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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第十九回 同途异梦 (下)



                                    “诈、诈尸!”小青抱头尖叫,直往章无技身后躲。

        章无技心里一阵发毛,舌头打着颤道:“两位张哥,你们大哥怕是生气了……”

        马儿受了惊,当即拖着笨重的车厢在泥泞里挣扎乱跳,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嘶叫。

        张氏兄弟一时慌了神,手忙脚乱指挥下人将惊马围住。

        “吵什么吵?”先前那名为傅岫烟开道的中年粉面胖男领着两名缁衣使者走了出来。

        张二哥啐了一口,脏字儿还没出口,张三哥便一把拉住。

        “叨扰兄台了,不好意思。”张三哥抱拳施礼,飞身跃起按住高昂乱晃的马头,他落地的一刹那,周遭的下人顺势退散开去,仿佛一圈渐趋平静的涟漪……马儿居然收了劣性,任凭车厢内再大的动静也不再闹腾。

        张三哥拉着张二哥匆匆道了个谦,转身带着一干手下往雨里行去,还不住大声道:“大哥,委屈了你了,兄弟知道你等不及要回家了,这便走罢。你好生待着,莫吓坏了那些不相干的人……”

        章无技默念着“阿弥陀佛”,意在干扰张三哥余音不散的叫魂声。

        “究竟什么事啊?”里间的傅岫烟似是不大耐烦了,拉着嗓门朝外头吼了一声。

        “啊……表姐!”中年粉面胖男谄媚地跑了进去。

        “别看了,吃过亏还不长记性?”章无技小声喝住桑老四,这农夫的好奇心也忒强了点,目光一黏上缁衣教的人就追着不放。

        “诶……”桑老四悻悻低头,转而又望了望小青。

        里间忽而传来傅岫烟高亢的责骂声。

        “不要叫我表姐!陈镇雷,你看看自己那孬样儿!”

        “可是,表……傅坛主,诈尸这种事情,少惹为妙哦。”

        “且不说这件事……先前你乱放金花干什么?害得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你身为统领,这点厉害轻重都不晓得?”

        “夜里迷雾重重的,我一时失了方向,又找不到表姐,啊不,是傅坛主……”

        “你真是没用,居然还会走丢,真是个……”

        “我知道自己是绣花枕头嘛,表姐你就别生气喽。”

        “闭嘴!你充其量就是个草包枕头,这辈子别指望能绣上花。”

        “……”

        听着缁衣教姐弟的“温情”斗气,章无技暗觉好笑,用手拨了拨几乎坐麻的双腿,对着歪在自己肩头的展青阳轻声道:“你们缁衣教的人还蛮有趣的么。诶?”小腿上忽而落下一阵轻巧的捶打,扭头一看,小青正抡着小粉拳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姐姐可是腿脚麻了?”小青柔柔的声音比之淅沥的雨声要可爱许多。

        “谢谢……桑老伯,你养了个这么可人的姑娘啊。”一向粗惯了的章无技倒有些不自在,眼神从小青身上飘开,投向了笼在暗夜阴影里的桑老四。

        “啊?啊,呵呵。”桑老四像被唬了一跳,回话出奇的大声。

        破庙内的吵骂声亦倏然提高了八度。

        “你嫌我这个表弟丢脸喽?还认别人做弟弟。不过人家那么年轻,师傅都和你我同辈,你还一口一个展贤弟……”

        “啪——”耳光响亮。

        一阵沉默之后,传来傅岫烟低低的声音,“今天什么日子?”

        “春分啊……对了,每到春分、秋分你都要入密室帮他运功调息……表姐,你们到底在练什么功啊?”

        “你闭嘴!”

        “你和那老太婆双修?恶心呃你!”章无技一把推开黏在肩头的展青阳,用力拍了拍被他靠过的地方。

        “姐姐,什么双修啊?”小青晃着章无技的胳膊,饶有兴致地问道。

        “就是很坏很坏很恶心的事情!”章无技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哎呀,怎么把公子推倒在地呢?”桑老四很紧张地跑过来,一把扯起展青阳,叨念道,“人命关天啊,顾不得了、顾不得了……”抬脚竟要往破庙里去。

