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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第五十七回 前路漫漫



                                    百里长风管不了许多,伸手将章无技揽进怀里,倚着结彩的床栏,朝郑有涯投去挑衅的目光。

        郑有涯怒不可遏,恨不能一刀劈下,可是百里长风与章无技相靠太近,不好下手,只得怒道:“百里长风,你这厮不守信用辱我爱妻,定当不得好死!”

        百里长风拂着新娘霞帔上的流苏,柔柔笑道:“首先要恭喜郑兄重获新生,不过遗憾的是,就在你离开的时候,我已和无技许下山盟海誓,要从此忘却前尘,永结同心……”

        “胡说!”郑有涯一刀斜劈,披着红布的圆桌应声垮塌。

        “我……”章无技刚要说话,却见又闯进来一人。

        “自贤和凤儿在哪里?!”兰姑边跑边喊,脚边还绕着鲜红的“九命貂”。

        “童夫人,想不到你半边脸上的烂疤都已好了,恭喜恭喜。”百里长风斜目瞅来。

        “嗯,多亏了‘九命貂’的血和唾液,我再不用以半幅面纱遮丑,官府的那些旧画像也通缉不到我。”兰姑站在郑有涯身后,说话也多了些底气。

        九命貂生性机灵,很快就揣摩出主人的心思,亦冲着百里长风龇牙咧嘴。

        “呵呵呵。”百里长风笑道,“兰姑要找的人我自然知道在哪里……可是郑兄啊,无技这人生来随性,你也是知道的,她答应别人的事情总是难以兑现,就连对我发了那样的誓言也能一走了之,我真不知道她在哪里。”

        “什么?”郑有涯横刀怒喝,“你又在耍什么诡计?”

        “郑兄请看。”百里长风抬手拂上章无技的脸颊。

        这一举动惹得郑有涯火冒三丈,正欲发作,却被接下来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百里长风的手指滑到章无技的下巴处,忽而用力一撕,竟然掀下一整张薄薄的面皮来。

        “白雅柔?!”郑有涯和兰姑异口同声道。

        一丝错愕从百里长风的目光里转瞬即逝,在别人察觉之前,他已经恢复了平静,淡淡道:“婚期已至,新娘却不知所踪,我只好再与原配夫人办一次婚礼咯。郑兄,你一定觉得好笑吧,本教主两次婚姻都是这般荒谬。”

        不好笑,一点也不好笑,无技去了哪里,难道这次扑了空,还是百里长风存心戏弄?郑有涯顿时失魂落魄。

        看到情敌那副模样,百里长风非常享受,不咸不淡道:“麻烦郑兄把我这鬼母山翻一遍吧,我也正想找她呢。”

        白雅柔又想说话,才动嘴却被百里长风暗中封住哑穴,无奈,只得张着嘴瞪眼。

        “无技!”郑有涯狂喊着奔了出去,看这架势,一定要翻遍整座鬼母山。

        “别拦他,让他找!”百里长风满腔怒火终于爆发,一声高吼过后,咬牙切齿道,“既是如此,谁也别想找到她。”

        兰姑望着百里长风那对猩红的眼睛,怯怯倒退了几步,忙不迭转身跑出去。九命貂本来趴在果盘里啃香瓜,一见主人离开,也欢跳着跟了出去。

        百里长风定下神来,发现新房内只剩下白雅柔,她又僵又哑,正委屈地瞪着泪眼。

        “雅柔……”百里长风急忙替其解穴。

        “你怎么知道我是易容的?”白雅柔不解。

        “是丰雪衣干的吧,这‘贴面’之术定是从司徒少卿那里学来的皮毛,怎能瞒过我的双眼?”百里长风得意道。

        “你果然慧眼。”白雅柔真心赞许。

        百里长风摆摆手,问道,“章无技呢?怎么会是你?”

        “你究竟要问章无技在哪里,还是为什么是白雅柔?”白雅柔心平气和望着百里长风。

        “我……你难过了?”百里长风有些内疚。

        “我不是为你难过,而是替以前的白雅柔难过。”白雅柔一字一句道,“我之所以扮成她来与你相见,本意不是为了讨得你的宠爱,也无意戏弄你,即使你不揭穿,我也要自报身份。我不过是帮人一个忙,还有就是……见你最后一面,道个别。”

        “你也要走?”百里长风跌坐在床沿。

        “是,既然挽不回记忆,我也就无法找到留在你身边的理由。而且,我相信教主会高抬贵手放我走。”白雅柔笑道。

        “你确定?章无技也不爱我,可我舍不得她走呢。”百里长风笑道,莫名其妙地感觉一身轻松。

        “不同,她不爱教主,教主却爱她至深,我不爱教主,教主更不爱我。”白雅柔分析道。

        “哈哈哈,好吧好吧,那你离开我之后要做什么?”百里长风笑问,就像关心一个老朋友。

        “自然有很多事要做。教主,你是我见过最完美的男人,定然无愧于天下第一美男的称号,只不过不是我想要的。”白雅柔起身,做出要走的姿态。

        “你想要的在哪里呢?”百里长风不得不承认,此刻他很失落。

        “在……暂时还寄放在天下第一美女那里,这就去领回来。”白雅柔红袖一挥,潇洒出门。

        百里长风愣神良久,忽而想起正事,朝着已无人影的门口大声问道:“无技在哪里?”

