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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第五十六回 缘聚缘灭(上)



                                    时光不疾不徐走过两年半。盛夏又至,烈日当空,鬼母山蔽于浓荫之中,反倒愈显深幽。

        孟惊鸿将自己关在小屋里,临窗静坐,悠然提笔蘸墨,在宣纸上粗扫细描,泼一幕重峦迭嶂,勾几笔美人出岫。

        这时,童自贤来窗前禀报:“孟教主,傅坛主和展坛主来了。”

        自从这傅岫烟回教之后,几乎日日和展青阳一起抬着好酒好菜来拜访。在孟惊鸿看来,傅岫烟无非是借着叙旧之名还攀持老教主。

        “他们要等我死了才死心么?”孟惊鸿冷笑着搁笔,吩咐童自贤道:“请二位进来。”

        片刻,二人便进了门来,一样的黑衣肃杀,一样的神情疲倦。

        知道孟惊鸿一向不领情,傅岫烟也不再做殷勤之态,默默将食篮搁置妥当,似笑非笑道:“孟教主好雅兴,作画呢。”

        “嗯。”孟惊鸿头也不抬,按笔舔了舔碟中朱砂,一心一意润色起画中美人的衣裙来。

        傅岫烟凑过去一瞧,冷笑道:“莫不是在给您的《回忆录》配插图?这云中丽人是……唐静妍?”

        半老徐娘醋海兴涛,孟惊鸿心知肚明,却不愿多做纠缠,只轻描淡写道:“一年前官府撤了你的通缉令,正是托了唐静妍的福。”

        两年前,孟惊鸿命李玉成将半卷回忆录交给唐静妍,另附书信一封,以叙旧的口吻威胁这位深宫皇妃干预官府对众人的追查。当然兰姑和童自贤除外,孟惊鸿与这俩夫妇恩怨难清,促狭之心又起,誓要他们今后在世道上寸步难行,乖乖跟在自己身边为奴为婢。

        傅岫烟从没有感激,反倒是愈发嫉恨。

        两年前放李玉成回京,他走后不过半年,就有探子回来禀报,说官府已撤走通缉令。这自是唐静妍的“功劳”,傅岫烟认为,唐静妍这么做的原因可能有两个,一个对孟惊鸿余情未了不忍为难,另一个则是《回忆录》中对往事的描述过于香艳旖旎致使她害怕面对。

        总之,孟惊鸿与唐静妍有着惊心动魄的过往,傅岫烟未曾亲眼得见,只能靠想象力去描绘,愈描愈活色生香,越想越锥心刺骨。

        “咳咳。”展青阳见二人陷于僵局,立马开口圆场,“傅大姐,你来的时候还说教主亲手勾兑的青梅酿生津可口,定要与孟教主一同品尝,怎么来了又不拿出了?”说着已打开食篮盖子,取出酒壶杯盏。

        “他又做这些不务正业的勾当了?堂堂一个教主,他倒是比我还悠闲啊。”孟惊鸿蹙眉,想当初,百里长风也曾将秘制果汁或美酒拿来孝敬他,被他恶狠狠地骂了回去。

        傅岫烟听闻此言,煽风点火道:“可不是,我也是教中的老人了,想当年曾目睹孟教主为教务呕心沥血,现在却眼睁睁看着百里教主嬉游怠业,心里很不是滋味。依我看,孟教主倒是真要考虑考虑……”

        “好了,无论你变什么花样来说,这话里的意思只有一个,你们想利用我的存在掀起教中风波。你们那点花花肠子啊……”孟惊鸿打断道,“你们在教中到处传我还在人世的留言,可给长风添了不少麻烦呢。”

        他竟知道?!展青阳与傅岫烟均大惊失色。

        两年前傅、展二人归教,黄岳郎即向百里长风禀明二人勾结谋害自己一事。此事蹊跷,白雅柔失忆,黄岳郎又拿不出有力证据,百里长风只得暂且搁置。谁料黄岳郎是个热血热肠一根筋的主儿,认定作恶必要受罚的道理,见教主不办,心里气的慌。终于在一次教务会议中,黄岳郎带领着黄字号分坛的兄弟跟傅、展二人顶撞起来。

