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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第二十二回 又逢故人



                                    “七岁红”娇呼“郑郎”,又自称“雪衣”,更扭捏着身段上演那佳人自刎的戏码,灯烛晃耀着他手里的宝剑,射出一道道霹雳,将章无技镇得又麻又晕。

        “啪啪啪!”忽而传来几下颇不和谐的击掌声。“‘七岁红’不愧是江南名角儿,再荒诞的戏码的都能演得感天动地,只可惜冷清清无人来贺。若要我说,以‘七岁红’的绝代风华,演得女将挂帅,演得贵妃醉酒,又为何偏偏要自降身段,演这一出……哎。”说话之人像是被割破了喉咙,声音沙哑而又阴郁。

        众人纷纷循声望去,满堂烛火辉映之下,一个着白衣的纤瘦身影摇着折扇款步而来。

        展青阳身子本来就虚,看见来人一身雪色还不停扇阴风,不由得一阵哆嗦,嘟哝道:“这才什么节气就要扇风,入了夏岂不要剥皮?”

        “是啊,穿身白衣就当自己是美男……”此刻章无技恢复了正常,从展青阳怀里挣脱站直,刚要开损,却突然间收了声。

        那人,当真是配得起一身白衣的神仙公子。眉长入鬓、凤眼斜飞、鼻若悬胆、唇如梨瓣,这一切组合在一张苍白的脸上,稍显病容却精致得晃眼。但最终留住章无技目光的,却是神仙公子的一握纤腰——白缎腰带的扣头上镶嵌的竟是一整块硕大的羊脂玉。

        “原来是聚玉山庄的薛公子。”一名精瘦的老者从侧台走出,急急抱拳施礼,想来应是出面平息事态的白梨社老板。

        “聚玉山庄?”章无技望向白衣薛公子手中悠然摇动的折扇,“聚玉归海”四个大字墨韵闲雅。

        “张老板,贵社怎么就编排了这么一出不入流的戏码,既不叫好也不叫座,害得‘七岁红’夜夜在台上顾影自怜。依我看,还是早些另排新戏吧。”薛公子阖上折扇,对着寥寥无几的宾客一番指点,指到章无技这边时,忽而停住。

        章无技与那双如冰的凤眼对视着,拼着一股狠劲儿不肯先移开视线,心里不爽道:这小公子真是年少轻狂,长得俊俏就可以乱放电吗?我偏不晕!

        “薛公子容禀。”张老板急燎燎拉回薛公子的注意力,满腔委屈道,“郑有涯乃‘仁义金刀’传人,早已侠名天下,如今与发妻退隐江湖,可谓鹣鲽情深。丰雪衣是为天都派玉女掌门,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他们二位都是江湖上的侠士,我白梨社小小一个戏班是断不敢冒犯的,更别说编排这‘金刀侠结新欢,杀发妻,对抗武林公义’的荒谬戏码呀。”

        “苦哇——”戏子本易动情,台上的‘七岁红’闻得老板一番言语,不禁掩面啜泣,“我七岁出道,演绎人间悲欢离合无数,最最痛恨的就是狐狸精拆散恩爱夫妻,如今却无奈要演这样的狐狸精……”

        红角儿一哭,本已退至幕后的戏子皆涌上前台来宽慰。

        章无技放眼望去,一干画着脸谱且提枪夹棒的龙套,想想应是些维护武林公义的江湖人士角色,方才“七岁红”凄绝自刎,应是他们的舆论所迫。

        “红哥儿莫伤心了,我虽演了个糟糠发妻,却还不是落得个被夫弃杀的结局?”一个乱髻粗衣的男伶舞着兰花爪挤上前相劝。

        “珠哥儿,你不过就跑跑龙套眨眨眼的功夫,倒也不用太往心里去啊。”“七岁红”这一句阴阳怪气,也不知是宽慰还是讥诮。

        章无技看着那个“猪哥儿”,有股杀人的冲动:我章无技这个角色居然是个一眨眼就被丈夫杀了的龙套?好吧好吧,龙套你也找个像样点的啊,瞧那一脸作奸犯科的恶婆样儿,分明在额头上写着“我该死”嘛!

