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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第五十五回 此去经年(下)



                                    李玉成坐在马车上,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在山路间颠簸。他头脸被黑布袋罩住,双手亦被反绑于身后,身上还硬被斜绑上一只包袱,

        “我说,你们究竟要做什么?”被挟持数月,最后一次醒来之时,身边却有丫鬟伺候沐浴更衣,酒足饭饱之后,被蒙头盖脸地押上马车,李玉成有些担心,此路莫非暗通黄泉。

        “我正要与你说,等下放你下车,你自己寻路回去。包袱里有买路的银钱和充饥的干粮,还一只司南,不便之时可以用到。最最重要的是一只木匣子,里面有卷轴和书信,路上不许偷看,回京之后务必交与当今的太皇太妃——唐静妍。不要耍花样,我们的人就暗伏在你身边,小心你的项上人头。”负责押送的正是展青阳,他以黑巾蒙脸,说话声音闷闷的,不似平常。

        李玉成强作镇定道:“我答应你们。对了,突然要放我走,是不是一个叫展青阳的人从中斡旋?一路上他都待我很好,我若能回京,定要重重赏他。”

        赏他?对于宋王来说,自己所顾念的手足情谊只是一介草民的仰望,谄媚、厚道,抑或是忠义,高高在上的他会怎么想?深情厚感皆是浮云,眼前最真切的是仅仅隔了层薄布宋王便听不出自己的声音。展青阳哑然失笑,只得云淡风轻道:“不必了,王爷一路珍重便是。据我所知,展青阳这人只重情义却不贪赏,他善待王爷,只因为他有个过世的亲弟与王爷长得很像。”

        李玉成拍掌叫好,慨然道:“如此重情重义,本王倒是很想结交这个展青阳。”

        展青阳苦笑道:“王爷说笑了,尊为皇亲,某为草莽,道不同不相为谋。”

        李玉成一愣,道:“听你的口气……”

        展青阳忙道:“我与青阳兄自□□好,方才所言只是有感于你俩的立场而已。其实依我看,有些情感还是遥想之下更为美好,就当做是天赐人生的机缘吧。”

        李玉成赞许道:“兄台也是性情中人。这个展青阳本王很是欣赏,虽然今生无缘与之结交,仍希望赠一物以表谢意。你务必要转告他,这不是赏赐,而是朋友间的信物,今生今世本王视他为友,无关庙堂之高,不计山水之远。兄台可愿帮这个忙?”

        明明还是高高在上的恩赏之态,展青阳本不以为意,拗不过王爷那番表白,只得道:“转交何物?”

        李玉成挪了挪身子,与车壁隔开一点空隙,道:“左手拇指上的血玉扳指。我手被绑着不方便,你来拿便是。”

        展青阳依言褪下那只沉若凝血的扳指,夹于指尖细细瞧着,喃喃道:“稀罕物,王爷慷慨。”

        李玉成笑道:“这叫做血玉,说来自有一番渊源。父王征战月兹之时,几番遭遇险境。有一年春初,他和随从副将在胡渡木山迷了道,此时万物尚未复萌,他们接连几日都找不到食物,万念俱灰之际,得遇一只猛虎,遂斩杀来烹。副将在剥皮时发现这虎的皮肉中嵌着一块玉石,和血是一般颜色。父王认为,此虎在断粮之际现身,定是上天的馈赠,那么从虎身子里发现血色玉石也必藏玄机。说来真是上天造化,父王自得血玉,一路化险为夷,我军最终得以奏凯回朝。父亲将此石带回,命珠宝匠打造成一枚扳指,随身携带作为吉物。父王驾鹤西行,我便承了此宝。”

        月兹,胡渡木山,遥远的童年。展青阳听得入神,幼时曾无数次听到母亲悲歌浅吟,唱词便是与父亲在胡渡木山相遇相离的情形,李玉成自然不知,因为这段被母亲铭记的过往已被父亲刻意隐瞒。

        “如此吉物,宋王怎能轻易送人?”

        “血玉保父王功成,乃苍天佑,展青阳救我性命,是贵人助。不知为何,我在心底认定他担得起这份大礼。”

        “如此贵重,你信得过我?”

        “也是不知为何,我觉得兄台一定可靠。对了,我被蒙了脸无缘得见兄台,但可否请兄台赐教姓名?”

