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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第二十一回 可怜之处



                                    晨曦微露,章无技踢灭篝火,狠狠敲了敲脑壳,昨儿小青哭闹了半夜,搅得她现在还在头疼。

        小青靠在一棵老树上,紧闭的眼角渍着浓浓的泪痕,一惊一乍睡得颇不踏实。“姐姐……姐姐……小青死不足惜,你一定要见到你想见的那个人啊……展坛主,不要打我的脸……”她断断续续说着梦话,双手在胸前不停挥舞。

        “说什么只要我一句话,展青阳便不会杀你,原来你在骗我。为了让我见到郑有涯,你自愿回来送死……”章无技心口微微一疼,嫌恶之情顿时消了大半,喃喃道,“大约这就是缁衣教人的特点吧,百里师兄也是这样反复无常……”  说着眼前浮现出一个幻像,风中,百里长风衣袂翻飞,正颦眉吟道,“人生总有一些令人既爱又恨的所在。”

        “章无技……”展青阳从昏迷中醒来,吃力地唤道。

        “你醒了?”章无技近前将其扶起,正色道,“你的伤很严重,一定要找大夫看!”

        展青阳定定瞧着凶巴巴的女人,苍白的脸上竟漾起孩子般幸福的笑容,低低道:“这么怕我死么?”

        “我求你长命百岁,然后告诉我郑有涯究竟在哪里!”章无技脸略微一红,恶狠狠地将其推到,转身欲走。她虽是个直来直去的粗人,但在面对年轻俊男的暧昧时,终究免不了和所有女子一样心生杂念,加上之前小青的恭维之言,确实让她略有一丝窃喜。好在她并非轻薄之人,及时遏制了某种情绪的蔓延。

        “等等!”展青阳急忙将其唤住,“你若只是想知道郑有涯的下落,也不一定要救我啊,你要是真的讨厌跟我一起的话,可以往死里逼我说出他的下落……”语气里竟有几分委屈。

        “你以为天下人都和你们魔教中人一般心狠手辣吗?”章无技斩钉截铁抢过话来,“你并没有害我,我犯不着杀你!”

        晨光清晰地照在章无技的脸上,虽然发丝稍乱、略带倦容,但神采依旧是那般明艳飒爽。展青阳怔怔瞧着,突然间觉得,她和董小轩其实一点都不像。

        “昨天是我们救了你,主要靠我,所以你要听我的!我们找路去市镇,带上她!”章无技指了指小青。

        “不可以。”展青阳毒辣辣地盯着小青,冷冷道,“这个丫头行为诡异,颇有心思,不能留着。”

        当日董小轩救下黄岳郎与白雅柔,展青阳料想二人定要回缁衣教告状,于是格外警惕同教中人,生怕对方授命对付自己。至于那晚为何对同党傅岫烟避而不见,其中另有纠葛,暂不赘述。

        “昨日她也救过你!你还想杀她?”章无技一副“你不可救药”的表情。

        展青阳板着脸孔与之僵持半晌,叹了口气道:“一人让一步,不杀她,我们走。”言罢弹出一颗细石子,直击小青左眼内角上方的一侧“睛明穴”。

        小青闷哼一声,便再无动静。

        “你……”章无技刚要跑去看个究竟,便被展青阳拉住。

        “让她睡久一点而已。”展青阳晃晃悠悠站起身来,自顾自挪着步伐,漠然道,“还想见郑有涯的话,就快走。”

        “卑鄙!”章无技皱眉,极不情愿地上前搀起步履艰难的展青阳。

        默默望着章无技写满心事的脸,展青阳隐隐感到一丝压抑,曾几何时,他开始在意这个女人的情绪,即使她的焦虑和期待只是为了一个叫“郑有涯”的人。

        章无技号称“千脚观音”,可这一程却行得如水中拖草般沉缓,想到小青一睁眼将寻不到自己,就如自己一睁眼再也寻不到郑有涯一样,心中的隐痛如浊浪般涌来,分不清是自责还是对郑有涯的怨恨,鼻头一酸,便红了眼眶。

