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有涯紧紧盯着怀里的妻子，只见她嘴角的笑容瞬间消失，渍着血的手指颤抖不已。
郑有涯一惊，忙不迭喊道：“童夫人，你快来看看她！”
兰姑歪一针斜一针缝着，半边眼睛死死盯着手头上的尸骸，如同死神一般冷漠。
章无技突然睁开眼来，喃喃道：“有涯，别喊她，她根本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我可不想叫她看坏了。我没事，只是有些乏力，要靠着你歇歇就好。”
郑有涯急道：“真的没事？你不信童夫人也罢，我带你去找别的大夫。”
章无技急忙摇头道：“不走不走。我想知道无措究竟是不是师傅派来杀我的……至于这个百里长风，你无论如何都要替我揍他一顿……不，你替我将他绑起来饿几顿，等我恢复了力气，我要亲自揍他……”
“你真是……我答应你了。”郑有涯紧了紧手臂。
章无技安然闭上双眼，周围纷乱嘈杂，只有这怀抱是温暖的。
“师傅，我全身经脉封锁初解，一时间畅通无阻，可是身上还留着六个缺口，不免要散去一些功力，此刻正好补上。对于无技，我会好好补偿。”
是百里长风在说话。方才，他借着马车震裂的冲力，飞身跃向归海山庄中堂的屋顶。此刻，他翩然而落，散落的长发迎风飞扬，裸足才触到地面，便被长长的黑袍盖住。他悠悠走来，好似误落凡尘的仙人。
“百里长风，你不是我徒儿！你是缁衣教的大魔头！大家看着，这便是杀死神医莫一的大魔头！”江白洋颤声怒吼。
“师傅，江湖上到处是‘百里长风杀死莫一’的谣言，究竟谁是始作俑者呢？如果我没猜错，是你叫无措到处去传的吧。那些自诩正道人士的人本就对我缁衣教存有偏见，自然是捕风捉影，不亦乐乎。”百里长风笑道。
听百里长风这么一说，方战与童自贤不由对视无语，他们亦是捕风捉影之人中的一份子，还在天都派的大会上煞有介事地分析。
江白洋冷笑道：“可是有人发现过你夫人白雅柔，她头上插着莫一独有的‘妙手回魂针’。你们应是最后见到莫一的人，脱不了干系。”
“师傅，你的消息很灵通啊，什么都瞒不过你。没错，我确实在除夕夜找过莫一。我以千金会良医，只求他治好我夫人白雅柔的疯症。就算我是个大魔头，也不会蠢到连河都没过就拆桥吧。”百里长风反驳，“分明是你让无措跟踪我，知我密访莫一，便借机行凶，然后栽赃嫁祸！”
江白洋呵呵笑道：“你们魔教尽出些无耻之徒，还需要我来嫁祸？那个叫孟惊鸿的便是鼎鼎有名的恶人。且不说我的腿，他还做过一桩灭门的大案。”
江白洋一提“灭门大案”，童自贤、方战以及那些三教九流皆变了脸色。缁衣教是幽居鬼母山的门派，因行事诡秘而与江湖正统格格不入，却也不至于成为公敌。到了孟惊鸿这一代，一桩灭门大案成就了其恶名，自此，“魔教”正式成为缁衣教的代名词。个中详情，暂且不表。
百里长风道：“师傅要扯开去说吗？好吧，‘无恙门’那桩惨案，孟师傅其实是背了一个大黑锅。”
大家皆不做声，虽认定了缁衣教是灭无恙门的元凶，却也不敢公然驳斥，谁也不愿拿自家一宗亲朋的性命开玩笑。
“这位百里兄弟，台上那位白虎帮的童夫人便是‘无恙门’的传人，何不叫她出来对质？”说话的是宋王，他安安稳稳坐在“布衣卫”的防卫之下，怀里还抱着个娇滴滴的妃子。他或是不太了解缁衣教的厉害，又或是对“布衣卫”的实力太过自信，说话的语气轻巧无比。
“哦？‘无恙门’竟还有活下来的传人，还做了童帮主的夫人……”百里长风眼风迅捷一扫，从童自贤移到兰姑。
童自贤面色煞白，满脸横肉无一处不在颤抖。
