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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第五十三回 良缘孽缘(下)



                                    “换心?就是你说过的给死人换活心?”章无技忽然来了精神,蹭地起了身。

        “正是,郑夫人、百里教主,你们还记不记得在聚玉山庄碰见的那个花脸女子?她临终前曾说她是换了颗狐狸心才活到现在。原来我当年救助的姑娘就是她。”兰姑道。

        原来兰姑所说之人便是小红,真是天下巧事全凑到了一家。

        白面书生样貌的张二哥发了话:“我们哥俩尚未成年便得令进入白虎帮,后来这位童帮主管了事,便将我俩分派给夫人差遣。兰姑夫人醉心医术,隔三差五便要去神农山采药汲水,我哥俩每次都随护与左右。也就是五六年前的事情吧,那日我俩照例跟着兰姑寻新路上山,一路披荆斩棘过去,隐隐听见呜咽声声不绝于耳,走上前一瞧,原是一只赤狐蜷在地下,三弟将其提溜起来给大伙儿细瞧,原来那小畜生被蒺藜刺伤了眼睛,恁的可怜。兰姑说带着它走,去前方捣些草药敷着再做计较。我们继续走,行了不到一刻,却听见前方草窠里又传出更凄厉的哀嚎。这回却是个小姑娘,揪着心口翻来碾去,颜面都脱了色,煞是恐怖。”

        “那姑娘揪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嚎,我的心都要被她震碎了,于是便命张二张三将她装进药篓子,一路抬着行到玉箸泉下。我解开她衣衫查看,并未发现外伤,想定是内里的古怪。那一带草药繁茂,净水丰盈,我随身医箱里的针线刀布也很齐全,想着她这般光景,我也就死马权当活马医了。”兰姑道。

        “开膛见血,我们兄弟只敢避在一旁打打下手。过了一会儿,就听兰姑说那女子的心已被蛆虫咬烂,应是没有救了。我们兄弟当下便起了疑心,这莫非是没得到解药的蛛人同胞?若是这般,大家便是命运与共的苦人,自然不希望看着她就此命绝。我见三弟手里还提着扑腾不止的赤狐,来不及思虑可行与否,便向兰姑提议换心。”张二哥颤颤道,这段往事至今提来犹叫他震撼不已。

        “换心,原是不得已而为之,谁料奇迹就那样发生了。”兰姑笑道,“换心才过一个时辰,那小姑娘就睁开眼睛,能拖着身体匍匐到泉边去取水喝。我还没来得及去查问她,张二和张三就齐齐跪在我跟前,捣蒜似的磕头,要我也替他俩换。而那姑娘乘我们不备,竟如赤狐那般矫捷地溜走于无形。若不是她再一次出现在聚玉山庄,我真以为那是天神的点化,来启发我成就更高的医术。”

        “张二张三,你们都换了狐狸心?再不需要噬心虫卵的解药?”百里长风问道。

        “回禀教主,我们于神农山守候多时,又捕得一只犲狗和一只棕熊。后听兰姑说,犲狗之心给了我,棕熊之心给了三弟。这些年来,上级派发的解药我俩确实分毫未动,都完好无损地封于屉内。虽说兰姑与我俩有救命之恩,可我俩也不曾得新恩忘旧主,仍是将白虎帮的情况据实上报。童帮主一家这些年确实安分守己,不曾有鲸吞江湖之念!”见教主面有疑色,张二哥急急表态,又拉着憨傻不知所谓的张三哥拜了一拜。

        “这么说,棕熊的心是要笨一些,还是狐狸犲狗之类的较好。”章无技沉吟道,她已在盘算该给郑有涯用什么样的心。

        “依我说,畜牲之心再伶俐也不及人心,还是人之心最好不过。”孟惊鸿插嘴道。

        “人心更不好,换心终是一命抵一命,杀死无辜畜牲已是不该,赎罪还来不及,难道还要去害人?”兰姑摇摇头道。

        “难怪你总要偷死尸回来尝验起死回生之法,却是有这般前因后果。”白雅柔微微颔首。

        “哇——”

        忽闻一声孩童啼哭,原来是那童天龙拼了命朝二夫人怀里钻。

        “哦——心肝宝贝不怕……”二夫人一面拍着哄,一面怀着歉意朝众人道,“你们方才说那些开膛破肚血淋淋的,我儿胆子小,禁不住吓哭了。”

        童自贤见幼子受惊,亦凑上前去抚背相慰,口里柔声细语,如个慈妇人一般。

        “差点上了你小老婆的当,你哪里不喜欢这个男娃!该把这一双娃娃都抱回去养着才是,若干年后叫你亲耳听到这一双娃儿只喊我爹爹。”孟惊鸿冷眼瞧着。

        童自贤闻言,忙用身体挡住幼子,一边打岔道:“大家伙别在这里耽搁了,我怕幺德让的手下就要找到这里,不如赶紧些换个地方说话吧。”

