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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第四十六回 黑白不明(中)



                                    “轰隆隆——”石门竟自动打开,从幽暗中走出来一个瘦长的黑衣人,乍一瞧,也不知是人是鬼。

        闯入江底密道这么久,却不料这会儿竟有人出来,章无技与郑有涯皆惊得脸庞脱了色,没有喊出来,全因心脏已蹦到嗓子口,堵住了声音。

        那黑衣人渐渐走出阴影,借着水光能看清他的样貌。匆匆一眼,但见他体态颀长,神貌森幽,一头花白的长发松松束在脑后。他走路很轻,竟如幽灵一般飘忽,一路移来,好似没有看到生人的存在。

        莫非是个瞎子?章无技与郑有涯侧身紧贴在侧壁上,不敢阻挡来人的去路。那黑衣人脑后披着花白的头发,一束流泻到脚踝,犹如残存霜雪的山涧,淙淙流动着寒意。

        阴风呼呼,那黑衣人径自移向甬道的另一边,左臂宽袖剌剌一挥,那道缀满珍宝的石门应声落下。

        章无技紧绷的神经顿然松懈,似一块失了粘力的膏药,从侧壁上卷了下来,屈着身体嘘道:“鬼、鬼……这是个鬼窟。”

        郑有涯将肚兜包袱裹着的鬼面塞入怀中,喃喃道:“他的内力充满阴气,而且还是个瞎子。”

        才说话的功夫,黑衣人又照着原路飘了回来,站在不远处立定,一动不动,阵阵寒气在这段甬道内弥散……

        百里长风抚着下巴,在幽暗的石室中四处转悠。不远处,躺着捂着肚子□□的岳不通,黄铜大镲东一片西一片,散在脚边好不狼狈。

        “哎哟,哎哟……”岳不通挣扎着去捡大镲,两只手一抖,不甚敲了一记,“哐——”这下没用内力来敲,甚是羸弱。

        “别吵!”百里长风正苦于入门无方,被这声音一吵,不由心火直冒。

        岳不通一副吃瘪的衰样儿,只得切齿道:“你倒是有法子进去吗?”

        方才岳不通落进这石室里,没选好位置偏偏一屁股坐在了百里长风的头上,缁衣教教主哪里受得这等羞辱,起身抬脚就是一踹,承的是江白洋近一甲子的内力,出的是“千脚门”的招式,险些要了对方的命。这会子岳不通的肋骨还在嘎啦啦地疼,也不知断了几根。

        “我进不去,难道你有办法进得去?”百里长风乜着冷眼瞧来,对于投奔朝廷的江湖人,就连他这个魔教之徒都感到不屑。

        岳不通听百里长风言语带刺,好不窝火,恨不得敲一通魔音震死他,怎奈自己有伤在身,也实在蹦不上去,往里去也得靠他想办法,只得作罢收声。

        百里长风抬着脚,在石壁上东戳戳西蹭蹭,始终找不到机关,四下寂静无声,反倒自己牵起话头来,他随口问道:“你这么紧张下来做什么,找哪个?”

        岳不通哼了一声,本欲做出清高的派头不搭理,却想着当下毕竟只有他二人独处,弄得太僵反而不好,便道:“找郑有涯。”

        “郑有涯?”百里长风一怔,幸灾乐祸道,“朝廷要郑有涯?他犯事了?”

        岳不通接口道:“这倒没听说,只是幺将军要找他比武,咱们将军是个武痴。”听听,咱们将军,岳不通真把自己当成亲朝廷的好民众了。

        “什么?只说要和他比武?”百里成风心里竟有些失落。

        “是啊,‘金刀大侠’名震九州,到了郑有涯这一代也差不了!”岳不通道。

        “是么?”百里长风阴阴笑道,心里做了几回盘算。

        郑有涯若被朝廷的人盯上了也是好事。

        第一种可能:那个幺将军恋武成狂,与郑有涯打个你死我活。郑有涯死了最好,如果是幺将军死了也不赖,谋害朝廷命官,郑有涯下半辈子就等着蹲大牢吧。脑中画面闪现:他百里长风暗中协助官兵缉拿刁民郑有涯,最后领着无依无靠的章无技回缁衣教。

        第二种可能:幺将军求贤若渴,与郑有涯过招相惜,誓要拉拢这一根筋的豪侠归顺朝廷。郑有涯不肯,领着无技亡命天涯。脑中画面闪现:他百里长风及时出现,救助这对在深山里啃草皮的夫妻,暗中把郑有涯踢下山崖,领着不幸丧夫的章无技回缁衣教。

        “好好好,如此看来,我是一定要想办法带你进去找郑有涯的。”百里长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响彻整个石室。

