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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第十五回 潜龙在野



                                    天都派门庭挂素,门口立着两排披麻戴孝的弟子,为那些奉帖而来的各路掌门补发讣告。连日来,丰雪衣不眠不休地守在师尊灵堂前,作为天都派新任的掌门人,她必须将悲痛和无助藏到心底,打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派头来应付登门之客。

        两日之内,青冥剑宗、白虎帮等天都派在江湖上交好的门派悉数到达。

        夜凉如水,前来吊唁的来宾已被安置到客房歇息,灵堂前除了丰雪衣就只剩下诵经的僧众和几名守夜的天都派弟子。

        丰雪衣朦胧着一双红眼跪地而坐,一把接着一把将纸钱抛入火盆。忽而一阵寒风自敞开的门户长驱直入,满盆灰烬爆着火星子糊了人一脸。

        “咳咳咳……”丰雪衣掩着口鼻倏然起立,一阵眩晕,身子打了个转,双肘撑在桌案上才勉强没倒下。

        “掌门师姐!”

        忽闻耳边一阵女子的惊呼声,旋即又觉自己被左右架住,“没事……”丰雪衣抚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阵莫名的心慌。

        “丰掌门!这么晚打扰你不好意思啊!”此声音自背后而来。

        一听章无技的魔音,丰雪衣按着太阳穴一阵纠结,心里骂开了花:不请自来的讨债鬼!饭都不知道蹭了几顿,她和她老公怎么还不走!一转身,脸上却挂着礼节性的微笑,轻声软语道:“章女侠深夜来找本座不知有何指教。若是住宿膳食的问题,找我那些师妹处理即可。”

        “哦,说到住宿膳食,不好意思啦,你也没下帖请我们开那个什么‘屠魔大会’……”章无技讪笑道,“不过,‘赤焰神龙’朱大侠可是奉了帖子的是不是啊?”

        “是啊,先师有命,朱大侠乃我派的座上宾。”丰雪衣点头道。

        “可是这位朱大侠在贵派寻死觅活地发狂。我相公一是怕他自残,二是怕他伤及无辜,天天寸步不离地看着他,很辛苦的。”章无技唉声叹气地抱怨道,“就在刚才,他疯疯癫癫喊了八次‘月茹’六次‘小莲’,眼见着就要运功自焚……”

        “啊?怎么样啦?”丰雪衣提着一口气不敢出。

        “说时迟,那时快,我相公金刀出鞘——”章无技得意一笑,“刀背一磕后脑勺,朱大侠就晕过去罗。”

        “哎——”丰雪衣抚掌顺着心口,长舒一口大气。

        “朱大侠醒来怕是还会发狂,若是再被砸晕几次真的会变傻啊!”章无技及尽可能地夸张道。

        “可是谁又能劝得住他呢?”丰雪衣无助地望着白幡掩映之下的乌木棺材,师傅便悄无声息地躺在里面,阴阳永隔。

        “丰掌门,世人之所以为心魔所困,皆因被红尘业障迷了心眼。无技以为,此等执迷不悟之人只有求得高僧传经点化方能静心悟道,重获新生。”章无技振振有词道。

        “一时之间,我到哪里给他请个高僧来?”丰雪衣蛾眉轻蹙。

        “那不就是吗?”章无技抬手往那班诵经和尚中一指,不偏不倚正中那披着大红袈裟的老僧。

        “天宁寺的戒嗔大师是我专为师傅请来念大悲咒的,这么做……”丰雪衣好生为难。

        “你也说大师叫‘戒嗔’嘛,肯定能化了朱大侠的无明业火。”章无技道,“我相信上官掌门在世的话也不愿意看到朱大侠如此痛苦的吧。”

