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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第二十回 可恶之人



                                    对着桑老四血肉模糊的尸骸,小青凝眉悲声道:“你我父女一场,本该同生共死,可我答应过姐姐,就算死了也要让你身首异处。你我父女一场,他日黄泉相会,我定来向你请罪。”言罢扬起右手,自袖内抽出一柄寒冰似的短刀,朝桑老四凝着血痂的后颈挥去……

        一切进行得波澜不惊,小青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轻轻揩拭着利刃上残留的血肉。突然,亮如镜壁的刀身映出章无技万般不解的神情,小青惊叫着回头,“姐姐!?”。

        “不要叫我姐姐!你答应了哪个姐姐,竟要做出这般恶毒之事?”章无技脑中炸雷般轰鸣,混乱到听不见自己的吼声。

        “姐姐,不要啊!”小青却自顾尖叫着跑向章无技。

        章无技错愕地望着这个少女,顺着她惊恐的眼神,看见一身杀气的展青阳正缓缓走来。

        “你干什么?”章无技盯着展青阳蓄势待发的右掌,大声质问。

        “你认为,这么可怕的女人还可以留在世上么?”展青阳冷冷道,“章无技,若非你莽撞现身,她倒是可以多活几天。”

        “你们魔教果然都是自相残杀的!”章无技将小青挡在身后,一步步后退。

        “章无技,你还想救她?这个女人可比你多长了一百个心眼。”展青阳一步步有条不紊地逼近。

        “总之我不让你杀她!”连日来的委屈迫得章无技的倔驴脾气一触即发,“你根本就追不上我!”言罢,拉着小青迈开了漂亮的脚步。

        “章无技,难道你不想见郑有涯?”展青阳措手不及,气急败坏地怒吼道。

        其实在迈开脚步的那一刻,章无技已有些后悔,她做梦都想见到郑有涯,在那魔头身边委曲求全,全是为了见他。如今耳边充斥着鼓鼓风声,自尊心不允许她再回头。

        跑到天昏地暗,章无技在一条小溪边收住了脚,那厢小青已像个虾子一般蜷在地下,面色苍白,不住呕吐。

        “吐那边点,别把溪水糟蹋了!”章无技没好气道。

        “姐姐……其实我有苦衷的。”小青面露愧色。

        “桑小青,我送你至此已是仁至义尽,你好自为之!”章无技用鄙夷的眼光瞥了一眼这个披着娇柔外皮的缁衣教女魔,自顾自往脸上划拉一阵溪水,便要离开。

        “姐姐!”小青急唤一声,竟是万般不舍之情,“过几日,我体内的‘噬心虫卵’就要发作,听教中前辈说,那种钻心的剧痛会教人生不如死。姐姐既然救了我,又怎能忍心抛下我一人承受?”

        “可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你!”章无技嫌恶地别过脸去,喃喃道,“我曾觉得你很亲切,就像我‘千脚门’中的一个小妹妹,你们都一样乖巧伶俐、惹人疼爱。可是现在,我觉得你根本不能同她相提并论。你和展青阳一样,是魔鬼。你对我再好,也不过是想利用我。”

        “我知姐姐是‘千脚门’的女侠,小青一个小小缁衣教‘蛛人’,自然不入姐姐的法眼。反正我在俗世也再无牵挂,那么……就请姐姐赐我一个痛快!”小青声音不高,却是异常坚决。

        章无技忍不住回头,见那瘫坐在溪边的那个少女竟是一脸决然,竟有几分丰雪衣当日在美人堂面对责难时的气度,心中不免五味杂陈,不由蹙眉道:“明明就是要死要活,还做出一副超然的样子!起来起来!”说罢便去拉她。

        “姐姐!”小青一脸感激涕零状,一时忘了腿脚发软,险些又一次扑倒在地。

        “要不要再休息一下?”章无技急忙扶住。

        “不了,我们快些回去找展坛主。”小青微笑道。

        “哈?你疯啦?早知道你想死,刚才就不跑了!”章无技手一松,小青“哎哟”一声,再一次跌倒在地。

        “如果不回展坛主身边,姐姐就见不到要见的人了啊。”小青柔柔道。

        “哎……可是你……”章无技有一丝感动。

        “放心,若是有姐姐作保,展坛主大约不会伤害我的。”小青颇有自信地点点头。

        “他会乖乖听我的?”章无技再一次扶起了娇弱少女。

        “姐姐,据我的了解,展坛主外表温文尔雅,为人却最是冷漠。”小青侃起是非来和一般的少女并无二致,只见她眉飞色舞道,“教中姐妹都敢向百里教主抛媚眼,却没一个敢对展坛主送秋波的……”

        “那个,百里长风来者不拒的吗?”章无技插嘴道。

        “哎,姐姐别打岔,重点说展坛主。”小青并不理会这个在她看来无关紧要的问题,继续说道,“展坛主虽待人谦和,却唯独对年轻女子一本正经,目不斜视亦从不多话,我们从未见过他和哪个女子待在一起过。唯独姐姐一直伴他左右,可见姐姐在他心中很是重要呢。”