        “你哭了?”展青阳试探着询问,情不自禁地去触摸章无技悬在睫间的泪珠。再凶悍的女子,在落泪瞬间也是惹人怜爱的。

        展青阳的动作柔和得如同一捧温泉,教人在惬意中慵懒沉溺,从眼睛到鼻梁,再缓缓移至嘴唇……章无技肩头一颤,扭头躲过愈发危险的抚慰,心里不免一通胡思乱想,想到郑有涯与丰雪衣亦是孤男寡女,倘若发生这种情形……竟急得哭出声来。

        “你不要这样啊。”目睹铁娘子在顷刻间黄河决堤,展青阳慌了手脚,急急道,“你我男女有别,我万不该如此冒犯的,你别哭了,别哭了!”

        女人大都会在关切之下更加恣意释放自己的情绪,章无技亦不例外,反而哭得越发厉害。

        如此情形,若非章无技已嫁做人妇,倒也颇有一番小儿女之间的趣致。

        接下来的路,走得格外沉闷。章无技刻意与展青阳保持着距离,这样会有一种莫须有的安全感,仿佛只要她与这个男人疏远了,郑有涯就不会与丰雪衣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此时此刻,展青阳心里想着很久都没有想过的事情——搜肠刮肚来逗女子开心,忽然之间,他豁然开朗,笑道:“无技,来看这些车辙!”

        无技,省略了姓氏,他倒是愈发自来熟,唤得如此亲昵。章无技心里暗忖着,假装没听见,并不理会。

        “你来看啊!”展青阳径自洋溢着喜悦,“你不是说要走市镇吗?顺着这些车辙行走,定能找到出路的。”

        “这又是为何?”章无技这才注意起地上那两道深深的车辙。

        “还记得那夜诈尸吗?”展青阳问。

        “记得的。”章无技不自觉地双掌合十,回想当时,雨夜诈尸,张三哥催魂般制服烈马,之后自己与展青阳躲进死人棺材,目睹傅岫烟杀人,小青弄尸……顿感胃里一阵翻腾。

        “当时下着雨,他们开始赶路时的车轮印子应是被雨水冲掉了,后来天色放晴,地下仍然潮湿,所以留下了这一段痕迹。”展青阳分析道,“那日他们曾提到,此番是为了送大哥灵柩回老家安葬,听他们都是淮州口音,所以我认为,只要跟着这车辙走,必能很快到达淮州,也不用漫无目的在这里寻路了。”

        “有道理。”章无技的脸色瞬间放晴,声音又恢复了高八度,“我会陪你把伤医好,希望你有点良心,倒时候真的把郑有涯的下落告诉我。”

        犹如枯草回春般神奇,那女人的眉眼间恢复了张扬的神采,在展青阳看来,是一种极具感染力的明艳,以至全然忘记了她是在跟自己谈条件,竟欣慰地绽露出一丝笑意。

        “你笑什么,莫要打什么鬼主意。还是跟我私了吧,因为你没得选了,淮州是白虎帮的地盘,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把你交给童帮主,让他开武林大会来处置你!”章无技大喇喇嚷道。她向来不是什么深谋远虑的人,又出奇的乐观,看到一点希望就会得意忘形。

        展青阳并没有不悦,相反觉得这个头脑简单的女子煞是可爱,他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章无技一头雾水。

        “撇开夫人不说,教主坐拥姬妾无数,又为何对你念念不忘?我算是明白了。”展青阳拂了拂被风吹乱的发丝,笑着迈开步子。

        “你说什么?!百里长风除了白雅柔,还有多少小妾?”章无技向来不抓重点,只追着自己的感兴趣的话题穷追不舍。

        展青阳迎着风默默不语,脸上漾着暖暖的笑意,耳边充斥着女人的鼓噪,如春鸟鸣翠般热闹,他陶醉其间,只默默感叹——天气真的转暖了。

        淮州城,街道宽阔,楼宇林立,商贩旅人交通往来,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

        章无技领着展青阳拜会了好几家医馆,大夫们的反应颇为一致,先是凝眉诊脉,再是一番宽慰之辞,接着询问二人带了多少盘缠,然后开个高出几十倍的天价,最后拱手送客。

        “淮州人真是不地道,连大夫都这么贪得无厌。”章无技皱眉道,“不如先找家饭馆吃饭,然后投栈梳洗休息,明天再找别的大夫!”

