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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第二十五回 追命贵人



                                    “喂喂!你到底怎么了?”展青阳音量从小到大唤了十来次,惹得楼内宾客纷纷侧目。

        “展……展青阳,我要死了……”章无技讷讷道,揪着栏杆瑟瑟发抖。

        “你要死?我还没死,你死什么死?”展青阳把这中邪的女人从扶栏上掰了下,硬生生地放回到座椅里。

        “刚才那个黑衣女人呐,好恐怖的,她一根丝线就把人切碎!她在追杀我,从大过年追到现在,这下我跑不掉了。”章无技抖抖索索抓起筷子,一记记磕在碗沿上,叮叮当当直响。

        “乖,把筷子给我。不敲了行不?咱可不是丐帮的花子。”展青阳从那只僵鸡爪般的手里将筷子抠出。不知怎的,他听到敲碗碟的声音就会一阵发怵。想当初那黄岳郎为探教主下落也曾混入丐帮做过三天卧底,回来之后还是改不了吃饭敲碗的习惯,叮叮当当闹腾了十来天才消停。该死的黄岳郎,怕是已经回缁衣教告状去了。

        “我要吃菜。”章无技恋恋不舍地望着筷子。

        “我喂你,张嘴。”展青阳夹了一筷笋丝送到章无技嘴里。

        “你说郑有涯到底去哪里啦,没有他在身边好没安全感啊。”章无技碾着到嘴的笋丝。

        “我也可以保护你啊,鄙人武功也不错的。”展青阳柔声道。

        “你没有郑有涯强壮……”

        “吃菜!”

        “我说……二位客官……”小二显然是挣扎了好久才开的口。

        “什么事?”展青阳抽回戳在章无技嘴里的筷子,不悦地问道。

        “二位,楼下有位客官包下了整座醉仙楼。得罪二位了。”小二低声下气,不停拱手作揖。

        “哪个人这么嚣张?我们可是先来的,是不是各位?”章无技拍着桌子一跃而起,四下一望,傻了眼,“人呢?”

        “他们都已经走了。小的看二位相处得如此融洽,故而……”小二一脸坏笑。

        “融洽个屁!奶奶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章无技一个箭步跃上扶梯,做大鹏展翅状向楼下滑翔。

        “终于恢复正常了。”展青阳露出一脸欣慰的笑容,拍了拍小二的肩膀,大步朝楼下走去。

        “哪个人要包下这座楼?”章无技足尖一拐,刹车立定。

        一楼空荡荡的大厅,共有六个人朝她望来。一个路人甲模样的掌柜,三个龙套皮相的小二,还有两个仿佛笼着光晕的玉人。

        “公子,是她,太好了!”青衣少年的碧眸里闪过一道精光。

        “‘千脚观音’章无技?!”锦袍公子舒开一张如画般的笑颜,朗声道,“你可记得在下?”

        原来是初到淮州时遇见的那对绝色主仆,褐发青衫那位的叫做小葛,玉冠锦袍的那个叫啥来着?章无技挠着头,在“赵钱孙李”这几个大姓里随便抽了一个,道:“那个……李公子啊,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啊?”

        “章女侠好记性!上次有眼不识泰山,李玉成在此赔罪了。”李玉成笑着拱手施礼,右手拇指上的血玉扳指赫然醒目。

        李公子,李玉成,还真蒙对了。章无技故作镇定道:“算了算了。”

        “我问过江湖百晓生,章女侠九岁加入‘千脚门’,学艺十年,身手不凡。十九岁嫁与‘仁义金刀’传人郑有涯,从此归隐乡野。”李玉成道。

        “江湖百晓生的信息太陈旧啦,本女侠早就复出了。”章无技得意地笑道。

        “对啊,去年还差点做了别人的新夫人。”展青阳从楼上缓缓走下。

        “这位一定是郑大侠了。”李玉成自作聪明,赶着上前打招呼。

        “他才不是外子咧,他是我家护院阿财。”章无技笑道。

        “啊,连护院都这般仪表堂堂,郑大侠的风姿定是非同凡响啊!”李玉成很快化解了尴尬。

        “一般一般。”章无技挥挥手道。

        “相请不如偶遇。章女侠,不如我们坐下共饮一场。”李玉成拱手道。

        “你包下了整座酒楼?很威风啊。不过我吃饱了,现在要去听戏!”章无技一挑眉,跨开步子要走。

        “是听白梨社“七岁红”的戏吗?好哇!我初到淮州,也正想一睹名伶风采。今儿我就包下白梨社,与章女侠共赏佳曲。”李玉成拍手叫好。

        “你又要包场?”章无技白眼一翻,叹道,“我恨有钱人!”