        看此情形,黄岳郎不像是无中生有,可能真与教中老人拉帮结派打压新人有关,百里长风心中已有判断。怎奈傅、展二人任坛主多年,手下众士心皆向之,尤其是傅岫烟,年长资深,在教里颇有威信,他二人的地位怎是这个刚任职坛主不久的小小黄岳郎可以撼动?再加上天字号分坛的彭羽关也从自身考量,一心一意为老同僚傅岫烟说话,黄岳郎更加孤立无援。

        百里长风为了保护黄岳郎,更为了保护自己,遂拉着暴怒的黄岳郎连声说道“小黄喝高了。”一通生拽硬扯外加插科打诨,总算暂时蒙混了过去。

        自此,傅、展二人却没了安全感,整日里觉得百里教主的目光无处不在,每行一步都如芒在背,为求自保,不约而同地产生废主之年,一面差人在教内传播上代教主孟惊鸿未亡的消息,另一方面伺机激化两代教主之间的矛盾。

        “呵呵,别以为我幽居在此就两耳不闻窗外事。长风仁慈,只是将传播流言的人灭口以警示教众,再若换了我,定要将那人与你俩串在一起剥皮。”孟惊鸿阴森森道。

        见他把话说破,傅岫烟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孟惊鸿,我看这世上能真正得到你眷顾的人只有两个,唐静妍、百里长风,他们俩是修了多少世呢?”

        孟惊鸿不语,左手一滞,笔头叉着乱毛瘫软在满碟朱砂之中。唐静妍,这个被他骗又反过来骗他的女子,确实曾叫他纠结不已。他曾经狠心抛下缁衣教和羽翼未丰的爱徒,躲进江底秘境做一个与世隔绝的活死人,只为和她赌一口怨气。

        孟惊鸿,他这样一个从来都只会让别人不好过的人,却为了这个女人甘愿折磨自己。

        孟惊鸿望着画纸凄然一笑,道:“确切来说,唐静妍已经不算了,当年我切断右臂,也就切断了和她所有的情缘。”说话间,笔落峰回,朱砂化作一团火焰将仕女覆住。

        笔重情浓,欲盖弥彰。

        同一座小院内,隔墙的另一边,章无技懒洋洋地靠在树荫下的竹榻上,左手捧着半只西瓜,右手抓一只铜勺,“呲呲”地刮着一侧已见青白的瓜皮。

        二娟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做针线,漫不经心地问道:“小夫人今儿怎么不练‘腿功’了呢?”

        章无技软绵绵道:“今天一睁眼就觉得人生无趣,什么都不想做。”

        竟然没有对“小夫人”这个称谓提出异议,看来她是真的郁闷了。二娟也不接话,默默将线头咬断。

        通缉的官榜虽然撤了,但李玉成一直没有关于郑有涯消息的回音。没查到?查到了却没有送信的门道?抑或是消息被缁衣教的人截获了?章无技不得而知,总之一句话,杳无音讯。

        虽说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章无技毕竟也稍稍静下心来练了两年“腿功”,小有所成的时候才发现,她的一身本事根本没有用武之地,依照“三年之约”,她压根就出不去这个牢笼。

        “我很生气!”章无技忽然一跃而起,踏着茂密的树枝青云直上,眨眼间出了院墙,一道烟般消失在山林间。

        二娟吓得甩手扔掉针黹,刚反应过来要喊孟惊鸿,却见章无技又一阵风折了回来。

        “好大动静,无技在做什么?”隔墙传来孟惊鸿的询问,此人内力精深,敏感地察觉出章无技运功疾走的气场与往常练习时有异。

        “没事,练功呢。”护主的道理,二娟还是懂的。

        墙那边再无声音,表明孟惊鸿不再追究。

        “小夫人,你吓死奴婢了!”二娟拍着胸脯嘘声道,背上湿了一大片。

        “你怕我逃?说实话,我待到几个月的时候就想过逃,可是没有。因为我曾对百里长风发过誓,三年内绝不离开缁衣教半步,否则郑有涯便永远不会醒来。这个赌注太大,我不敢轻易违誓。”章无技摇摇头道。

        “哦,教主英明,我还说教主怎么放心让我这个武功平庸的小奴婢来伺候你,原来是料定你不会逃啊。”二娟一脸崇拜。

        “对,我傻,他狡诈,他就是吃定我了,他在心里一定痛快得很!”章无技愤愤道。

        “若我是教主就一点也不痛快,你越是守约,就表示你越在乎郑有涯啊。”二娟叹道。

        “很烦,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章无技翻身跃上竹榻,仰面躺倒,满眼是浓浓的绿荫,看不见万丈碧空。

        二娟见她颓唐至极,便岔开话题道:“对了,今日丰姑娘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我让她进来她也没肯,只在门口跟我聊了几句,还给了我这个东西。”说着从随身斜跨的小布包里摸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来。

        “丰雪衣?她前一阵子倒是老去孟惊鸿那边,不过从不到我这里来的,今天怎么了?”章无技心生疑惑,接过那叠纸,问道,“什么东西啊?”