        “薛贤弟,你走得也太快了。”一个慵懒的声音传来。

        又来一个?章无技转头望去,只见一名头戴羽冠的赭衣青年慢慢踱来,身后两名仆从抬箱随行。

        “司徒庄主!”张老板颤颤巍巍,几乎要叩头相迎。原来这一位才是聚玉山庄的说话人。

        “司徒少卿?”章无技舌头一溜,便念出了这个名字。

        “一点薄礼,应该足够张老板购置新戏的行头了。”司徒庄主满脸淡漠,一挥手,两名仆从便将箱子呈上,打开,明晃晃的银条,码得整整齐齐。

        张老板略有所动,旋即又一脸纠结地踟蹰道:“司徒庄主……”

        “司徒大哥,你莫为难张老板,他一班老少行走江湖,看得也不只是一家人的脸色。”薛公子颇为体恤地握住张老板轻颤不已的右手,宽慰道,“淮州城山高林密,常有猛虎出没,你一班老少搭台唱戏,实在是战战兢兢。此时春寒未散,‘七岁红’他们接连夜唱,难免寒邪入体,总有个头疼脑热不是?鄙庄小小意思,全为班中老少置衣采药,还望老板不要推辞。”薛公子言罢,抽回白兰似的手,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张老板早已缩成一个拳头的枯手。

        又是“猛虎”,又是“寒邪”,薛公子一字一句敲打着张老板,章无技隐约觉着,这又是一个心思缜密的“聪明人”。

        “白虎帮、聚玉山庄,本是并立淮州的两大门派。只可惜,如今的聚玉山庄沦落到要为‘常有猛虎出没’而不安了。”不知何时,展青阳已退至灯火阑珊的角落,独自在阴影中低语慨叹。

        章无技听力超群,早收声入耳,她走到展青阳面前,低低坏笑道,“展青阳本是缁衣教坛主,只可惜如今沦落到朝不保夕的地步了。”

        展青阳一愣,带着一丝气恼,冷冷道:“你是在为谁出头呢?是司徒庄主,还是那位……一脸病容的薛公子?”

        章无技的眼神陡然间注入一丝哀伤,不假思索接口道:“司徒少卿是郑有涯的朋友。就当是为外子出头吧。”

        郑有涯,每当这个名字出现,这女人眉眼间的灿烂都要笼上一片阴云,展青阳直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暗了几分。

        说话思量之间,司徒少卿已和那名薛公子一道,带着仆从大步而去。台上的戏子皆是一副劫后余生的狂态,越过一脸隐忧的张老板,朝那装满银条的箱子奔去。

        “七岁红”激动得姿态全无,瞪着猩红的贪婪之眼,抱着一摞银条与众人推推搡搡。

        望着毫无美态的“七岁红”,章无技觉得心像是开了个口,曾经那些美好的梦想牵牵连连一并掉落。当时叹为天人的“七岁红”,曾经满心崇拜的朱晚照,都在斗转星移间走了样。

        视线忽而失焦,七岁红双颊的胭脂渐渐晕开,仿佛丰雪衣的一臂猩红,章无技由心底生出一丝害怕,怕得她不敢接近任何与真相有关的事物,毫不犹豫地抽脚离去。

        凉风冷月,章无技抱着双臂,闷头行走于黑漆漆的街道。就连青梅竹马的叶无招,都能一夜之间变成另外一个人。郑有涯,再相见的时候,你会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呢?不觉间,彪悍的女人再一次眼眶湿热,不争气地抽着鼻子。

        “这位姑娘,你可是着凉了?夜风幽寒,以后晚上还是不要出来看戏了罢。”

        沙哑而又沉郁的声音随着寒气飘来,章无技猛一抬头,惊道:“薛公子?”

        “正是在下。”薛公子一身白衫,踏月而来,沉声道,“姑娘,聚玉山庄有一事相求。庄主与郑有涯郑大侠相交多年,坚信他的为人之道。此番白梨社杜撰中伤,背后怕是另有阴谋,还望姑娘明辨是非,不要再去捧场。小小意思,还望姑娘笑纳。”言罢,薛公子递上一个精致的胭脂盒。

        “送我的?”章无技刚接过胭脂,却被突然伸出的一只手夺去。

        正是刚刚赶上的展青阳,他玩着胭脂盒,笑道:“据说这聚玉山庄的胭脂,当初是给死人用的,你还敢要吗?”

        “正所谓,英雄莫问出处。这位兄台有何必要执着于陈年旧历呢?”慵懒淡漠的声音传来,接话的正是才赶来的司徒少卿,身后跟着两名摩拳擦掌的仆从。

        冷风嗖嗖,眼见着聚玉山庄的仆从就要仗势欺人,章无技猛一咳嗽,朗声道:“呃,那个……司徒老弟啊,你还认得我吗?”