        岳不通一愣一愣的,真不知道这个魔教教主的心思究竟何在。

        “岳大仙,你那红头发是怎么回事啊?”百里长风忽而变得亲切,竟然与岳不通闲扯起来。

        方才还被这人踹了一脚,岳不通有些不习惯,别别扭扭胡诌道:“啊,这个嘛,我见好多酒坊里的月兹舞姬都是红发或金发,便也试着用胭脂水洗头,经年累月,就成这般颜色了。”

        “挺好看的。”百里长风心情不错,懒得去追究真假,即随口赞道。

        岳不通半晌不语,肩膀瑟瑟发抖,他竟是在激动。

        其实岳不通生下来就是一头异于常人的红发,为此没少被别人嫌弃。自卑又孤僻的他也不念书,就跟着爹爹和伯伯他们窜庄过乡替办红白事的人家敲打吹奏,一副黄铜大镲从七岁敲到十七岁,十载辛酸终感天,某天,他在某户人家后院的草窠里发现了一本面皮残破的册子。这册子原来是本被人遗弃的内功心法,岳不通边敲大镲边练功,终于在二十七岁那年走出乡野,成名于江湖。红发成了他彰显个性的标志,再配以绚烂的彩羽,一个华丽的“金音大仙”就此诞生。

        其实,再耀目的外表也掩饰不了岳不通自卑的心,他悲摧的红发啊,百里长风居然说好看,真是知音难觅。

        “百里兄,先不忙找,我教你念清心咒吧。”岳不通一激动,决定有所回报。

        “啊?”百里长风正在敲打石壁,一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章无技和郑有涯大气不敢出,静静等待黑衣人的下一步行动。

        那黑衣人抬起左臂,伸掌一推,瞬起一阵旋风,蓄足力道朝石门上罩去。

        寒气骤进,似刀沿划过般锐利,章无技眼睁睁看着空气里飘起缕缕浮丝,那是她和郑有涯飘起的头发,被切断,然后随着气流腾跃在半空。

        寒气震得石门隆隆作响,上头的宝石齐齐松动,蹦豆子一般跳跃不止。只见黑衣人猛一收掌,气流逆转,百宝回旋着飞了出来。

        章无技不仅将眼瞪得大大的,连嘴形也撑得圆圆的,各色珍宝铺天盖地朝黑衣人飞去,乖巧地钉在他那幅漆黑的宽袖上,好似星屑铺展在夜幕里,璀璨亦诡秘。

        “无技小心!”郑有涯话音未落,章无技已感觉到危机。

        黑衣人振袖一扬,宝石如飞蝗一般朝着章无技和郑有涯袭去。

        “有涯,这……”

        二人措手不及,在飞沙走石里身不由己,只得拼命靠近彼此来抵御这股冲击。

        黑衣人猛一跺脚,石门顿开,仿佛一张深不见底的大口,借着那股强劲的气流,将章无技和郑有涯吸了进去。

        章无技和郑有涯紧紧搂在一处,擦着地砖滑行了好久,总算停了下来。那些宝石也飞够了,“噼里啪啦”朝二人身上砸了个痛快,跟落雹子一般,可恶至极。

        “咳咳,是个厉鬼!”章无技死命往丈夫怀里缩。

        “糟糕,瞎子都这么厉害!”郑有涯一手护着妻子,一手还忙着保护自己的脑袋。

        “我是厉鬼?我是瞎子?现在的年轻人想象力真是丰富啊!”这声音,如吟如诉,疑似九天外的弦歌。

        “这音质,百里长风也败给他了……”仙歌悦耳,章无技被熏得乜乜斜斜,说起昏话来。

        郑有涯头脑清醒,挣扎着站起身来,顺带把怀里那滩烂泥扯起来,一步步往后退去。

        黑衣人幽幽移来,随着身后的石门隆隆降下,四周亮起绿莹莹的烛光。

        郑有涯拖着章无技,又不熟悉周遭形势,不一会儿便被逼到一面墙壁上。黑衣人死盯不放,在距二人五步之遥之处停住,嘴角一扯,露出一副貌似微笑的神情。

        郑有涯贴着墙壁,怀里圈着瑟瑟发抖的章无技,借着周遭的微光端详起对面的黑衣人。

        他的生相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粗看之下,广额高鼻,纤眉飞挑,恰有三分仙骨。再加细看,眼眶深凹,仿佛两个幽潭,潭底有亮点若隐若现,便是眼瞳发出精光,脸颊瘦削,几乎陷进去一块,唇无血色,如同两片透明的蝉翼,倒生出七分煞气来。

        对着这仙不仙魔不魔的人,郑有涯壮着胆子道:“老前辈,你既不是厉鬼,眼睛也不瞎,那是在耍后生们玩吗?”