        “不是一直在你心里吗?教主高抬贵手吧。”

        白雅柔的回话远远传来,悠悠然钻入耳朵。

        作为“叶无招”,青梅竹马的情谊打动不了她,他本以为自己能够就此放手,却未能善始善终。因为一旦做回百里长风,他便再不甘心服输。

        可是,百里长风又如何?横刀夺爱的戏码演了两回,将彼此割得遍体鳞伤,最终还是一场镜花水月。

        百里长风黯然慨叹:“章无技,你可知我爱得辛苦?好吧,从此以后,我只恨你。”

        却说那劫花轿的两名蒙面黑衣人正是黄岳郎与丰雪衣所扮,他俩在山坡草丛之中用易过容的白雅柔将章无技换出,依照事先计划,沿着守卫最薄弱的陡峭山路一口气下到南山脚,途中闯关杀人之事暂不赘述,总之顺利出了缁衣教地界。

        三人从浓荫遮蔽的小道一路走去,不知不觉到了分别的岔口。

        “你朝思暮想的秘笈!”章无技将《九绝玉女剑》扔给丰雪衣,抬手扯下沉重的凤冠,用红盖头包好搭在肩上。

        丰雪衣摸到梦寐以求的秘笈,激动得双手频颤,抬眼看看章无技,不由得噗哧一笑。

        “笑个屁笑个屁啊,什么意思?”章无技不满。

        这时,黄岳郎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自己看!”丰雪衣掏出小铜镜伸到她面前,还是格格地笑个不同。

        “呀,准是先前打斗的时候蹭坏的。”章无技一看,唇上的胭脂擦出了界,长长一条挂在嘴角边,倒像是豁了嘴一般。

        “哈哈哈哈。”章无技抬袖抹了抹嘴,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姐妹二人虽不曾亲热相认,却也算是一笑泯恩仇了吧。

        “我走了,后会无期!”丰雪衣将黑色外袍脱下甩到道旁,露出一贯穿着的白色纱裙。

        “走好走好,后会无期。”未待离人转身,章无技便大力地挥动手臂。

        “等等,丰姑娘,你真要练那秘笈啊,我记得孟老教主说他断了一条手臂才练成的,你不会也要自残身体吧?”黄岳郎急急问道,他并不知晓丰雪衣身怀师传的破解之法,只以为练剑必须断臂。

        “岳郎,谢谢你的关心。你那么想知道我会不会断臂,不如跟我回黟山天都峰啊。”丰雪衣笑靥如花。

        “我……”黄岳郎挠挠头,又朝后面望了望。

        “哈哈,我开玩笑而已,不必当真,我知道某人的心已经被银钩勾住。其实我的心早已被金刀劈碎了,就算你愿意,我也装不下你。”

        比起儿女私情,丰雪衣知道从今往后有更重要的事去面对,天都掌门认准归途,大步流星离去,留下一个白纱缥缈的背影。

        “小黄哥,你跟白雅柔说好在这里等的吧,我就不陪你啦,告辞!”章无技也不作久留,撒开脚步腾跃而去,只希望能早一日回到常平镇去与郑有涯相会。

        黄岳郎独自在路口等了片刻,终于看到白雅柔疾奔而来的身影。

        “章无技人在何处?”白雅柔气喘吁吁。

        “才走不久,不过我们都追不上她了,她脚程太快。”黄岳郎道。

        “我见到郑有涯了,此刻他一定在满山搜寻章无技,我急着来赴你之约,无暇寻他,这下章无技也走了,该如何是好?”白雅柔懊恼地摇着头。

        缁衣教是断然不能回去了,谁也不想去勾百里长风的心火,二人一时想不出法子来,只得漫无目朝前走去。

        “夫人……哦不,白姑娘,你真想好了?若是有一天,我是说若是,你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事,那你是留在我身边,还是回去找教主……”黄岳郎一路走着,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看你表现喽,你有没有办法填满我的心,叫我没有任何空隙再想起其他的人和事呢?”白雅柔笑得柔情似水。

        黄岳郎顿时觉得暖流溢满全身,望着眼前身着嫁衣的女子,满怀信心道:“有!”