        “一同跟我回缁衣教吧,我看着普天之下除了那‘黑贼窝’,也没有地方敢收容童帮主一家了。”孟惊鸿笑得好不得意。

        “你父亲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你可要救我们!”兰姑忙跟章无技咬耳朵。

        “看你本事了,神农山上见分晓。”章无技与之交换一个眼神,算是成交。

        天色浓黑,不见星月,一行人便出了白虎帮的宅门,人多累赘,也使不上轻功,就靠一双脚走路。

        孟惊鸿戴一顶帏帽,气定神闲走在前头,后面跟着章无技、百里长风、黄岳郎、白雅柔与丰雪衣。最夸张的要数白虎帮的一家子,他们不论大小都扯一段布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眼睛。

        一路走到天微亮,远远得见一辆马车徐徐驶来。

        章无技当即招了手,一面没好气道:“这样要走到何年何月?一看便知大的小的都是富贵命,不坐车马就出不了门的!”

        二夫人当下臊红了脸,刚才一路,就他们娘俩走得最费劲儿,时不时要人回头提携一把。如今童天龙早就赖着不肯再走,挂在她无力的臂弯里依依呀呀唱着童谣。

        “吁——”车夫停了下来,瞪着一大群人,尤其是那几个“奇装异服”的,大声道:“这么早雇车去哪里?”

        “我们行远路的,那几个裹头蒙脸的是我们在塞外做经纪时认得的朋友,他们指明要去鬼母山,到水路之前都要用你的车,车钱不少还管你吃住,成不?”章无技朗声问道。

        “好哇!”那车夫面露喜色,撩开门帘招呼他们上车。

        “给我点钱!”章无技不露声色拍拍百里长风。

        “干吗?”百里长风自怀里摸出一颗猫儿眼,那是从江底带出来的。

        “我有用。”章无技笑着将百里长风推入车厢。

        “以后我的钱都让你管。”百里长风又将头探出来回望她。

        “呃……好!”章无技抛了个媚眼,终于将他哄了进去。

        猫儿眼卧在掌中还未捂热,就转手给了车夫。那车夫瞪着朴实的大眼睛,脱口赞道:“这琉璃珠珠的水头真好诶,亮晶晶的,比我家咪咪的眼睛还好看。”

        “屁咧,啥子琉璃珠珠哟?这叫做猫儿眼,我们在西边贩绸缎换来的,可贵可贵的!不信你拿到城里随便哪个珠宝铺去验,价值连城的哩!”章无技南腔北调道。

        “猫咪眼睛还能贵成这样?”车夫朝猫眼珠子呵了口气,用袖子使劲儿擦了擦,透着晨光使劲儿瞧。

        “赶车的,这个跟你换。”百里长风又一次探出头来,这次手里托着一把碎银。

        车夫眼孔浅,识不得价值不菲猫儿眼,见了寻常的碎银子到欢喜得实在,旋即做了交换,忙不迭谢道:“公子小姐们尽管差遣。”

        百里长风将章无技拽上马车,将那颗猫儿眼塞到她手里,笑道:“好东西还是要给识货的人。”

        白雅柔坐在车里,见百里长风几番探出身去,这会子又与章无技一同进来,不免奇怪,又问黄岳郎道:“我倒觉得他俩才像是夫妻,我却是个多余的人。”

        “不是的,教主有几分心做属下的管不了,但我心里一直只有您一个夫人。不信回了教看看,大家都只会对您行礼。怪就怪您太过忍让,叫他们肆无忌惮的。”黄岳郎斩钉截铁道,最后那句自然说得很小声。

        “可惜我有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对着两个陌生人,我能去争什么?”白雅柔笑笑。

        百里长风扶着章无技坐下,直把坐在一边剃指甲的丰雪衣挤得侧过身去。

        章无技一见白雅柔,不免生起第三者插足的愧意,连忙挣脱百里长风,又朝着丰雪衣挤了挤。

        “有什么可争呢?你们一同侍奉长风,为缁衣教开枝散叶,岂不是美事一桩?”孟惊鸿盘坐在最里面,将帏帽搁在膝头,闭目养神了好一阵,终于忍不住发了话。

        百里长风忙对白雅柔道:“我和无技的婚事,还望夫人玉成。”