        丰雪衣纠结半晌,终于在心力交瘁之下做出妥协,任由章无技将戒嗔大师拽走。

        “无技,这一招有没有用啊?”郑有涯向门里投去不安的目光,朱晚照且昏睡在床上,床头下的蒲团上坐着气定神闲的戒嗔大师,正扳着硕大的佛珠念念有词。

        “放心吧有涯,你的黑眼圈都快到下巴了,快回房睡一觉。”章无技伸手合上门扉,拖着丈夫就要回房。

        “无技,若是朱叔叔情绪能够稳定,我们便回去吧。江湖中这些事情我们不要管了。”郑有涯打着哈欠道。

        “我不走,他们无缘无故赖我师兄杀害神医莫一,还用师嫂做诱饵引他出来。我不可以不管的。”章无技脸孔一板。

        “你要怎么管?说凶手是你师嫂不是你师兄?百里长风和他夫人本来就是一丘之貉,亏你还处处维护他!”郑有涯一腔醋火蒸腾了睡意,不自觉地扯大了嗓门。

        “吃醋啦?”章无技忍不住要笑,捏了捏别扭夫君的衣袖,柔声道,“其实呢,我不是为了师兄。我是想弥补当年得罪丰掌门的过错啊。”

        “鬼话连篇。”郑有涯别过脸去。

        “真的!你想啊,我当年都能把丰雪衣的手打断,我师兄一来岂不是要了她的命?”章无技分析道,“如果我能及时喊一声‘师兄住手’,那就能化干戈为玉帛喽。”

        “歪理!用不着你去拉关系,看我‘仁者一刀斩’来定乾坤!”郑有涯甩袖便走。

        “口口声声退出江湖,你还那么暴力!”章无技气得猛跺右脚,却碰到了旧伤,疼得直吸凉气。

        “这么不小心,吃一筐猪蹄也补不回来!”郑有涯大臂一捞将妻子横抱在怀,抬脚走向客房。

        “咦?又是那个大娘。”章无技越过丈夫的肩头望向长廊的尽头。

        “看着像下院的杂役。”郑有涯扭过头去,果然望见一名臂挎食篮的裹巾妇人正提着灯笼穿过扇形的门洞。

        “一日三餐都看见她往那边送,这么晚还有宵夜……”章无技对着丈夫的臂弯一记猛掐,“原来白雅柔和她的同党就关在那边!”

        “哎哟!”郑有涯吃痛皱眉道,“回房乖乖躺着,不准跑去添乱!”言罢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房前,一脚将门踹开。

        黄岳郎缓缓睁开眼睛,想活动下四肢,却被周身的束缚禁锢。只记得那夜和展青阳一同秘探天都派,没寻着教主却无意间救下了教主夫人,一路背着夫人逃亡顺带跟展青阳聊天,聊着聊着把展大哥给丢了,之后便碰见了一屋子老老少少,其中一个红衣肥叔一把火烧过来,晕了……

        “从头到脚捆了这么多圈,女人真不嫌麻烦……”黄岳郎本想来个鱼跃而起,却终因体力不支而直挺挺落回床板,“哎哟,全身软绵绵的……”无奈之下,只得稳住呼吸伺机再动。

        就着颈脖扭动的范围在幽暗中寻视,黄岳郎看见离床铺三步之遥处摆着一个圆桌,桌上冒着袅袅轻烟,一丝一缕不着痕迹地没入黑暗。“难怪浑身散了架似的,这香有古怪……”心下有了计较,黄岳郎挣扎着挪下床去,如蚯蚓般向桌子拱去。

        “我撞……”黄岳郎打着撞倒迷香的如意算盘,一下接着一下往桌腿肚子上磕头。奈何内力不济,上演得只是豆腐拍刀板的把戏。

        “咳咳咳……”一阵女子的轻咳。

        “夫人?”黄岳郎穿过桌腿肚循声望去,只见另一侧靠墙的床铺上躺着一个同样被捆住手脚的人影。

        “教主……嗯……”那人影翻了个身,对着墙壁和周公聊天去了。

        黄岳郎叹气的当儿,外间响起一阵女子的莺燕之声。

        “这么晚姑娘们还熬着呐,我给你们送宵夜来了。”妇人才放下食篮,十来个值夜的天都派女弟子便围了上来。

        “董姨辛苦了。这次是什么好吃的啊?”