        “不知道呢,我觉得她是想找你又不好意思的样子。”二娟笑道,“她说这个叫做‘江湖快信’,是最近江湖百晓生们搞出来的花样,将搜集到的一些最新情报聚拢到一起,由书馆印刷出来,再放到各地的市面上去出售。这一份是前天的,黄坛主买来给她解闷,她看完觉得挺有意思,也让我读读。我不识字,不过留给小夫人瞅瞅也好,若是真那么好玩,我立马禀明教主,叫人每天送一份来。”

        “新玩意儿,有意思。不用通报教主,明儿起你每天下山一趟,去镇上买些零嘴,再带一份这玩意儿回来,回头给你银子。”章无技暗想:若是郑有涯复原,定会在江湖上行走,这东西兴许能传递一些有关他的信息,若是经过百里长风之手,难保不会隐匿信息,所以想了这一招。

        “哦……”正午将至,满山蝉噪充斥着二娟的双耳,想到大热天要走那么远的路去镇上,她不免有些委屈。

        “很好。”章无技生出希望,顿时心情大好,展开“江湖快信”读了起来,“青冥剑宗宗主方战昨日病逝,享年六十五岁,遗体告别仪式在继任宗主汪远舟的主持下于洗剑堂举行,各界武林友好人士纷纷派代表出席……哎,那个假模假式的方老头走了,居然是汪远舟继任,那个八卦无知男有什么好?”

        可叹时间飞逝,当年在聚玉山庄见到的那个傻小子居然成了一宗之主,反观自身,章无技不禁感慨:有人天天进步,有人越活越衰。

        “这是一桩丧事,没什么意思。”二娟情绪不高,其实她心里一二十个不愿意跑腿买什么“江湖快信”。

        “听听这个,炎帝宫的消息,朱晚照大叔出家前的门派耶。炎帝宫宫主火云仙翁日前宣布,三个月后迎娶座下掌灯使者海水为妻,目前已往各大门派发送请柬。呀呀呀……看这段介绍,火云仙翁执掌炎帝宫六十载,如今已是个九十三岁的老人,不过上面写他鹤发童颜,姿容清雅宛若一树梨花。海水师承‘赤炎神龙’朱晚照,年方十九,姝丽无匹……年方十九,那正是我出嫁的年龄哟。”章无技感慨道,“如今不是‘一树梨花压海棠’,而是‘海水冲了炎帝宫’。哎,老头子皮囊再青春,到底也九十三岁了,十九岁的美娇娘,吃得消不?我总觉这姑娘光听名字就有滔天之势,不好不好。最后还说会跟进追踪二人的婚事,且等着看他们的后续发展吧。”

        “嗯,有点意思。”二娟忽而有了些精神,觉得下山“买报”也不是什么难事。

        缁衣教总坛的后花园中,满池红莲妖娆盛放,丰雪衣就坐在池沿,隔着轻薄的雪纱长袖,她握住黄岳郎沁满汗珠的手掌,柔声道:“岳郎,那天我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

        馨香迷魂,黄岳郎闪避着羞涩的目光,结结巴巴道:“我觉得吧……这招有点毒……不过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要不……我们找夫人来一起商量商量。”

        丰雪衣急道:“那不是多此一举吗?白雅柔愿意不愿意的又要考虑半天,不如先瞒着,事成之后她不感激你才怪!”

        “这……”黄岳郎纠结不已。

        忽而一道银光闪过,唬得二人急忙向两边弹开。

        “白……”

        “夫人,你今天没有睡午觉?”

        在人后说事果然容易招鬼,白雅柔身着一袭藕色长裙,轻髻素颜,淡然玉立于二人眼前,玉指拂过亮闪闪的银钩,微笑道:“说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