呼不周了。”丰雪衣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檀木小圆盒,托在手里却坐着不动。门边一名师妹即会意过来取了转递给床上的章无技。

        章无技笑眯眯接过圆盒,白眼却在心里翻了几转。做了掌门就这般摆谱,咱还要陪着客套奉承,若比划起拳脚来有她好看。给个盒子也不说是什么,万一放颗烟弹在里面可怎么是好?以前师兄就这么整过自己。却想到丈夫就在身边,不由得端着优雅的强调问道:“不知这里面装着何物?”

        “此乃我派独有的‘珍珠续肌膏’,治疗创伤甚好,愈合迅速且不留疤痕。”丰雪衣微微笑道,伸手示意章无技打开查看。

        章无技打开盒盖一瞧,内里一抹清润的透明脂膏,还散发着阵阵幽香,心想这天都派的女子武功不济却甚爱漂亮,有了这个便是被打成猪头也能恢复娇颜的。

        “多谢丰掌门了。”却是郑有涯爽朗地道了声谢。

        丰雪衣眼波一转,一丝浅笑还荡漾在嘴角颊边,却已起身道:“三日诵经期已满,雪衣还要去恭送天宁寺的法师们,就不打扰二位了。”

        门旁那四个应声虫已经开门引道去了。

        “戒嗔大师讲经点拨,也不知朱叔叔被开解得好不好,我要去看看。”郑有涯道。

        “朱大侠如今心境平静,正在堂前与戒嗔大师相谈。这件事也是要谢谢章女侠的。”丰雪衣回眸一笑,停下脚步似是在等郑有涯同去。

        “好说。”章无技只盯着郑有涯道,“我跟你一起去。”

        郑有涯想了片刻道:“丰掌门先行一步,我们稍后再去。”

        章无技眯着眼眸偎在丈夫怀里,笑盈盈地目送丰掌门的孤影飘然离去。

        “涂药!”门刚关上,郑有涯便抢过药盒,一把撂起妻子的右脚。

        夫妇二人赶至灵堂,却见丰雪衣失魂落魄地望着门外。

        “朱晚照呢?”章无技问。

        “走了,走了……”丰雪衣讷讷道。

        放眼望去,两排僧人已走出去几十步开外,若干颗光秃秃的脑袋中,有个留着一头飘逸秀发的格外扎眼。

        “朱叔叔!”郑有涯跑出去数步,大吼一声。

        那人回头,一缕斜坠的额发衬着一张沉若镜潭的脸庞,本来明艳无比的绛绸霎时间光华流失,朱晚照好似灵魂出窍的躯壳。“回去吧,俗世的朱晚照已经死了,若有缘,他日在天宁寺再相见。”言罢施了个佛礼,转身没入檀珠青袍间,逃开十丈红尘去也。

        “善哉善哉,没想到朱晚照看破红尘跟戒嗔大师回天宁寺参悟生死去了。”章无技合掌念道,“当真是佛法无边。”

        “你……好、好、好……”章无技献的妙计,托得高僧佛谒把在江湖火海里翻滚的朱大侠彻底劝出了尘世,直教心存算计的丰雪衣欲哭无泪、发泄无门,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凑合凑合,客气了。”不明就里的章无技只是拱手作揖以表辞谢之意,之后便与丈夫并肩而站,一同目送作孽俗世间的朱大侠奔向无爱无恨的莲台超脱地。

        话分两头,再来说那青冥剑宗的大师兄宋易,早起便自做孽不可活地受了一包气,郁着一腔心火无处发泄,只是背着手在客房之侧的小花园里胡乱踱步。早春料峭,柳芽不吐、桃蕊未萌,凉石镇死水,寒土草稀落,这丧期中的花园倒是肃杀得应景。

        宋易正无处泄愤,看什么都不顺眼,再平常不过的枯枝竟也在横竖间透出张牙舞爪的戾气,霍然抽出腰间佩剑,对着一株墨干劈去,碎枝横飞,剑气四散。

        “什么人?”闻得假山后似有人动作,宋易登时警觉,提着剑朝假山逼去。

        假山后果真闪出一个身长玉立的人来,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形容憔悴却不失清雅。

        宋易瞧了瞧这人黄衫短打的装束,想他定是白虎帮刚入门的后辈师弟,不由轻哼一声:“鬼鬼祟祟。我倒要去请教一下童帮主是怎么管教弟子的!”言罢收剑入鞘,转身欲走。

        “原来这次穿的是老虎皮。”身后男子语调轻松,“白虎帮的帮服真是越来越难看了。”

        “什么……”宋易没来得及回头,便觉后颈一凉,“你是……你是……”

        模糊与清晰交迭之下,那男子正笑盈盈地朝自己走来。

        “你快死了,我告诉你个秘密也无妨。家师其实姓董,她确有很多年没管教过我了。”冷风里,那男子一笑春暖,只见他轻轻一拍,宋易便瞪着大眼倒了下去。

        利落地拔去宋易后颈上的蛇形银镖,再将尸身翻入水池,男子四下观望一番后闪身穿过假山。

        日上中天,连廊过道间走动的人多了起来。黄衫男子小心翼翼垂着头,尽量避免与人打照面,岂料转弯处拐得急,一下子撞到个人。

        “对不起,对不起。”男子弯着腰认错,巴不得对方赶紧说声没事放自己走。

        “哎哟,你这个……”被撞倒的正是准备回房的章无技,不疼是假的,她揉着肩胛骨,哼道,“我这里怕是被撞彩了。”

        “没事吧。”紧随其后的郑有涯皱了下眉头,但对方已然道歉,也不好说什么。

        “对不起啊对不起。白虎帮王二给女侠赔不是了。”黄衫男子听出了二人的声音,亦用眼角余光扫视了二人面容,心里发虚,便故意强调自己“白虎帮弟子”的身份。

        “王二?你做甚把头低成这般?我怎么看你有些眼熟?”章无技围着男子打转,几欲弯腰凑过去窥视对方的面貌,都被巧妙躲过。

        “好啦好啦,像什么样子。”郑有涯不悦,拉住做蜜蜂绕花状“调戏少男”的老婆,正好放出一个空档,让那“王二”闪了过去。

        “你第一次见咱村口的铁匠说跟人家眼熟,现在看到个白虎帮小兄弟又说跟人家眼熟。”郑有涯板着脸孔。

        “翠兰他老公又黑又敦,真的很像以前‘千脚门’门口卖糖的伯伯。”章无技反驳,“难道你不觉得刚才那人眼熟吗?”

        “我是没觉得……”郑有涯嘴上强着,心里却有一丝妥协,这没影儿的事儿倒是越说越真实。王二?那人的身形轮廓像谁呢?

        “王二”屏着呼吸,心房突突直跳,走了一段才渐平复,见那些走动的天都派门人并不注意自己,步子自然也堂皇起来。心里盘算着单独要找个人搭话,岂料那些女弟子或三两个结伴,或十来个列队,不敢轻易下手。正值犯难之际,看见对面亭台低压的翘檐下拐出来一名挎着食篮的裹巾妇人,正低头撩起裙角下台阶,十足大宅院里必备的碎嘴老妈子样儿。

        “王二”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作揖道:“大娘好,晚辈……”

        那妇人正是董小轩,她抬头,愣住,惊愕。

        “王二”双唇微微开阖,似要笑又似要哭,身子一软竟有下跪的趋势。

        董小轩急忙扶住,左右看了一会儿,轻声道:“跟我来。”言罢径自先行而去。

        王二警觉地左右扫了两眼,循着董小轩的步子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