        “哇,我最喜欢的白切鸡,这鸡腿还带拐的。”

        “桂花酥、绿米羹、卤豆干……难为董姨准备了这么多花色。”

        “还有五谷酿,后半夜喝一盅正好驱寒!”

        女弟子们抛却淑女矜持,七手八脚地端出碗碟。

        那被唤作董姨的妇人陪笑道:“来来来,我给姑娘们斟酒。小盅哪里过瘾,咱们用碗吧。”才倒上两碗,却又一脸为难地停下手,忐忑不安道:“万一喝醉了会不会误了各位的事儿啊,里间还关着什么魔教的恶人吧……”言罢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隔间房门上悬着的铁锁。

        “掌门怕她们再逃,特意点了‘酥筋软骨香’,估计还晕着呢。”说话的这位正在撕扯鸡腿。

        “这次可是从头到脚都捆了个严实,哈哈。”这位嘴里叼着豆干,眼睛还直愣愣地盯着桌上的美食。

        “掌门英明啊,来,喝!”董姨哗哗地倒着酒,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扫着女弟子们的腰间。

        “董姨我敬你。”劝酒的这位抱着海碗一饮而尽,恍然一个趔趄,胯骨撞到了桌沿,“哎哟,磕着了,疼!”只见这俏姑娘借着酒兴大剌剌地撩开外罩,露出腰间吊着的一枚铁钥匙。

        “留神点啊。”董姨笑弯了一双狐狸眼,伸手上去揉了两把,旋又捧起酒坛子往那些空碗里狂倒一气,“喝吧,老掌门仙逝,大家伙都不痛快,憋着多难受……”

        众女弟子闻言,皆面露忧伤之色,也无心去理那些美食,只一口口闷着烈酒。

        董姨捧着一只倒空的坛子装腔作势地喝着空气,满意地看着那些女子一个接着一个倒在面前……

        里间,黄岳郎倚在门边仔细辨听,方才还一片喧哗,现下突然安静,心里正在纳闷,一阵开锁的金属碰撞声毫无征兆地响起,门扇迅然一动。

        “哇——”一只脚伸进门时,黄岳郎刚好被掀翻在地。

        “小姑娘莫怕,自己人!”

        小姑娘?自己人?黄岳郎一头雾水,直愣愣地望着提灯而来的妇人。那妇人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发髻上裹着一块青巾,身着素色布衣,这一身下人装扮却丝毫掩不住其眉眼间透出的利落之气。她在笑,形同一只漂亮的狐狸。

        返身合上两扇门,妇人将灯笼和食篮一并搁在了桌上,蹲下身来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小红丸便往黄岳郎口里塞。

        黄岳郎仰身一让,狐疑地望着笑面妇人。

        “这是‘酥筋软骨香’的解药,我吃给你看。”妇人回手一掌击碎桌上的迷香,一口将药吞下。

        “她们叫你董姨……你是自己人?”黄岳郎试探性地问道。

        “你这后辈年纪太轻了,怎么会认得我董小轩呢?”自称董小轩的妇人笑意不减,边喂药边问,“如今玄字号分坛的坛主是谁?”

        “展青阳展大哥啊。”黄岳郎答道。

        “那小兔崽子是我徒儿,若非我来此处,他想当坛主还要等十年呢。”董小轩好不得意。

        “晚辈黄岳郎,见过董前辈。”黄岳郎咧嘴一笑,灰黑的脸蛋衬得牙齿格外白亮。

        “你这女娃儿怎么取了个男孩名儿?瞧这小脸蛋,教那‘炎帝宫’的朱胖子下狠手给熏得,脏得能卸下张面具来了。”这小辈如此知礼,董小轩很是受用,抬起衣袖为其揩拭脸庞,煞是怜爱。

