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渐浓,雨后的山野绿意融融。天空涂着一层银灰,春雷匿在其间,时远时近地闷哼着。
章无技甩着一棵野草,默默跟在展青阳身后。展青阳步伐迟缓,呼吸沉重,内伤似在一日日地加重,而他却硬挺着在绵延的野道上风餐露宿。
“不走市集官道,你那些银钱又有什么用?”章无技忍不住发了话。
展青阳边走边道:“走官道市集看的都是摩肩接踵的人群,哪有这空山新雨来得惬意?再说你不是想见‘正大哥’么?”他刻意压低嗓门,似在保存气力。
“若是游山玩水,那对男女为何不选苏杭名胜,不选山川大泽,偏要在这无名野道间流连?”章无技冷笑道。
“看来你是个恪守妇道的女子,不懂风月旖旎。若是男女偷情,无名野道只怕是最好的去处。”展青阳抬手划过方圆十里道,“雨润空谷,绿泪红妆,岂不美哉?”
章无技顺着他的手势放眼望去,绿茸茸的地里盛放着一株株猩红的花朵,仿佛一个个勾魂摄魄的妖异美人,诱惑着情郎来采撷,顿时没好气道:“有什么可美的?这石蒜花我见多了,每到春秋两季,千脚门庭院的墙角下一茬一茬的。”
“石蒜?”展青阳驻足回头,啧啧道,“大蒜?好粗鄙的叫法。”
章无技飞身踏入花丛,顺手拔起一支,嚷道:“看这花冠,张牙舞爪好比妖妇,花茎上一片叶子都没有,绿绿的一根管子,不就像大蒜么?”
“像像像。”展青阳慢慢走近,笑道,“我小的时候,听娘亲叫它‘曼珠沙华’。后来,师傅又叫它作‘彼岸花’……”
“你娘亲难不成是异域女子,说的话好生奇怪……‘彼岸花’确实比‘石蒜’好听,这花原是开在你师傅家河对岸的啊。”章无技讪笑道。
“呵呵呵,非也。”展青阳忍不住笑了,“这花开在春分、秋分时节,而春分和秋分又叫做‘春彼岸’和‘秋彼岸’,故而得名‘彼岸花’。”
“哦……鬼名堂还不少呢。百里师兄更有创意,他叫这花‘鬼手’,什么‘红鬼手’、‘金鬼手……”章无技忆起童年时代,不由绽露笑颜。
“那郑有涯呢?”展青阳冷不丁一句话泼过来。
章无技一时语塞,自打与这厮结亲,鲜有风花雪月的记忆留下。“要你管!”回头便将手里的那株红花甩到展青阳脸上。
章无技本是一时赌气,并未使上内力,岂料这一甩却令风云变色。
但见那展青阳蜷着身子抽搐起来,浑身腾起一股混乱的气流,周遭花草乱飞。
“你怎么了?”章无技一时慌了神,试探着接近。
展青阳抽得浑身骨节“咯咯”作响,脸上的汗珠竟横着游走。最终,他咆哮着呕出一滩紫血,闭上了翻白的眼珠……
“喂!”章无技推着在地上烂作一滩的男人,无助地四下望了望。抱他走?男女授受不亲!望着一地纷乱的‘彼岸花’,莫名地想起梦中丰雪衣猩红的右臂……“人命关天!”章无技醋海兴涛,一咬牙,背起了地下的男人。
一路疾行,春野里的红妆绿泪皆晕作旖旎的色块。章无技负者展青阳的重量,气喘吁吁道:“游山玩水……你还真会找人,找了我这个比马还快的‘千脚观音’。”背上之人却连呼吸的回应都不给。
又行了一程,顿觉右足阴阴的痛,连日的奔走,山野的湿气早就渍入鞋袜,脚底板的未愈的旧伤怕是又开裂了。“郑有涯……”章无技的心隐隐作痛,药膏和纱布还在丈夫身上,此刻怕是在为丰雪衣包扎右臂吧。
一程又一程,章无技迷惘地飞奔着,始终找不着通向市镇的道路。
“照这样走下去,倒愈发像我去年去山西鬼母山的路径了。”天色渐暗,章无技在一片乱坟岗前停下脚步,侧头一看,展青阳的头还耷拉在自己的肩上,“喂,你是想把我引去鬼母山吗?”展青阳自然没有回音。
暮□□临,阳消阴长,坟地周围瘴气渐浓。
“这种状况,若是睡在这毒气地里肯定没命。”章无技背着昏睡之人自语道,“上次来时,不远处倒有个废弃的土地庙,这边?好像是那边……”
章无技凭着记忆和直觉东闯西撞,终于在浓黑的夜色里见到了久违的土地庙。“到了!”章无技欣喜地叫着。
此时的天幕里升起一朵灿烂的金花,辉耀着瞬间的喜悦,章无技背后的展青阳不知何时已然醒来,他木然望向夜空——那朵烟花逝去后留下的残像……
这间破庙应是常有樵夫猎户来歇脚,除了泥塑有些灰蒙之外,地下拾掇得颇为整洁,还高高地堆着一摞干草。将展青阳安置在干草垛里后,章无技折了些枝桠回来生火。
连日来时不时的一阵雨,树枝皆被浸湿,章无技掰着火折子点了许久也未见火苗。展青阳歪在草垛里看着,刚要开口,庙门外就有了响动。
“哟,有人捷足先登了。”进来的是一名干瘦的老者,发须花白,目光炯炯,一身粗布打扮,腰间别着一把斧子,背上扛着一捆柴火。
“老人家好。”章无技颔首示意。
“爹,放下吧。”随后进来一名身材苗条的花衣姑娘,帮着老者卸下背上的重负。
这是一对父女,老头子叫做桑老四,是个靠贩卖柴火为生的樵夫,他那女儿名唤小青,时常跟着爹上山摘采菌菇。二人帮着章无技点燃了柴火,还拿出干饼和清水来分食。
“姐姐吃这个,甜的。”小青递过一块圆圆的面饼,冲着章无技一笑,露出甜美的酒窝和洁白的牙齿。
“谢谢。”章无技接过面饼,打量着眼前这名纯朴俏丽的少女,说不出的亲切。
“哟,那儿还躺着个人呐。”桑老四盯着草垛子瞧了又瞧,唏嘘道,“那位公子脸色很差啊。”
“嗯,我哥得了重病,夜里寒凉不好赶路,准备明日一早带他去市镇找郎中。”章无技拎着水壶走向展青阳。试图喂水,对方却毫无反应。
章无技叹着气回身,问道:“桑老伯,你知道走哪条路去市镇最近吗?”