        “你干什么?”章无技不曾料到这一出,欲起身去拦,却被小青一把抱住了胳膊。

        就在一瞬间,桑老四趔趄倒地,本还烂作一滩泥的展青阳一跃而起,推开瞠目结舌的小青,拽起结舌瞠目的章无技,向着迷离的夜色里奔去。

        “你一直在装死啊?活死人?!白雅柔教你的吗?知不知道你很重啊……”章无技僵硬的脸部肌肉才松懈下来,便尽兴地投入了谩骂。

        展青阳也不回话,只拽着身边这个不断发出噪音的女人狂奔。

        “傅坛主!我看见展坛主了!”远远地,传来桑老四癫狂的喊叫。

        “他认得你?他也是缁衣教的人?”章无技满腹疑云。

        “我不知道啊!傅岫烟轻功比我好……对了,你带我跑,你来带我跑!”展青阳捏着章无技的腕骨,眼里闪出令人恐惧的寒光。

        “好、好……”章无技竟被这骇人的眼神镇住,嘴里答应着却使不出千脚门的腿功,双耳一动,木然道,“傅岫烟轻功真的不错哦,貌似往这边来了……”

        “快啊,被抓了就见不到郑有涯了!”展青阳话音刚落,便觉被一阵风带出去好远。

        浓黑的天幕下,雨势减收,瘴气却愈发浓重。

        “跑不出去啊,怕是……怕是遇着鬼打墙了……”章无技满头大汗,拽着气喘吁吁的展青阳与夜雾周旋,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乱坟岗。

        “展贤弟,展贤弟,真的是你吗?你跑什么啊?”

        刚要歇脚,傅岫烟催魂似的唤声又隐隐传来。

        “躲一躲吧。”展青阳提议。

        “躲哪里啊?现在野草还没脚板高呢,上树吗?”章无技问道。

        “那里!”展青阳指着坟堆旁几具破败的棺材。

        “要死啊你!”章无技顿觉毛发倒立。

        “放心,里面的朋友早就去纠缠那些盗墓贼了,走罢!”

        虽然棺材是空的,章无技仍觉得异怪无比,潮湿的棺木里弥散着一股腐朽的味道,渐渐混进丝缕淡淡的甜腥,正随着展青阳谨慎的吐息隐隐袭来。又是那血的气味。

        “你的内伤……”章无技刚要发话,便被展青阳制止。

        “嘘——”展青阳将中指竖在唇上,屏息凝神,透过棺盖的缝隙朝外张望着。

        “展贤弟!”傅岫烟拽着桑老四轻飘飘地在坟地前落下,倩女幽魂似的呼喊着。

        “傅坛主,刚才还看见人影来着……”桑老四状似比傅岫烟还急。

        “你不是在骗我吧!你这老儿古怪得很呐!”傅岫烟收起焦虑的神色,怒目瞪着桑老四。

        “傅坛主!”桑老四竟跪倒在地,捣蒜一般的磕头,“属下桑老四,乃缁衣教‘博闻阁’下属的‘蛛人’,一直扮作樵夫与天都派的厨娘董姨接头,可前几日……董姨遇害了。”

        “董姨?”傅岫烟蹲下身来,一把拽住桑老四的衣襟,“那个棺材里的天都派厨娘竟然是我们的人!?”

        “是、是的,她便是以前的董坛主啊。”桑老四大气不敢出。

        “董小轩……当日不辞而别,竟然身负着孟教主的重任……”傅岫烟的脸在浓雾的渲染下阴一阵白一阵,似笑非笑地抽搐着嘴角,忽而阴森森逼问道,“教主派她去天都派做什么?”

        “属下不敢多问,此事只有孟教主、董坛主还有‘博闻阁’的两位阁主知晓,属下只是众多‘蛛人’中的一个,负责在董坛主和另一组‘蛛人’之间传递信件。”桑老四大汗淋漓。

        “如此信任你们这些‘蛛人’,莫非……教主喂你们吃了‘噬心虫卵’?”傅岫烟抽了口凉气。

        “傅坛主救命啊,本来每隔三个月董坛主就会赐我们缓解疼痛的丹药,可如今……”桑老四捂着心口道,“再过几日就到发作的期限了,傅坛主救命啊!”

        “孟教主竟连‘博闻阁’的秘药都传了董小轩?”傅岫烟一甩袖,震得满头珠翠叮当乱撞,没好气道,“你回去找两位阁主讨要罢!”