        “我?”白雅柔一惊。

        章无技挤眉弄眼,悄悄摆着手。

        “你们都是我此生最重要的女人,我不想失去任何一个。”百里长风并未注意章无技的小动作,接着向白雅柔表白。

        “是么?我却认为,既有先来后到,便有轻重计较。”丰雪衣被挤得憋屈,不免阴阳怪气道。

        “雪衣又在那里说什么嘴?”孟惊鸿不悦道,“依我看,手心手背都是肉,长风待她俩必定不分厚薄。”

        “什么手心手背?”丰雪衣对着修平的指甲吹了口气,懒懒道,“很多时候呢,手心手背只是个漂亮的比方。我觉得倒像是牙齿和指甲,一个么磕一下就能疼掉半条命去,一个么剪秃了也无关痛痒。孟惊鸿,唐静妍对你来说是牙齿还是指甲呢?”

        “你也跟无技一样叫我孟惊鸿,你们姐妹俩什么时候通的气?”孟惊鸿望一眼并排坐着的姐妹俩,鼻子底下俱留着淡淡的血痕,一时间竟觉得十分好笑。

        “我们各叫各的,谁叫你名字只有一个?”章无技不高兴了,挥着手嚷道,一肘子刚好顶到丰雪衣的小蛮腰。

        丰雪衣吸着凉气,气狠狠地推一把章无技,道:“孟惊鸿,我不跟她一样。你若想听我叫爹,便把《九绝玉女剑》还给我,到时候我叫你一百声爹!”

        “《九绝玉女剑》练不好要武功尽废,还有丧命的危险,除非像我一样卸除半边手臂。你可要想好,你貌美如花且正值大好年华,可愿意像我一样切断半边臂膀?”孟惊鸿索性挑明。

        丰雪衣曾得到上官莲所传的破解秘笈,自然懂得其中玄机,遂无畏道:“倒也无妨!”

        孟惊鸿一愣,道:“可我答应了长风,等无技嫁过去时作为陪嫁的,让给你姐姐算了,我缁衣教中还有许多别家典籍,你随意挑几样作为补偿吧。”

        章无技一听老不高兴,道:“好哇,凭什么你就不心疼我切断半边手臂,我才不要练这混账武功。这破秘笈是你从唐大牙齿那里骗来的吧,那就该给她生的那颗小牙齿啊。我和我娘就是你丢了也不可惜的指甲,不敢奢望你的‘好东西’!”

        大人嗓门一高,吓得童天龙又开始啼哭,二夫人又摇又晃却劝不止。那边童天凤拿起做姐姐的架势,哇啦哇啦乱吼起来。都说孩童之声乃天籁,此刻听来却似九天魔音般惹人心烦,童自贤和兰姑一个哄来一个骂,真是小的没镇住,又添大人聒噪。

        孟惊鸿在一片哄闹中沉默,章无技一句话挑开他的皮肉直戳骨头,直叫他哑口无言。

        章无技抱着头一阵乱摇,没好气道:“呆不下去了,我去外头透透气!”说着就往外挪。

        百里长风欲跟去,却一下子被绊倒,直冲到白雅柔面前。

        白雅柔怔怔望着那张好看到没有死角的脸,一阵粉晕涌上双颊。

        “教主这边坐!”黄岳郎欢欣道,收起那只故意伸长的腿,起身将百里长风硬按到自己的位置上,偷笑着向另一边坐去。

        章无技探出头去,教清冷的晨风吹得神清气爽,满眼浓翠,花红团簇,才不见几日,□□已深深如许。

        赶车的一手好把式,口中有节律地唤着“驾——驾——”,鞭影一阵阵掠过马眼睛,唬得那枣红马儿嗖嗖飞奔。

        “跑得真快呀。”章无技赞道。

        “嘿嘿。”车夫憨憨一笑,真往马背上抽了一鞭,霎时间又快了一成。

        “你说过叫我尽管差遣的是不喽?”章无技拢着嘴道。

        “小姐尽管吩咐!”车夫乐呵呵道。

        “你找个药铺停一停,他们若问,你就说身子不舒服要去买些防治头疼脑热的药剂。”章无技轻轻道。

        “好嘞!”车夫依旧乐呵呵。

        “我还没说完呢,除了买治头疼脑热的,你再买一大包巴豆藏着,出了药铺,你就往神农山方向去,就近找店铺吃饭,给我在茶汤水里加足分量!”章无技说完又小心地朝身后望了望。