        “姑娘你是?”司徒少卿微微凑前,却忍不住抬起袖口掩住鼻子。

        章无技一愣,旋即抬起胳膊使劲儿嗅了嗅,好家伙,将近一个月未沾水的人肉味,还真是“香浓”无比,再看看身着净衣的司徒少卿与薛公子等人,急忙后退一步与展青阳并肩而立,意在壮大“污衣派”的声势。

        “捂什么鼻子啊!我是你大嫂章无技!”章无技没好气叫道。

        “大嫂?你是郑兄的夫人?”司徒少卿倏然瞪开了无神眯眯眼,仆从甲颇为贴心地点着一只火折子,照向章无技的脸。

        其实,司徒少卿也只见过章无技一面。当年他奉帖参加郑有涯的婚礼,分别多时的好友一朝见面,自是有说不出的欢喜,直至宾朋散去,郑有涯还是拉着他恣意狂饮。夜渐深沉,新郎倌华丽醉倒,他只得与丫鬟小厮一道,架着一滩烂泥去向新娘子赔罪。一干人踏入新房,却见新娘章无技早已扯去了盖头,抱着锦被歪在床头。花烛摇曳下,她红着一张胭脂脸,双脚时不时一蹬,嘴里嚅嚅道:“叫你封刀……踹死你……”

        “想不起来?后来我们夫妇迁至村野,有涯托信请你来家小酌,你还回信说要照顾姑母,不便前往的呢。”章无技自信满满,她可不是来混吃骗喝的。

        “大嫂,少卿有礼。”司徒少卿连忙作揖,“多年未见,一时忘怀,还望大嫂见谅。”

        “好说好说,其实吧,这么多年不见,我也是才想起来淮州还有你这个朋友哦。”章无技大大咧咧笑着。

        “大嫂,他是……”司徒少卿意味深长地望着与章无技并肩而立的展青阳。

        章无技一愣,脑子里替司徒少卿冒出四个极其惊悚地字来——奸夫□□,一双眼睛尴尬地四下乱扫,忽然锁定那两个仆从,灵感顿生,大声道:“他是阿财啊!司徒老弟,你贵人多忘事,连我们家的护院阿财都不记得啦?当年有涯封刀归隐,将众下人遣散,就属这个阿财最忠心,抱着有涯的腿脚死活不肯走。阿财当时还说……”

        不等章无技编排,展青阳已十分配合地接口道:“阿财生是郑家的人,死是郑家的鬼。”

        “就这样,阿财就一直追随我夫妇二人。”章无技颇为赞许地拍拍展青阳的肩,凝眉道,“如今有涯下落不明,阿财义不容辞跟着我出来寻他,一路上不怕苦、不怕累,就算病了也知道省钱不去看大夫。”

        “看来阿财兄果然得到了历练啊,当年还又矮又胖的,如今不仅瘦了高了,模样还英俊了……”司徒少卿笑着,回头对着自家两个仆从训话道,“看到没,这便是尔等的榜样。”

        那两个仆从当下立正,抱拳道:“阿财兄,以后请多多指教!”

        章无技与司徒少卿边聊边行,薛公子兀自摇着折扇在后面扇凉风,降为“阿财”的展青阳则与两名仆从为伍,一行六人,向着聚玉山庄而去。

        高床暖枕,一夜好眠。章无技梳洗完毕,神清气爽地走出房间。

        聚玉山庄的庭院清雅幽静,微风偶尔拂过,琼花落英,如雪片、如玉屑。章无技不禁仰天舒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天地间恬静的气息。

        “章女侠早啊,昨夜睡得可好?”一名梳着羊角发鬟的美婢捧着一堆色泽鲜嫩的衣物走来。

        “采萍早。辛苦你了。”章无技满怀感激地笑道。昨夜入得山庄,司徒少卿便安排采萍领她入客房歇息,采萍热情地伺候她沐浴更衣,为她处理脚底板的旧伤也丝毫没有显出嫌恶之色,最贴心的是还奉上各色宵夜。这会儿,采萍又送来了一些亮丽的春衫。

        “对了,展……阿财呢?”章无技问道。

        “章女侠放心。平伯已安排阿财哥在下人房歇下。”采萍盈盈笑道。

        “哦。”章无技点点头,平伯是聚玉山庄的老管家,昨夜见面,觉得他和蔼慈祥,有他打点,“阿财”应吃不了什么亏。

        “哎哟!”围墙上方忽而飞出来一个人影,结结实实一个马趴,腾起一地碎花。

        “阿——财?”章无技与采萍同时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