        “属下脚程慢,怕是回不到鬼母山就要疼死在途中了!”桑老四带着哭腔喊道,“前些日子,属下得知傅坛主驾临天都派,欢喜得很,便携女儿前往拜见。不过坛主您贵人事忙,不曾留意属下。属下心灰意冷,只得与女儿日夜赶回鬼母山,岂料途中看见天空绽起金色的烟花,想是定有教中要人在附近办事,故而喜不自禁地赶至破庙,先是遇见了一对男女。那男的很是眼熟,当时还不曾确定他的身份。后来傅坛主来了,与陈统领的谈话间提到了展坛主,属下这才想了起来。”

        “真的?”傅岫烟将信将疑。

        “属下不敢欺瞒傅坛主!”桑老四赌誓般说道,“属下先想,展坛主不省人事,怕是被那女子挟持,属下时刻都在伺机搭救……可后来,展坛主却自己跑了……傅坛主,属下向您提供这一线索,还望您高抬贵手,救属下一命啊。”

        “可现在我并没有看见展青阳啊。”傅岫烟向夜色里搜寻,露出失望的神色。

        “表姐!”陈镇雷屁颠屁颠跑了过来,两撇胡须随着脸上的横肉一齐晃动,活像条滑稽的鲶鱼,他耀武扬威道,“老头儿你别作怪啊,你女儿在我手里!”

        两名缁衣使提着剑,一左一右挟着泪流满面的小青,正缓步走来。

        “小青?!”桑老四拽着傅岫烟的衣袖嚎道,“小青还没满十八岁呢,看在小女儿的份上,请傅坛主发发慈悲罢!”

        傅岫烟被晃得心生烦躁,甩袖怒吼道,“我算是明白了,你这‘蛛人’心机颇深,听到我与陈统领的谈话,顺势编这一出来骗取解药!”

        “那对男女……傅坛主你也看见过,总不是我生造出来的吧。”桑老四辩解。

        “你和其他‘蛛人’演戏骗本座也说不定啊?”傅岫烟阴笑道,“解药我没有,不过呢,我可以送你们父女去地府找董小轩要!我堂堂地字号坛主,送你们两个卑贱的‘蛛人’上路,就当行善积德了。”

        “啊?”桑老四在傅岫烟腾起的掌风下瑟瑟发抖。

        “爹!我们不求她。小青本就一直思念姐姐,马上便可以团聚了……”小青柔柔泣语,为可怖的夜色染上无尽的凄楚。

        棺材内,章无技的指甲深深地嵌在潮软的棺壁里,心里似有无数只毒虫在啃噬。若是往日,她早就冲出去拔刀相助了,因为侠义心肠?意气用事?或许仅仅是郑有涯这个坚实的后盾所带来的安全感。而如今,身边只有神秘而又危险的展青阳,她胆怯了,她怕死,怕死了就再也见不到郑有涯。

        没有惨叫,小青的身体扑倒下去,只发出一声落地的闷响。

        “她咬舌自尽了!”缁衣使者向主人回禀。

        章无技揪着心闭上眼,拼命顺着气息,似乎亲眼得见了少女满嘴血污的死相。身边的展青阳却是吐纳平稳,目光无惧。

        “傅坛主,不要、不要……啊!”迎着傅岫烟的掌风,桑老四竭尽全力地惨叫着,血肉模糊。

        “表、表姐……这里好阴森啊,我们回去罢……”陈镇雷用大幅宽袖遮住口鼻,哆嗦道。

        “怕什么?!”傅岫烟恶狠狠地甩了甩衣袖,大步往回走去。

        片刻之后,一片死寂。

        章无技刚要掀开棺盖,便被展青阳制止,“稍安勿躁。”

        话音刚落,浓雾里竟隐隐现出四个人影。

        “表姐,鬼、鬼打墙……”这猥琐的声音一听便是陈镇雷。

        “放屁!”傅岫烟抬高嗓门,唬神喝鬼道,“本座不怕!继续走!”

        四人又一次没入瘴雾中。

        展青阳望着目瞪口呆的章无技,微微一笑。

        “算你狠。”章无技翻了个白眼,恐惧感和安全感交织着撞入心头。

        “夜还长着呢,不如睡一觉。”展青阳靠着棺壁合上双眼。

        章无技端着颗惴惴不安的心,头疼脑涨,一夜无眠。

        天色既白,章无技嗅到一丝太阳蒸腾潮气的味道,透过缝隙看到亮光,一派雨过天晴的生机,“可以出去了吗?”迫不及待推着展青阳,章无技发出了干涩的嗓音。

        “嗯。”展青阳揉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点头应允。

        正当二人欲掀棺起立时,却同时怔住了。

        不远处,小青正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走向趴在血泊中的桑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