        展青阳颦眉不语。

        “你放心,就算去盗去抢,我也会想办法救你。”章无技重重地拍了拍展青阳,似在给他信心。

        展青阳愁容满面,吐了一口悠长的气息,羸弱得犹如那渐隐于天际的残阳。

        忽然一阵喧哗,一匹枣红马狂啸着自街角冲了出来,沿路掀翻一片摊铺,惊得路人四散逃窜。

        “这么嚣张啊!”章无技一跃而起,凌空走步,一把揪住马辔头,直将那烈马当空提起。

        “哎呀,女侠……”

        章无技定睛一瞧,原来马背上还伏着一个狼狈不堪的华服男子,双手胡乱揪着马鬃,双腿死死夹住马肚,正随着马儿疯狂的扭动而颠上落下。

        “你怎么搞的?酒后驾马?还是喂马喝酒了?”章无技连珠炮般质问,却发现自己亦愈发不能控制这匹劣马,身不由己地在半空中荡来荡去。

        展青阳吓得面如土色,他从未见过这么疯狂的劣马,也从未见过这么莽撞的女人,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公子、公子!”一名青衫少年飞奔而至,望着半空中的景象不住惊叫。

        “啊……小葛、小葛啊!”华服男子闭着眼睛大叫,“不行了,不行了,回去准备一口楠木棺材,啊,两口吧,这位女侠也算见义勇为,不能亏待了她……”

        “棺材?闭上你的乌鸦嘴!”章无技虽然身陷险境,可从来没想到会死。

        救星还真的来了,只见一人跃至半空,伸出双掌按住两侧马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奇迹发生了,立于半空的疯马立即安静下来,如一滩烂泥般落到地上。

        章无技步法灵活,在下落的华服男子身上借了个力,便轻巧地缓冲落地。

        “哎哟!小葛!”华服男子直扑向青衫少年的怀中。

        “你干什么插手?”一名汉子吵吵嚷嚷地截住制服烈马之人。

        “还不是你给这马动了手脚,人命关天,真不知轻重!”

        “那小子忒嚣张,吃个饭居然包下整个酒楼,奶奶的熊,老子给他点颜色瞧瞧!”

        “原来是二位张哥!”章无技一下看清了这两人的容貌,那救星正是当日那个耷眼皮的白脸张三哥,当夜在土地庙外诈尸时,他也是用同一手法安抚惊马。而后赶来与之争执的,正是眼下挂着一轮恐怖阴影的莽汉张二哥。

        “二位,呃,节哀顺变。”章无技满脑子“诈尸”,竟忘了言谢,说了句不搭调的话来。

        “好说好说。”张三哥倒似吃了一惊,匆匆一揖便拉着骂骂咧咧的张二哥往人群里去。

        围观的民众拍手称许,皆让出一条道来。

        “喂!”章无技刚要追去,却被一人叫住。

        “女侠留步。”说话的正是那华服男子,而那名叫做小葛的青衫少年正踮着脚替他整理头顶歪斜的玉冠。

        章无技本来懒得留步,可回首一瞧,却发现主仆二人仪容不凡,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华服男子一看便是个贵公子,他眉眼如画、肌肤如玉,身着镶着银纹的藕色宽袍,体态修长匀称,再看那作揖之手,细嫩堪比女子,左手拇指上戴着一个玲珑剔透的血玉扳指,虽然发丝有些乱,玉冠也有些歪,但仍不失贵胄之仪。

        边上那名叫小葛的青衫少年虽稍显瘦弱,却俊美得格外扎眼,深棕色的长发翻滚着流云般的波浪,虽由一根青色的缎带束起,却也绑缚不住那股轻盈的动感,白皙通透的皮肤,高高的额头,深邃的碧眼,鼻梁和下巴的线条如同刀刻般的精致。

        章无技一回头,见展青阳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小葛,不由故意咳嗽一声:“叫本女侠什么事啊?”