        “老前辈?我很老?”黑衣人“呼”一身飘至二人跟前,几乎贴上郑有涯的脸。

        “妈呀,离远一点,冻死人了!”章无技被阴风扇得腿一软,从郑有涯的臂圈里滑落,蹲在地上捂着脑袋鬼叫。

        头发都花白了,难道不是老前辈?郑有涯自觉没叫错,却还是耐着性子道:“那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很久没有人陪本座消遣了,这下来了一男一女!”伴着清朗的笑声,黑衣人挥着左边的衣袖退着移了一段路。

        黑衣人衣袍摇曳,郑有涯这才看清,黑衣人右边的衣袖瘪瘪地贴在身侧,他缺了条右臂。

        “叫我‘鬼谷先生’吧!”黑衣人笑道。这人应是很久没笑了,嘴角直到现在才完全舒展开来,可算比较像正常人在笑。

        “鬼谷先生万岁,千万别吃我们啊!”章无技最怕阴间的东西,一听这个“鬼”字,三魂丢了两魂,忙不迭告饶。

        鬼谷先生一愣,眯着眼笑问:“女娃儿,你怕我吃了你?那就乖乖听我的话。报上姓名!”

        “章无技!他叫郑有涯!”章无技回答得干脆。

        鬼谷先生颔首,沉吟道:“很好。让我想想怎么处置你们。你们别紧张,地上有些宝石,你们先玩玩吧。”

        章无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地上那些宝石仿佛一只只甲壳虫,一点也不璀璨,一点也不绚烂,她只想把它们踢开,踢得远远的。

        郑有涯虽手持金刀,且武功不凡,但他从小受了良好的教育,明白与人交往重在沟通,即便对方是怪人也要尝试着交流,遂心平气和道:“鬼谷先生,我们夫妇误入高人秘境,实在是抱歉。”

        鬼谷先生此时正专注于思考,左手一挥,不耐烦道:“既然来了,就在这里陪着我吧,我已经十几年没见过外人了。”

        郑有涯想叫他分心,又道:“鬼谷先生啊,我们下来的时候撞开了入口,我怕后面还有人闯进来扰了先生清净,要不要晚辈去替你把缺口堵上?”

        鬼谷先生冷笑道:“那又何妨,我这里机关重重,他们未必有你们这么幸运,能进到里面。再说来的都是有缘人,我一个一个招呼。”

        郑有涯汗毛直竖,强作镇定,岔开话题道:“这里幽暗沉闷,不知先生平时作何消遣啊?”

        鬼谷先生道:“我平时都住在最里面,打坐、练功、吃饭、休息。每天午饭和晚饭后,我都会去‘琉璃道’转一遭,看看风景,再锻炼锻炼手劲儿。”

        琉璃道,应该就是那条透着水色的甬道没错,锻炼手劲儿是怎么回事呢?郑有涯问道:“还锻炼手劲儿?”

        鬼谷先生点头道:“是呢,门上的那些石头都是我打上去的,十几年来钉了满满一面,我就换了种新玩法,把它们吸下来,再按照原位打回去。今天有贵客到,就招呼客人了。”

        章无技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嘴道:“鬼谷先生,您散步也太快了,一眨眼就转回来,不利于消化。”

        被她一说,鬼谷先生忽而感觉一阵胃疼,不由皱眉道:“你又不怕我吃你了?”

        章无技忙缩头一躲,道:“怕死了!”

        郑有涯觉得鬼谷先生虽然怪异,却也健谈,得寸进尺问道:“鬼谷先生,江底这条密道是你挖的吗?你为何要幽居此处?”

        鬼谷先生沉默片刻,不悦道:“你怎么这么多问题,真是惹人心烦。”

        章无技怯怯道:“我们又不是无知孩童,见你行事如此诡异,当然会心生疑问啊。”

        鬼谷先生像是被点醒了一般,叹道:“是啊,我还想你们陪我消遣,若是你俩日后每天都这么多问题问我,我岂不是要被你烦死?人啊,长大了就是心思多,还是无知稚子来的可爱。”

        章无技惊呼一声,迅速扑到郑有涯怀里,颤声道:“有涯,他讨厌我们了,若打起来,你有把握赢他吗?”

        郑有涯一时无语,却听那厢鬼谷先生已然笑声朗朗。

        “我不打你们,我还要你们替我做件事。”

        “什么事?可不要伤天害理。”郑有涯见他古怪,真怕他说出什么让自己为难的事来。

        “在这江底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放心,我只是想……要你俩生个无知稚子陪我消遣。哈哈哈哈……”

        鬼谷先生大笑不止,左臂一扬,将石室里的灯烛尽数熄灭。

        “轰隆隆——”阵阵巨响,一侧石壁向旁移开半面,又现一条深幽的通道,不知要去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