        “章女侠还想去哪里?我定都包下来让你尽兴。”李玉成如玉似画的脸上洋溢着柔柔的笑容。

        望着那迷人的笑容,章无技想起了小时候的一段往事。

        那是在进入“千脚门”之前,章无技也曾是一群没爹管媚娘疼的小混混中的一份子。他们中间有个年龄较大的姐姐,虽在淤泥中行走,却不甘心灰头土脸,天再冷也要跳进河里把身子洗干净。她生着明月般的眼眸和桃瓣似的娇唇,眼角还长着一颗销魂的泪痣,因为生得漂亮,小伙伴们都叫她“公主”。“公主”心高气傲,逢人便说自己有一天要飞上枝头当凤凰。

        凭着娇美的容貌,“公主”真的被人贵人相中了。小伙伴们既好奇又羡慕,一齐在繁华的街道搜寻“公主”和达官贵人的身影。那位大官人出手阔绰,包下香车宝马,包下绫罗轻裘,包下山珍海味,包下丝竹笙歌,也包下了天仙娇娃般的“公主”……  “公主”换上锦衣华服,愈发美哉,她一脸荣耀地偎在那达官贵人的身边,傲视着这些杂草般的孩子。

        接下来的几个月,小伙伴们再也没有见到“公主”,他们都以为“公主”如凤凰般展翅高飞,一去便再不回来。那是一个阳光明艳的下午,章无技和伙伴们照例在墙垣间追打,一个趔趄撞倒了一个废弃的大藤篓。磕碰跌撞本是家常便饭,可这一次,章无技却傻了眼。藤篓后面蹲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女人,是“公主”!曾今就算粗衣荆钗也要纤尘不染的“公主”,如今却让一身锦袍沾满污泥……

        “你都包下来?包一个时辰,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章无技冷笑道。

        李玉成不解道:“一辈子?吃饭听戏都是怡情养性之消遣,讲究常换常新,哪有固守一辈子的道理?”

        “吃饭是怡情养性的消遣?敢情你没饿过肚子?”章无技觉得与眼前这人毫无共同语言。

        “呃,这个。”一句错,句句错,总之说什么章无技都不高兴,李玉成反倒想不出说辞了。

        “公子,时候不早了,可别耽误了章女侠看戏。”说话的是小葛,他的声音如山泉低吟般悦耳,如同他柔美的相貌一般,模糊了男女的界限。

        小葛的碧眼犹如一潭春水,温柔而又多情,教人不自觉地沉醉其间,章无技不觉间有些失神。

        “章女侠,请。”小葛唤了声呆滞中的人,略显羞涩地抿嘴一笑。

        “啊!”章无技猛一回神,直觉得两颊火辣辣地烧。怪哉,从郑有涯开始,形形□□的帅哥便陆续走入自己的视野,刚毅伟岸型的、仙姿飘逸型的、诡秘危险型的、雌雄莫辨型的、纨绔公子型的……诶?诡秘危险型的貌似被雌雄莫辨型的吸引住了——展青阳正凝望着小葛,满眼难以名状的情愫。

        “阿财?!”章无技大喝一声,“没礼貌,人家的小厮你看什么看,跟我走!”言罢拖着入定中的展青阳朝门外走去。

        “我看你也看,我不看了你还看。绿眼睛高鼻子好看吧?人家是个男的,你也是个男的……”才踏出门槛,章无技便对着展青阳一顿数落。

        “嘘——”展青阳挤眉弄眼道,“他们就在后面,别说了!”

        “呃?跟来了?”章无技一回头,便见那主仆二人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章女侠,刚好我和公子也要去看戏,可巧同路了。”小葛羞赧一笑。