        “咦——好嘞!”车夫不敢违拗,又颤颤挥了一鞭,心里暗暗叫苦:原来碰着做黑买卖的了,可怜那几个蒙着脸的塞外商人,这下怕是要客死异乡了。

        远远瞧见迎面跑来一队人,脚程不慢,眼见着越来越近,竟是皆作差人打扮,也不知是不是来缉拿杀死幺德让凶手的。

        章无技心下一紧,旋身冲回车里。童天龙依旧哭得惊神泣鬼,别人没招管,孟惊鸿竟也不来恐吓,兀自入定中,任由他去。

        那丰雪衣剔完指甲,又自怀中掏出一柄小铜镜与一盒胭脂,气定神闲地理起妆容来。

        章无技计上心来,一把抄过那盒胭脂,索性将那哭声震天的童天龙抢出车外。

        “儿哟,魂兮归来哟,魂兮归来哟……”章无技鼓着腮帮子上两坨红圈圈,吊着眉间的朱砂印,憋尖嗓音叫魂。可恨那童天龙此刻又不嚎了,小身子一个劲儿超车厢里钻,还奶声奶气叫“娘娘”。

        “小东西,讨厌死了!”眼见着差人就要到跟前,章无技狠着心在童天龙屁股上一把一把掐着,只把他弄得哭嚷不止,没工夫作怪。

        那些差人抬手示意停车。

        “当家的,官老爷们这是做什么?咱们是老实人家哇,儿子连夜啼哭,也不知被什么附了体,赶着好时辰去庙里请法师做法呢,这下子怎么又要耽误了!”章无技一惊一乍嚷着,抱着孩儿挡在车厢前使劲儿晃悠。

        此刻,车内之人均屏息凝神,做好拼命的准备。

        “无知妇人休得吵嚷,我只问你当家的!”说话的差人帽边插着一支孔雀羽,应是他们的领队,他向赶车的亮出一张图纸,问道:“这人你可见过?”

        章无技也凑过去看,原来是缉拿犯人的官榜,上头画着一名圆脸妇人,且不说眉眼,单是那两道斜飞入鬓的厉眉,她便认得画上之人乃傅岫烟。

        “没见过。”车夫讷讷摇头,他倒是真的不认得。

        “那么这个呢?”领头差人又换一张。

        章无技瞧得真切,这回是展青阳,长脸瘦颊,眉眼清俊。

        “没见过。”车夫再一次摇头,他根本没有骗人。

        “瞧仔细了?”差人头领射来骇人的目光。

        “夫人背后背着什么,那么大一个黑包裹。”另一名差役心细,瞧着章无技背后包袱巨大,遂来盘问。

        章无技晃着孩儿,眼珠一翻,道:“哦,村里的先生说我家娃娃有音乐天赋,说要栽培他操琴,我省吃俭用给他买了副古琴,听了村里老人的话用好几层黑布包着,也赶着今日去让法师开光呢。”

        好一个俗不可耐、愚昧无知而又望子成龙的母亲,差人中已有人忍不住发笑。

        章无技咬咬牙,又掐了童天龙几把,干嚎道:“儿啊,莫哭了,怪只怪你命不好,命不好……当家的,奴家不想活了,不想活了啊……”

        差人们听得妇孺哭号不止,早已心烦意乱,又恐真的耽误了一条性命,遂挥手放了行。

        如此又行了一程,章无技才松下一口气来,抱着哭虚脱了童天龙缩回车厢里。

        爱儿啼哭锥心,二夫人早就肝肠寸断,泪痕满面来抢着抱回。

        “你吃胭脂呢?一下子剜去那么多!”丰雪衣心疼地捧着胭脂盒,那可是司徒少卿胭脂铺里的上等货色,每次都只舍得淡淡扫几下。

        “吓死我了!”章无技长舒一口大气,抬起袖管就要抹掉满脸足以吓死人的铅华。

        百里长风拦住她,递上一块帕子,笑道:“听你嚷嚷的,还真像个没辙的娘亲。”

        “恶毒的□□。”丰雪衣自一旁冷冷道。

        “日后有了自己的孩儿,便要好好疼啊。”白雅柔酸酸地来了一句,连自己都不明白在吃哪门子的醋。

        “我没有的,真的没有,你加油哦!”章无技忙摆手告饶,她如今的死穴竟然是白雅柔。

        “你会有的,我会让你有的。”

        百里长风柔柔耳语,听起来却是那般阴森可怖,章无技攥着帕子不知要往哪里擦。

        咯噔一下,马车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孟惊鸿终于睁开了眼。

        “各位稍候,这一路还长,春天冷热无常,我怕身子不舒服,这就去药铺买些治头痛脑热药来!”那车夫掀帘打了个招呼,便要跳下马车。

        “等等,给我带一包巴豆来。”丰雪衣唤道。

        那车夫手一松脚一软,竟跌了下去。

        “你要巴豆干啥?”章无技亦大惊失色。

        “排毒养颜。”丰雪衣一脸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