自方才百里长风现身起，兰姑便手忙脚乱地缝错了好几针。百里长风此言一出，她彻底将针撅断在冷银霜的筋骨上。
“童夫人，先前我去找莫一，心里存着一句话想问他，只可惜没来得及开口，他就死了。如今遇见你，那就更好了，你既是‘无恙门’的传人，应该更清楚。”百里长风道，“莫一坐镇‘贪生药庐’扬名江湖，不过是‘无恙门’灭门后一两年的光景。这位神医就像是无缘无故冒出来的，没人知晓他师承何人，哪里人士。我想请教童夫人，这莫一可是你在‘无恙门’里认识的故人？”
兰姑一言不发，身子一沉瘫坐在地，紧紧捂住半面黑纱。
“你这恶人，定是要将‘无恙门’的人悉数灭尽，杀了莫一不算，此刻又想来害童夫人？你看，童夫人是会补尸体的，无论你把她切成多少块，她都能补回来。”江白洋插言道。
“师傅，妄言也是要遭报应的！明明是无措用丝线将莫一拦腰勒作两段！”百里长风话音刚落，忽而眉头一皱，道，“师傅，如果你并不想嫁祸于我，那么，我只有一种解释——你要杀死我最爱的人，叫我痛苦一辈子！无措本来要杀白雅柔，却误杀了莫一，是不是？”
江白洋摇摇头道：“奇谈怪论，我听不懂。”
百里长风厉声道：“师傅，最残忍的人其实是你！你要报仇为何不叫无措直接来取我的性命？白雅柔和章无技何错之有？你为了惩罚我竟然对她们下手！无技也是你徒儿，是你徒儿啊！”
“无技？我何时说过要杀无技？”江白洋大惊失色，吼道，“无措，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师傅，你这是承认了吗？”百里长风乘势道，“莫一被杀当夜，我一路追着凶手的影子而去，发现那人竟会千脚门步法，你猜测你又收了高徒。我曾潜回‘千脚门’查探，只见你和小红，并无他人。接着我又怀疑无技，幸而无技去年来缁衣教时留下了宅址，方便我去她的住所查探。不过，我这一来却是害了她，因为我离开‘千脚门’时，只怕已被小红盯上了。小红顺藤摸瓜找到了无技的所在，之后无技遇到的那些怪事都是她所为！”
“你当时已知道是我？你并没有不揭穿我……”奄奄一息的无措忽然出了声，语气里竟带着一丝喜悦。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个会‘千脚门’功夫黑衣人要暗害无技。与其漫无目的去查，不如一路暗随无技左右，护她周全。直到常平镇的元宵灯会，那个黑衣人再次现身企图暗杀，我阻止了他，却被他重创。接着他一路引着我往‘千脚门’逃去……我被你们收容了，也被你们困住了，久而久之，你和师傅的真面目终于露了出来。”百里长风淡淡道，用冷眼斜着无措。
“呵呵呵呵呵，原来是我自作多情。我不杀你，却已是手下留情，引你去‘千脚门’，全是为了替你疗伤。师傅叫我切了你的双腿，我不忍心，便献计封锁你的经脉。虽然害你不能动弹，但我何时饿着你，又何时冻着你了？”无措狂笑道。
“师傅，你以为百里长风最心疼的人是白雅柔？你错了，是他的师妹章无技！白雅柔死了，他只会哭一时，章无技死了，他怕是要痛一世！”无措道。
“好个恶毒的女人，当初真是看错你了，竟然会找你回来伺候师傅！”百里长风怒道。
“你看错我？你当真仔仔细细看过我吗？叶无招啊，叶公子啊，我没想到你竟是百里长风！百里教主，你一点都没觉得小红眼熟吗？”无措尖利地叫道。
“若非当日在街上看见你插着草标卖身，我哪里会认得你？”百里长风凝眉道。