        “为了跟踪我,你们白花包场子吃饭的钱了,不好意思啊。”章无技快人快语,大大咧咧笑道。

        “非也,公子和我怎么会跟踪章女侠呢?我们可是正大光明地追随章女侠啊!”小葛摆手笑道,不经意间做出了兰花指的手型。

        “嘿,有意思,光明正大追随我,你们很仰慕我吗?”章无技抱着双臂,饶有趣味地望着小葛。这美少年,可比他的主子可爱许多。

        “当然了,‘千脚门’弟子都身怀神行千里的绝技。试想,在天地间追风逐云是何等的畅快,公子和我真是羡慕得不得了,恨不得拜章女侠为师。”小葛一脸憧憬。

        “哈哈,说得好。想当年‘千脚观音’的确在江湖上恣意逍遥,只可惜,这些年来心里装的东西多了,脚步也不似以前那般轻快了。”章无技笑到最后,不觉化作轻叹。

        “怎会?章女侠身手矫健,步履如风,公子和我过目难忘,好生佩服!”小葛句句恭维,恨不得钻到章无技心坎里去。

        “哎,哈哈。”章无技强牵着合不拢的嘴,甩甩斜飞的刘海,在夕阳的余晖下摆出一个洒脱的站姿。

        “哎哟,没天理哇——”对面白梨社的门扉里扭出来一个妖娆的身段,生怕人家听不到似地高声呼喊,引得一帮好事者围了上去。

        “七岁红?”章无技与展青阳亦凑上前去。

        “红哥儿,你先进来啊。”张老板跑出来拉住娇嚎不止的七岁红。

        七岁红拈着块鸳鸯丝帕掩住脸面,嘤嘤泣道:“哪个促狭小娼妇,竟下此狠手毁你哥哥吃饭的本钱!红或不红,那是祖师赏饭的福分,也是个人修行的本事。不好好做功夫,专走这些个偏门旁道,也不怕遭雷劈!”

        “红哥儿!别往坏处想啊!”张老板死命要把这胡喊乱唱的主儿拉回去。

        “七岁红你说谁呢?你是红角儿,整天山珍海味的胡吃乱喝,吃出红疹子不说,可是把脑子也吃坏了?”又一个扭了出来,还带着半面红妆。章无技一瞧,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可不是那个扮演自己的“猪哥儿”吗?

        “大家听听,这张恶毒的嘴!这是吃错东西生出来的红疹子吗?”七岁红猛地放下遮面的丝帕。

        “唔——”人群里一阵唏嘘。七岁红本来那张锥子似的俏脸胀得像只猪肚,上面麻麻密密满是红黑色的疙瘩,原先一抿成线的薄唇此刻肿得好似油里走过的肥肠,重得快要垂过下巴。

        “哎哟,娘啊。”章无技拍胸。

        “现在看来,之前他还挺好看的。”展青阳冷笑。

        “他是江南第一名伶?”李玉成扶额。

        “公子,他真的是你要看的七岁红?”小葛瞪眼。

        在家门口丢人现眼,张老板几欲崩溃,他颤声劝着:“红哥儿,回去歇着吧。”

        “你吃的猪肉太多,杀孽深重,遭报应变只猪!”那个“猪哥儿”还在火上浇油。

        “贱人,你给我下了什么□□?!从今天起最好给我仔细点,哥哥我要下就下鹤顶红!”七岁红挥着帕子要上前揍人。

        “好啦好啦!还不给我拉进去?”张老板拍着腿一声大喝,门里一下子奔出来一票戏子,默契地分作两拨,一拨推着“猪哥儿”,一拨拖着七岁红,朝门里涌去。

        张老板向着人群作揖道:“对不住,教各位看笑话了。诸位也都看到了,七岁红吃错东西坏了脸,这一阵怕是不能再登台了。待他修养康复,我定让他立马登台义唱一日,算是为今日失礼赔罪。”

        人群里一阵沸腾,有人喊道:“张老板说话算数啊!”又有人喊道:“到时候叫他唱贵妃醉酒!”“我还想看他演狐狸精哩。”又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冒出来。

        “一定一定!”张老板陪笑道,“诸位多多关照啊。”

        “台柱倒了,白梨社这几日要关门大吉了吧。”章无技摇头叹息,旋即又笑道,“也好,不唱大家都清净。”

        “他们方才已经唱了一出精彩的。”展青阳冷笑道,“张老板七窍玲珑,果然懂得薛遗玉的胭脂该怎么用。”

        “呵呵,薛遗玉不简单啊,居然想到毁容,跟女人一样毒。”章无技笑道。

        “二位在打谜语吗?”李玉成笑问。

        章无技与展青阳相视一笑,生出一丝“自己人”的亲切感来。

        李玉成和小葛亦对望一笑,却有些许被拒之千里的失落。

        “要拜我为师的两个,我且问你们,为什么要学‘千脚门’的功夫?”章无技笑问。

        李玉成刚要开口,便被小葛抢了白。只听小葛朗声道:“当然是想像章女侠一样,纵横天地,来去如风,活得洒脱自在!”

        “哈哈哈哈哈!贵人衣食无忧,境界果然超脱。”章无技仰天大笑,忽然换了副神色凝重的表情,沉声道,“本女侠当年入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逃命,被狗追的感觉真的很糟!”

        “咦?”察觉到章无技神色有变,小葛不由得一番揣测,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便惊觉有人影从面前掠过。“公子,他们、他们又走了!”

        “哈哈哈哈哈,本女侠的逃命功还不赖吧!”风中飘来章无技得意的笑声。

        残阳西斜,天光昏晦,李玉成和小葛在纵横交错的街道里穿行,渐渐融入迷惘无边的夜色里。“千脚观音”使出了逃命的功夫,两只脚的凡人又岂能追赶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