“呃……”桑老爹刚要发话,庙门外呼啦啦涌过来一大帮人。
打首的是一名虎背熊腰的汉子,眼下一片浓黑的阴影,煞是怕人。他拍打着身上的水珠,嘟哝道:“非要走这野道,车轮子都陷到泥里去了,好不耽误时间!”
“二哥莫要抱怨了,雨一停就继续走,明儿也就到家了。”紧跟着的是一名耷眼皮的白面文人,只见他回首嚷道,“把马遮严实了!”
“好嘞!”外头,忙碌的人声里夹着偶尔的几声马嘶。
“外头下雨了?”章无技笑问,算是和陌生人打个招呼。
“他娘的,下得还不小,马都不肯走了……”汉子啐骂道。
“二哥。”白面文人按着汉子的肩,不叫他再说下去,转而向众人作揖道,“各位,我们弟兄在此避个雨,叨扰了。”
桑老四嘿嘿笑着,小青掏出了包袱里更多的干粮。
原来这二人是在外经商的张氏兄弟,此番赶路全为送刚故去的大哥回家乡安葬。
“爹,外面的马车里装着死人哩。”小青怯生生地拽着桑老四。
“不怕、不怕。”桑老四安慰着女儿,递过水壶道,“小女儿没见过世面,莫见怪。二位喝水吧,也请外面的兄弟进来暖暖啊。”
魁梧的张二哥刚要伸手去接,就被文弱的张三哥制止,“多谢老翁美意,我们歇歇就好。”
从此双方不再多话,客客气气地,各自占块地方休息。
章无技熏着柴火的热烟,困顿得几欲跌倒,忽而被一股冷风惊醒。
“里面的人统统让出去!”四名黑衣人挥着剑大声嚷道。
老翁和小青面色异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缁衣使?”章无技观察着来人的装束,思忖之间竟忘了以往招牌式的暴跳如雷。
“奶奶的……”张二哥话未说完就被张三哥一掌捂住了嘴。“各位大爷,我们让便是了。”
章无技默默扶起草垛里的展青阳,跟着大伙儿一起退出破庙。
打头进来的是一名留着两撇胡须的中年男子,唇红齿白,体型圆胖。
后面两排缁衣使簇拥着一名身着锦绣黑绸的妇人。擦身而过的一刹那,章无技隔着那妇人发髻上厚厚的翡翠珠帘看到了一张圆润的侧脸和一段斜飞的翠眉。“傅岫烟?”心中正念着这名字,章无技感觉身体在瞬息间一动,这动静源自展青阳?此刻他却是死一般地将脸埋在自己的肩窝里。
“看什么看!不想活了!”
缁衣使一声粗吼,将章无技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来一瞧,原来吼的是桑老四和小青。
“走罢,别瞧了。”章无技回头招呼着这俩好奇过头的农汉村姑。
仅有的一间破庙被强行侵占,章无技等人只得贴在屋檐之下默默忍受。
“小伙子身子不好,这样要发烧的吧。”桑老四望着倚在章无技怀里的展青阳,叹气道。
章无技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对策,只得笑笑。
“姐姐。”小青踮着脚凑到了章无技耳边,悄悄道,“他其实不是你的哥哥,是你的情郎是不是?好斯文英俊的大哥哥啊,姐姐好福气。”
“咦?”章无技讶异地望着小青的双眸,里面闪耀着情窦初开的激动和分享心事的真诚。
“他……”章无技竟有些怕扫了这小姑娘的兴,半晌才开了口。
“砰砰砰——”晦雨之中,那座张氏兄弟口中装着死人的马车发出了恐怖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