“说的也是，教主何等尊贵，哪里会把我们这种卑贱的蛛人瞧在眼里。啊哈哈哈，小红就是小黛啊。小黛下落不明，教中肯定轻描淡写一笔勾过，就算小黛的噬心虫卵之毒发作死掉，也不会有人心疼。你们谁也不会想到，小黛大难不死，在‘神农山’上遇了神医，换了颗狐狸的心脏继续活着，居然还有缘被教主买回去当丫鬟，居然……”无措流着血泪，絮絮叨叨不停。
“小黛？”百里长风着实想不起来。
小红居然原是缁衣教的蛛人小黛。章无技猛然一惊，吃力道：“小黛？你可有个妹妹叫小青？”
“小青，你居然认得小青……小黛对不起小青，小青也对不起小黛……”无措木然道。
“什么？无措也是缁衣教的人？！”江白洋支着身体望天悲吼。
“小红是叶无招的人……当时我跪在街上，天那么冷，都没有人看我一眼，只有叶公子经过时，朝这边看了一眼，只一眼，却好温暖……小红的脸变难看了，叶公子的脸却变好看了，可小红还是想念原来那个叶公子……”无措的眼神越来越散，伸出手在空中乱摸，也不知在抓些什么，忽然就僵住了。
“天呐，为什么又是缁衣教？我的徒儿一个个……”江白洋老泪纵横，忽而感觉有只手在揩他的眼角，抬眼一瞧，竟是章无技。
章无技由郑有涯扶着，跪在师傅的身边，轻轻道：“师傅，无技不是缁衣教的。您还有无技。”
江白洋一愣，继而露出惨淡的笑容，道：“对啊，‘千脚门’还有个嫁出去的无技。老朽想跟你夫君打个商量。郑大侠呢？”
章无技扭过身子，抬起衣袖往郑有涯脸上蹭了几个回合，她力道不大，就跟挠痒痒一般。郑有涯连忙自己抹了两把，这才露出本来的皮色。
“江前辈请说。”郑有涯道。
“将来你们生了孩子，长子自然是继承你的‘仁义金刀’，接下来的都跟无技学‘千脚门’功夫好不好？到时候徒孙满堂，墙壁上、房檐上都爬满了小孩儿，那该有多好，呵呵呵，我真想亲眼瞧瞧。”江白洋的眼神忽而变得明澈。
“一言为定。”不论大事小事，郑有涯仍是一诺千金的气度。
想到子女，章无技脸蓦地一红，但师傅此刻提这番话，竟像在交代后事，顿生悲凉。
不远处，百里长风负手而立，凤眼斜飞，冷冷瞧着这一幕。此时此刻，他只消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变成叶无招。只是，师傅心里从此再无叶无招。
“童帮主，今日比武，你总共打败了多少高手？”一个霸气十足的女声传来。
童自贤惊望去，只见一队黑衣人浩浩荡荡开了进来，最惹人注目的当属为首的妇人，珠光宝气，翠眉红唇。缁衣教的傅岫烟，来者不善。
傅岫烟来迟了，她一向不喜欢早到，因为迟些来才能显出排场。每次在缁衣教集会议事，她总是掐着时辰到场，几乎只比教主快一脚。
傅岫烟得意洋洋，心里正描画着童自贤看到那箱断臂时的表情，忽而就看见了百里长风。
百里长风阴着脸，只朝傅岫烟望了一眼，便将视线转回章无技等人。此刻，他对缁衣教的一切生出一股莫名的厌恶。
“参见教主！”傅岫烟察教主颜色不对，不敢再造次，当下行了大礼。她身后，从展青阳、陈镇雷到缁衣使，跟着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缁衣教的人，全场气氛变得更为压抑。
谁也没有主意，一个人悄悄从后面绕到擂台之上。
白衣飘飘，是薛遗玉，亦是丰雪衣。得知郑有涯还活着，她欣喜若狂，见到郑有涯与章无技相对成双，她妒火中烧。
丰雪衣轻盈一跃，来到司徒湄身边，只见那司徒湄被一针锁喉，翻着眼珠却不能动弹。
“去吧，章无技就在下面。”丰雪衣猛然将针拔出，挥袖指向台下。
“章——无——技——”司徒湄嘶声吼道，顺着丰雪衣给出的方位愣愣望了片刻，浑身一震，跃然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