        不出十日,章无技已回到常平镇,冲开郑家老宅的大门,将府邸翻了个底朝天,喊破嗓子却找不到郑有涯和兰姑。

        章无技不死心,敲遍街坊邻居的大门打听,还是没有结果,最后她在大街小巷逢人便问,始终无一人见过带金刀的瘸腿男人和蒙半面纱的女人。

        如此又过了十日,章无技几欲崩溃,连跳碧落江的心都有了。

        从此路上多了一个神不守舍的女人,晃晃悠悠,竟真的走到了碧落江边。

        夏季风云多变,此时江面上空铅云低压,正酝酿着一场惊天暴雨,碧落江如一锅将沸的汤水,蒸腾着阵阵热气。

        此时此刻,江白洋的魂魄就江底遥望着她这个忤逆师命的徒儿吧。

        师傅啊师傅,我有什么颜面要求你保佑我找到有涯呢?章无技呆坐在礁石之上,汗水不知出了几身,忽而几滴热雨打在身上,继而听到一阵筛豆子般的声响,抬眼望去,江面上溅起坑洼无数,天雨如一幕幕白花花的珠帘,急吼吼地朝自己推进。

        一眨眼,章无技已身陷雨中,通身浇了个透心凉,爽快!

        “哎呀姑娘,这么大的雨,跟我去躲雨吧。”这时跑过来一对小夫妻,俩人合躲在一片大芭蕉叶下,踢打着泥水好不欢快,招呼她的正是其中的小哥。

        章无技好生羡慕,笑问:“去哪里?”

        “灵龟渚秘境啊,前面不远处的一座江底宫殿,可好玩了,一吊铜钱游一次。”那小哥笑盈盈道。

        “什么?”章无技愣在原地。

        “磨蹭什么,人家淋湿了!”那小妇人不乐意了,催着相公快走。

        天哪,两年多蹲在鬼母山没出来,外面的世道变成了什么样?!

        不想回去那个充斥着噩梦的江底秘境,章无技拖着落汤鸡一般的身子来到淮州城,此时云收雨霁,天边挂起一轮淡淡的彩虹。

        淮州城热闹依旧,只是细看之下,酒楼商铺都换了招牌。章无技走向茶馆,坐到临街的位子上叫了杯茶,与几名唠嗑的老者攀谈起来。

        一问之下才对如今的淮州有了些了解。当年,“归海大会涉黑”和“幺德让遇刺”这两桩大案击垮了并立淮州的两大势力——童自贤的白虎帮和司徒少卿的聚玉山庄,据说自那以后,这两家的产业全归到了一个人的名下,那就是定远侯朱晚焘的公子——朱肃祯。

        小侯爷朱肃祯如今可是朝廷的红人。当时幺德让被刺,押解重犯拓图琅琊回京之责落到了朱肃祯的身上。如此一来,他轻而易举领了头功,还得了抄捡童家和司徒家产业的便宜。更有人传说,开发碧落江地宫的背后老板也是他。

        沉思之际,忽听有人唤自己名字,章无技抬头一瞧,竟是展青阳站在面前。

        老天爷何时能让有涯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呢?章无技心中酸过一阵,立马生出故人相见的欢喜来。

        展青阳将孟惊鸿与傅岫烟之死,自己狼狈下山,又一路搭车坐船来到此地的经历说了一番。

        得闻孟惊鸿死讯,章无技震惊过于悲哀,对于这个没什么亲情可言的父亲来说,她心里只有这样的慨叹:他这样成天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强悍之人,竟在一瞬间无声无息地随风消逝了,人生真是无常。

        展青阳面容更加苍白,咳嗽频繁,嘴里不时吐出淡淡的血腥,他对章无技坦言:近年来,自己的散功之期愈发混乱,并不局限在春分秋分二时,上一次散功就在八日前,由于当时傅岫烟不在身边,没有调息得好,元气剧损。如今江湖上名医尽折,他恐怕命不久矣。

        章无技找不到兰姑和九命貂,自己也无能为力,眼见着朋友等死,心里颇为难过,祝福话丧气话都说不出口,只拽着展青阳到了当地最贵的客栈“福寿居”,取出红盖头包袱里的凤冠交给掌柜,要了两间上房,又当场叫了一桌好菜。

        展青阳心知肚明:这女人实诚,想让他舒舒服服走过最后一段日子。

        世间之事充满巧合,也不乏阴差阳错。就在章无技和展青阳于“福寿居”厅堂中大块朵颐之时,郑有涯与兰姑来到了二人先前待过的茶馆。

        兰姑左思右想,终于开口小声道:“郑大侠,虽然我的样貌已经改变,官府通缉不到我,但是自贤仍旧危险,再说这淮州城早已改了姓,哪有我们童家人的立足之地?左思右想,还是离开的好。”说着满不放心地望望歇在茶馆门口的马车,话说她当日把童自贤等家属从缁衣教接出,未免麻烦,行陆路时一直单雇马车走道。

        郑有涯心里惦着寻妻,心不在焉问道:“那怎么办?”