        “我……王二。”展青阳脱口而出。

        王二,这是他当时在天都派误撞章无技时胡诌的假名,目的是掩饰身份,战战兢兢怕被揭穿。

        今日面对自己的亲弟,他又一次用了这个假名,还是为了掩饰身份,轻描淡写不屑纠缠。

        而当年,母亲是多么纠结不舍,每次癫狂旋舞之后都会躲在幕后垂泪,见他过来,便一把搂进怀里,一边拍一边恸哭:苦命的孩子,连你爹的手都没有牵过。

        展青阳将父亲佩戴过的血玉扳指套上拇指,心中无限感慨:娘亲,孩儿终于牵到爹爹的手了。

        马车忽而剧烈一颠,车夫勒马的吁声伴着马嘶悠长,上下左右折腾了好一番才算停下。

        历经挟持,宋王本就如同惊弓之鸟,以为又出了什么变故,吓得浑身发抖。

        “什么事?”话音未落,展青阳掀开车帘。

        “那人就这样飞到眼前,幸亏我勒马及时!”赶车的缁衣使惊魂未定。

        “嘿嘿,对不住了。万幸万幸,还好赶在你们出山之前!”那不要命的拦车之人叉着腰大笑。

        “章无技,你怎么来了?”展青阳跃下马车,向那放肆的女人走去。

        “你们这就把李玉成送走啦,也不跟我说一声,我还赶着来送送他呢。我发过誓三年内不出缁衣教半步,若是你们出了地界,我就白跑一趟了。”章无技笑道,“你不用为难,百里长风就在后头盯着呢,我在他眼皮底下不会胡来。”

        展青阳转头,透过晨曦的微光放眼望去,果然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头看见了百里长风半隐在树丛间的身影。

        “把他弄出来,我要给他搞个送别仪式。”章无技嚷道。

        展青阳认为,章无技敢提出如此要求,定是得到了百里长风的应允,也便不再多问,返回车上将李玉成提溜下来提到她跟前,自己则走开远远看着。

        “王爷,记得我章无技不?”章无技猛拍李玉成的肩膀。

        “章女侠啊。”李玉成罩在黑布里看不见,伸着手四下乱摸。

        “呐,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崇拜我的,所以今天特意来送你。你一直想挖我回去替朝廷效力是吧,我暂时是走不了,不过呢,我特意写了一幅字给你带回去收藏,也是表达我对朝廷的赤忱之心啊。”章无技左顾右盼,忽而自怀里掏出一块手帕。

        一个黑影掠过,从章无技手里夺走那块手帕。

        “百里长风,你又在瞎怀疑什么?”章无技怒吼。

        百里长风立定,得意洋洋道:“你软磨硬泡要出来送他,无非是想托他去寻找兰姑和郑有涯。你看,被我抓个正着。”说罢,展开掌中绢帕,脸色瞬间如便秘般难看。

        “兵贵神速!这是什么东西?”百里长风读着绢帕上四个龇牙咧嘴的歪字,顿时石化。

        “啊哈哈哈!”章无技仰天大笑,乘着百里长风失神的当口儿,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塞进李玉成的衣衽。

        李玉成忽觉一手伸进怀内,惊得将欲呼叫,却被一掌拍在哑穴上,依依呀呀愣在那里。

        推开李玉成,章无技朗声道:“宋王看中我神行绝技,盛意邀我进京,我既答应你三年之约,又怎能随他而去,万般愧疚之下,只能手书‘兵贵神速’四字以传达我的祝愿。”

        百里长风无言以对,恍惚间,手里题着字的绢帕又被章无技夺去。

        “王爷,将来练兵的时候一定要嘱托主帅把此手帕悬于竿头,三军将士看到奶奶这四个大字,定会将步法练得疾如清风。”章无技将绢帕往宋王手里一塞,不顺势往其背后一拍,不露声色解了哑穴。

        功夫不长,却足以叫不算太笨的李玉成反应过来,章无技有事求他,并且必须瞒着其他人。

        “王爷,我就送到这里,你一路保重,千万千万要一路平安哟。回了家替我问候葛妃娘娘,谢谢她在聚玉山庄的照顾哈。你路上一定要平安啊,钱带够没,依我看你下了山第一件事就该去兵器铺子买一副盔甲,若是沿途有匪盗打劫,不把你这豆腐身子扎十七八个窟窿才怪。”章无技喋喋不休嘱咐道。