        “我不是女的,为了方便才换上这女人衣服。”黄岳郎纠正道。

        “难怪先前死了的两个都被拔了外衫。”董小轩喃喃道,“我还当你是教主夫人的丫鬟。”

        “我是黄子号分坛坛主黄岳郎。”黄岳郎解释道。

        “缁衣教的新人真是一茬接一茬。”董小轩感慨道。

        “对了,董前辈是来救我们的吧,那快给夫人也服下解药。”黄岳郎提醒道。

        “你认为把一个疯子变得生龙活虎有多少好处?若不是她的这种情况,我早就救她了。”董小轩没好气道,“还有你,吃了解药给我好生调息。绳子我不给你解,哪天你能把绳子绷断了我才掩护你们出去。”

        “哪天我挣断了绳子,便使内力在门上穿个小孔,您看到这个记号就好安排了。”黄岳郎望着食篮嘻嘻一笑,“嘿嘿,董前辈,我饿了。”

        董小轩点着头拿出一碗米粥,扶着黄岳郎缓缓喂着,柔声道,“你身体虚着呢,只能吃些细软的。”

        “哎,夫人还饿着呢。”黄岳郎叹道,“教主也不知在哪里,平白受了这么大的冤枉。你说这莫一那么孤僻古怪的一人,活着没人搭理,死了却冒出那么多为他报仇的人来,偏偏都把矛头指着教主。”

        “哼,咱们缁衣教的教主还不是一个赛过一个的古怪。疯夫人头上插的那些针棒那么巧就是莫一独有的‘妙手回魂针’,谁敢说这件事和教主没有半点关系?”董小轩冷笑道。

        “啊?那赶紧拔了去!”黄岳郎心里想的是:毁尸灭迹,死无对证。

        “神医下的针都是要害穴位,深浅粗细都有讲究,谁敢乱拔?你想教疯夫人变成死夫人吗?”董小轩翻了个白眼,低声道,“别的门派为何针对我教我不管,单说这天都派,只怕是想要拿回一样东西……不说了,关乎孟教主交给我的任务,同你这小辈没什么好讲。”

        “董前辈,孟教主都仙逝那么些年了,您还默默在此为其效命,晚辈好生佩服。”黄岳郎由衷赞叹。

        “孟教主不在了,还有百里教主不是?我们效忠的是缁衣教,而不单单是教主。”董小轩口里义正言辞,腹中愁肠却绕了百回,没有孟惊鸿的缁衣教还有什么好留恋,完不成任务便一辈子不回去。

        “再者说,我并非没有条件。我埋名于此的交换,便是让青阳接我的位子!”董小轩笑得勉强,眼眶早已泛红。当日向孟惊鸿提出条件,本想求他一夜恩泽,却始终冲不破女子的矜持,到头来只是为爱徒留了条后路。

        点上普通的熏香,将一切收拾定当后,董小轩若无其事地走出房间,锁好门,将钥匙挂回那尚未醒来的女子腰间,自己随便找了地儿趴着装醉。闭目一片黑,却能看到好多往事。

        那年孟惊鸿从外头回来,不知藏了什么好东西,喜一阵忧一阵,倒像是情迷中的儿郎。

        “小轩,我去了天都派,原来她们的绝学叫做《九绝玉女剑》,我带回了秘笈却没胆量带回她……守着她,只怕我的剑会生锈……”他认她为知己,无所不言。

        “你告诉她身份,只为了她能记住你?”她嫉妒得快要发疯。

        “小轩,我觉得这剑谱有古怪。”数月后,他又来找她。

        “报应!那妖女拿本假的骗你呢!”嘴里骂着,却在看见他呕了一帕子血污之后无限心疼,为了防止旧情复燃这种事情发生,便主动请缨,“你们男人容易被美色迷了心眼。我替你去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孟惊鸿,可惜你死的太早。我也实在没用,混在这帮绣花枕头里查了这么些年也没查出个所以然,以后去了阴曹地府,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不觉间,董小轩泪湿了自己的臂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