        “是、是吗?他不过就是一直昏倒……赖在我身上而已吧。”章无技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盘点这些日子展青阳对待自己的言语态度,似乎真的找到了一丝优越感。

        “第一眼见到姐姐,我就觉得姐姐明朗坦荡、气度不凡,不似我们这些女子这般小器。能得到展坛主青睐当然不足为奇。”小青显出一副艳羡之情。

        “瞎、瞎说,我气度不凡是不错,也不一定要他青睐啊……”章无技飞红了脸,虽不见得糊涂到心花怒放,却也颇为受用,望着小青略带疲倦的笑靥,忽而觉得这个比自己多长了一百个心眼的少女竟然可爱如初。

        原路返回却寻人不遇,只得胡乱兜了几圈,章无技忍不住对空喊了声“展青阳”。小青颇为紧张地制止,瑟瑟道:“姐姐莫喊,傅坛主他们怕是还未走远,可别节外生枝。”

        “哦。”章无技悻悻收声,心里颇不是滋味,谁叫这个伶俐丫头衬得自己又粗又憨,郁闷之下愈发感到腰酸背痛,于是仰天伸了个懒腰。一抬眼,却见高高在上的老树杈间挂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展青阳?!”

        大约是上天不忍再作弄缺心眼之人,章无技竟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寻回了展青阳。

        章无技跃至树上,将耷拉在树杈间的展青阳扶正靠稳,幸灾乐祸地朝下面的小青喊道:“这家伙一定是运了轻功想追我们,结果内伤发作挂树上了!”

        “小轩、小轩、小……”展青阳满头大汗,紧闭着双眼喃喃低语,似在经历一场噩梦。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小……轩?”章无技拍着满口胡话之人的脸颊。

        “别走……”展青阳眼眸微启,目光四下游移,口鼻内缓缓延下浓黑的血液。

        章无技亦慌了神,不知所措地追着对方的飘离的视线,四目相对之际,那人露出一丝幽寂诡异的笑容,竟不慌不忙地朝自己跌来。

        “你……又来了!”章无技尴尬地朝树下望去,小青翘首而立,澄澈的眼眸里浸满忧郁。

        夜幕再一次隔断了光明,天地沉寂,一簇野火幽然其间。

        篝火旁,章无技凝神运气,将一股股内力推向奄奄一息的展青阳,奈何屡次行至背部督脉,都有一种迷失方向的感觉,正感后劲不足之时,一股柔柔的暖流自左臂接续而上,回首,竟是小青从旁相助。

        折腾半天,总算稳住了展青阳的内伤,章无技暂且松了口气。

        “展坛主最近受过重伤,元气虚得很。”小青掏出帕子欲为章无技擦汗。

        一见帕子,章无技脑中浮现出魔女割头颅擦血刀的骇人景象,一下弹出去好远,定了定神道:“除此之外,他貌似先天不足,督脉不畅或是错乱的样子,真气走到那里竟接不下去,这样的话必有周期散功的凶险……”

        “难道……每年春分、秋分之时,便是散功之日?”小青联想起傅岫烟与陈镇雷的对话。

        “你倒也是个行家。”章无技冷笑道,“说吧,白雅柔是你什么人?”

        “白……”小青一副不愿启齿的表情,缓缓道,“白雅柔是黄字号坛主,如今贵为教主夫人,小青区区一个‘蛛人’,哪里高攀得上?”

        “你方才运功之时就已泄了家底,和白雅柔几乎同出一辙。现在想想,之前那夜你装死,连我这么灵耳朵都听不到你的呼吸,定和她一样使了  ‘活死人’功夫!”章无技好不得意,能看透一个聪明人,着实让人兴奋。

        “姐姐会过白雅柔?”小青狐疑道。

        “她是我的手下败将。”章无技颠倒是非从不脸红。

        “哎。”小青幽幽一叹,“白雅柔、黄岳郎和我本都是前黄字号坛主鹤羽仙的徒弟。若不是我姐姐小黛,也不会有如今种种……”

        “你说的那个姐姐叫小黛?她不和你一个师傅吗?”章无技好奇。

        “白雅柔年纪较长,我们才入教那年,她已是鹤羽仙座下弟子。当年,鹤羽仙在我们这群后辈中甄选门徒,最后带走了黄岳郎和我。从此,我潜心跟着师傅修习,心里虽挂念小黛姐姐,却也不敢随意走动。五年后,百里长风荣登教主宝座,格外恩赐‘蛛人’入殿观礼……这时我才知道,小黛做了缁衣教中最为低贱可悲的奴隶——‘蛛人’……”小青哽咽着。