        “在下李玉成,请教‘千脚门’女侠姓名。”华服男子落字铿锵,笑意从容。

        “咦,你怎么知道我是‘千脚门’的人?”章无技讶异道。

        “女侠步法轻灵,果不其然!还望赐教姓名!”方才还端着的李玉成如孩子般拍手大笑起来。

        章无技左眉一挑,右眉一落,心里嘀咕着,得意个屁,知道“千脚门”有什么了不起,居然不认得我鼎鼎大名章无技。于是乎咧嘴一笑,学着李玉成的样子拍手道:“公子好聪明啊,不如再猜一猜我叫什么啊。”

        “啊?”李玉成还没反应过来,章无技已拉着展青阳闪入人群,如魅影般穿梭而去。

        二人如一阵旋风般扫至一个无人拐角。

        展青阳贴着墙皮大口喘气道:“从没见你跑这么快,你分明是在向他炫耀你的脚功。”

        章无技不以为然道:“都提到了‘千脚门’,居然不识我章无技。就让他瞧瞧!”

        展青阳摇头道:“好吧好吧,就算你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也不至于妇孺皆知啊。若不是因为百里教主,我也未必认得你。”

        “若不是因为师兄,我还不认得你哩……”章无技反唇相讥。

        “张氏兄弟!”展青阳轻呼道,抬手指向西侧的街道。

        “哪里?”章无技顺势望去,看见两个熟悉的影子在黑重重的人潮中时隐时现,就在一瞬间,和西天里的残阳一同消隐不见。张氏兄弟出现时的氛围总是说不出的诡异,夜风寒凉,章无技不由得一阵哆嗦。

        “大哥大姐,听戏不?”一道气声钻入耳朵。

        “妈呀!”章无技一脚跳至展青阳身后,瑟瑟地望着莫名其妙蹦出来的男人。

        昏暗中,隐见这名尖嘴男子满脸谄笑,正伸手递上两张戏票。

        “前边那条街,左拐第一家——白梨社。”男子抑扬顿挫道,“二位真是幸运,敝社每日赠票十张,今儿还剩两张,请二位赏光。”

        “若是好看,戏票早就被抢购一空。如今不要银子的还剩下两张,想想也是没什么意思的。”展青阳不屑一顾。

        “这位公子有所不知,上演头两天那可真是座无虚席。”这猥琐男怕是社里候补的丑角,说话总是很夸张的念词腔,“这戏本是十分曲折耐看的,女角可是江南第一名伶‘七岁红’反串的!可悲世人皆带着仁义道德的面具,将戏中男女的情感看作是艳情丑闻……”

        冷风嗖嗖,男人空着手呆立在原地,那两张戏票,早在他提到‘七岁红’的时候便被那快脚女人夺走了。

        白梨社,灯烛满堂,宾客寥落。戏台之上,铜鼓丝竹雅韵风流。

        章无技直奔入内,一见戏台,幸福得瘫软过去。

        “喂!”展青阳勉强架住这摊烂泥,问道,“你怎么啦?”

        “别理我……”章无技喃喃道,“第一次看‘七岁红’演戏的时候我才七岁……他一个男人,扮女人怎么那么好看的呢……”

        展青阳望向戏台,只见那“女子”长发白衣,风流婀娜,正优雅地挥着一柄玲珑宝剑,忽而一个亮相,露出一张浓妆艳抹的瓜子脸来,朱唇稍启,开腔道,“啊——”

        “好看吗?”展青阳撇撇嘴,男人扮的女人,在他看来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你懂什么!”章无技只目不专睛盯住戏台,追随着“七岁红”的一颦一笑。

        “七岁红”妙腕一翻,将宝剑贴向自己的粉颈,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主角,嘤嘤道:“郑郎哇,雪衣先行一步……”

        “啊?!”章无技全身愈发一沉,差点把扶着自己的展青阳压瘫在地。

        郑郎?雪衣?章无技满眼金星,差点就要“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