        她自然不放心,密信里写着她嘱托李玉成的任务,可不敢想象他“出师未捷身先死”。回缁衣教数月有余,得不到郑有涯的消息着实焦虑,不能亲身去探,她只得把希望压在李玉成身上,他是当朝王爷,不管有没有实权,说句话好歹能够掀起一些风浪,派些探子去神农山、常平镇郑宅和镇郊村落等地去搜些情报总不是难事。至于如何给自己传递消息,情急之下她也想不周全,只在信里画了幅简单的地图,标明鬼母山的路径,便将剩下的难题丢给李玉成。

        不管怎样,赌上一赌,看看这个宋王是不是真心崇拜自己。

        “章女侠放心,本王贴身穿着软甲,一般刀剑近身不得。”宋王循着章无技的声音摸瞎凑近过来,低声道,“这软甲说来神奇,状似一件丝织的背心,穿在身上就和寻常衣物一般。”

        “呃……你一个人安全了,那葛妃……”章无技忽而想起那件绣着凤凰牡丹的神奇肚兜。

        “爱妃也有,她那件更为巧妙,做得与绣花肚兜无异。她酷爱凤凰牡丹的花样,好几件肚兜都是那式样,我老提醒她别弄混了……”

        听到这里,章无技全明白了,在聚玉山庄之时,葛妃兴许是换洗的时候弄混了,把一件软甲当做普通肚兜给自己换上身……这便宜占的,真是不好意思。退回去吗?不好吧,大庭广众的,难道脱衣服给李玉成?且不说展青阳对自己也有些那个意思,百里长风那只大醋坛不爆了才怪。罢了罢了,机缘嘛,老天爷安排的最大!

        章无技厚着脸皮道:“那咱就此别过,你一路平安。回去问葛妃好,叫她千万别往持械斗殴的地方钻,千万!”

        百里长风看在眼里,只道这二人你来我去没完没了,心里好不厌烦,立即朝展青阳挥了挥手。

        李玉成被展青阳驾着拖回车里,一路上还朝“偶像”不停挥手,蒙着头看不见,就左边右边各来几下,尽表依依惜别之态。

        马车在蜿蜒的山道上渐行渐远,不知不觉出了视线,章无技只得悻悻而回。

        山路延绵,百里长风一路跟随,章无技只当不知,臭着一张脸在前面走。

        二人回到山坳里,只见孟惊鸿的院门前好不热闹,童自贤带着童天凤上蹿下跳,将彩纸带子挂到门楣上。一问才知又是孟惊鸿在作怪,说什么《回忆录》初稿完成,要将门楣装饰一新以作庆贺。彩纸带子要九九八十一条,每条长九九八十一尺,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才能代表圆满修成正果,这会儿二夫人还带着童天龙在院子里剪纸拼贴呢。

        孟老贼花样层出不穷,着实过分!不过章无技自己谋算写信也忙了大半夜,脑壳子疼得快裂,只得眼不见为净,快步走进自己的院门。

        百里长风不受待见,待不了片刻便起身返回总坛。

        几个月下来,二娟无数次目睹章无技给百里长风甩脸色,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这女子仗着教主的宠爱拿腔作势,遂阴阳怪气叹气道:“何必呢?小夫人如此藐视教主,就不怕教主哪天失去耐心翻脸吗?”

        “不准叫小夫人!也是,他翻脸了我可没好果子吃,还会连累有涯,怎么办呢?”

        “二娟跟小夫人讲掏心窝子的实话吧,大多时候‘腿’一点总不会吃亏的,有着跟教主怄气的精神不如练练‘腿’功,说不定还能求得人和财丰……”

        “嗯,是该练练腿功了!”

        章无技点头称许,大摇大摆朝院子里走去。二娟见劝解有效,忙不迭跟了出去,掩不住心中狂喜:替教主搞定感情问题,小奴婢被提拔的日子就要到了。

        一炷香后……

        二娟灰头土脸地坐在门槛上,眼前是章无技第二百五十个扫堂腿迅猛飞过,落叶灰尘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