        “究竟什么是‘蛛人’?”章无技小声问着,似乎已预见到了悲伤。

        “缁衣教人幽居山西鬼母山,却能在江湖上有摄人的威力,全赖历代教主潜心经营。到了第五代的孟教主,更是出了“网罗江湖”的奇招——以‘博闻阁’为首脑,向各地散布缁衣教的耳目,这些耳目皆称作‘蛛人’,实为一生为缁衣教做盘丝结网的奴仆。控制‘蛛人’的是比教主还为神秘的‘博闻阁’阁主,他选定一个蛛人之后便会迫其服下‘噬心虫卵’,那是喜欢寄生在人心里的毒虫卵,一旦入了心,便在里面成活生长,每三个月发作一次,让人痛不欲生。所以‘蛛人’只有乖乖听命才能按时拿到解药。解药虽能遏制,却不能根除,长此以往,‘蛛人’便变成毒虫寄居的行尸走肉,没有勇气自尽的,便只有靠卖命换取解药苟活着于世。”小青的眼角沁出一颗晶莹的泪珠。

        “魔教真是惨无人道。”章无技唏嘘。

        “说到底,‘蛛人’尚不如蜘蛛,不过是一些囚于网上的无辜昆虫。”小青叹息道,“其实教中人对‘蛛人’也不甚了解,只道他们是一些做了错事被教主惩罚的贱奴,根本不能体会他们的痛苦。当时的我,亦不甚理解小黛姐姐的痛楚。见面之后,我非但没有安慰她,反而质问她犯了什么错事,结果闹得不欢而散。小黛姐姐愤然离去的那一刻,撞上了师兄黄岳郎……很多年之后,直到黄师兄因潜入‘博闻阁’而被师傅逐出师门的那一刻,我才对他和小黛姐姐的关系后知后觉。黄师兄为了小黛姐姐,竟潜入‘博闻阁’向阁主讨要彻底解除‘噬心虫卵’之法。幸好阁主给师傅面子并未惊动教主,师傅对着师兄的百会穴重重击了一掌,毁了他的武功和记忆,对外谎称他练功走火,将他遣到后园做花匠……”

        “你后来怎么会成了‘蛛人’?”章无技问道。

        “阁主不会放过身为‘蛛人’的小黛姐姐,也不会白给师傅面子……阁主把我——小黛的亲妹妹以及师傅的徒儿,也变成了‘蛛人’……”小青泪滴成线,无限凄楚道,“第一天,阁主便杀鸡儆猴,让我亲眼目睹了一个痛到自残筋骨的忤逆者。几天后,阁主差人把我们姐妹交给了扮作樵夫潜伏在常平镇近郊的‘蛛人’桑老四,让我们扮作父女。大约是我也落魄了,所以不管我脾气多差,小黛姐姐都待我很好,日子久了,我俩倒也拾回不少姐妹亲情来。可是……两年前的一个雨夜,桑老四喝到烂醉回来,一进门便红着双眼盯住我们姐妹,嘴里喊着,‘可怜可怜我!’……”

        眼前这个少女绘声绘色演着,一副煞是投入的样子,惹得章无技一阵发怵。

        小青吃吃笑着,双手比划道:“小黛姐姐吓懵了,拽着我的胳膊要拉我逃。我忽然觉得桑老四确实好可怜,同为‘蛛人’,我怎么会不懂这其中的苦闷呢?我对小黛姐姐说,‘姐姐,你就可怜可怜他吧。’双手一推,就把她推到桑老四怀里了,啊哈哈哈!”小青边说边演,真的向章无技伸出双掌。

        冷不丁被小青一搡,章无技差点一个趔趄,听着刺耳的尖啸,浑身汗毛皆立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怎么能那样对我的亲姐姐?那时我就坐在雨里,雨声好大,把姐姐的叫声都淹没了……后来姐姐出来了,她搂着我的脖子大笑,‘好妹妹啊,现在你我两不相欠,可以要求你为我做件事了——你死之前一定要替姐姐把桑老四的头颅割下来……’桑老四一出来,姐姐就哭着笑着跑进了雨里……姐姐消失之后,桑老四居然开始吃斋念佛,真的像个亲爹爹一般待我。”小青怅然道。

        “变态啊你们!”章无技寒得牙齿咯咯作响,不由得朝篝火挪了挪。

        “当时师傅为了我的事曾与阁主发生口角,他说阁主‘歹毒心肠’,阁主便咒骂‘鹤羽仙的徒弟没一个有好下场’……”小青扑了过来,死死钳住章无技的胳臂,凄厉地哭喊道,“白师姐疯了,本已远离是非的黄师兄却又卷了进来,他们如今下落不明……应验了、真的应验了,我也会死的很惨的!”

        “小青,别这样……”章无技心里忐忑不安,这个反复无常的少女一天之内的种种作为将白雅柔与傅岫烟这两个女魔头统统比了下去。

        此时此刻,章无技忆起郑有涯往日的劝诫——“珍爱生命,远离魔教”,真是别有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