        兰姑试探道:“听闻郑大侠在常平镇有座大宅,我想不如卖给我家做个安身之所。”

        郑有涯心里烦躁,想也不想就道:“先前抵给了天都派,后她们又归还于我,办好的房契地契在宅子里,我身边没带,办不了。”

        兰姑急忙道:“我信得过郑大侠,一手交钱一手交房,你既收了我的钱便不会再回来啰嗦。”她急于找个地方让相公藏身,也管不了许多,怕郑有涯不答应,又打开天窗道,“想当初我在神农山替你治病,在那暗无天日的山洞里伺候了你两年多,怎么着也对你有恩是吧。如今就当我反过来求求你,给我们一家一个容身之所吧。”

        郑有涯是个知恩图报之人,眼见兰姑竟抽抽嗒嗒哭了起来,心里愈发过意不去,叹口气道:“别提买卖了,你先带着一家人去住吧,反正我现在也不回家。”

        兰姑大喜,掏出先前百里长风给的那只钱袋硬塞给郑有涯,开开心心跑出去将马车驾走。

        郑有涯拆开钱袋一瞧,除了金银之外还有好多奇珍异宝,这气势,感情是强行将他的祖宅买了去。哎,这么多钱有何用,换得回失踪的妻子吗?

        一腔愤懑无处发泄,郑有涯猛灌两碗茶水,忽然想去江边散散心。他沿着宽阔的街道朝碧落江的方向走去,眼睛不停地扫视林立在左右两侧的各色铺面。

        郑有涯经过福寿居之时,有一群客人正好涌进门去,挡住他向里查看的视线,匆匆瞥了一眼那些人的背影,他便走了过去。

        福寿居大门的里面,章无技与展青阳也好奇地看着不断涌进来的人群,只见他们有男有女,差不多三十几人的样子,几乎每个人都身披红袍,男子的头巾和女子的头饰皆是红色调为主,火红、紫红、绛红、玫红、桃红、朱红……总之是红艳艳一大片。

        相较之下,人群中一名女子格外引人注目,她一袭水蓝色的衣裙,长发直直地垂在腰际,这么清丽的女子却被五花大绑,在两名红衣女子的推搡下无奈地坐了下来。

        章无技看不过少女遭欺,就要上前问个清楚,却被展青阳按住。

        “搞不清楚他们什么来头,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展青阳的江湖经验明显要足一些。

        那群人一定是饿坏了,也不喝酒,只是闷头扒饭吃肉。

        蓝衣女子双手被捆住,只得由一名绯衣女子喂饭,许是喂得急了,蓝衣女子忽然呛了一口,顿时咳嗽不止。

        “海水,你竟敢把饭粒喷到我身上!”喂饭的女子大声呵斥,重重放下碗勺,不愿再搭理。

        一名朱衣瘦男立马阴阳怪气道:“哎呀,可不敢得罪我们的海水姑娘哟,别看她既没有师傅罩着,又是宫主缉拿的逃犯,可她毕竟是宫主心心念念的宝贝,万一回去一见,老人家舍不得罚,又动了结亲之年,那她可真就是宫主夫人了。”

        海水一听,咳得更加厉害。

        章无技这下明白了,那些红衣人都是炎帝宫弟子,而那身着蓝衣的海水怕是不肯嫁给九十三岁老头逃婚出来的,如今又被爪牙逮住,正要往回送呢。

        “内部斗争,更不能管了。”展青阳话音刚落,却见章无技已飞了根筷子过去。

        “海姑娘十九岁,和我出嫁时一般大,我要帮她。”章无技坚定道。

        “什么人?!”炎帝宫弟子皆拍案而起,只因天降一只竹筷,稳稳当当插在桌子中央的大红蹄髈上。

        “我引开他们,你去救姑娘!”章无技端起一盆残羹朝邻桌砸去,不等对方还手,扫过一阵腿风,将自己这桌掀起砸向炎帝宫弟子们。

        无奈被拖下水,展青阳只得飞身跃上,在乱中瞅着一个空隙将海水抱起,边闪边跑,一直跑到过道尽头,开窗一瞧,原来屋后竟是一条小河。

        炎帝宫弟子被章无技整得鸡飞狗跳,暂时没有追来,展青阳乘此间隙奋力扯断海水身上的绳索。

        “姑娘会游水吗?”

        “我叫海水。”

        “哈?”展青阳一愣,这才注意到海水姑娘正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水灵灵的眼珠在薄薄的单眼皮下暗涌秋波。

        交汇刹那,海水爱上了眼前这个苍白消瘦的俊雅男子。

        “姑娘,逃命要紧,你既是叫海水那一定会游水,快跳下去吧。”展青阳被少女白瓷般的玲珑肌肤迷了眼,语无伦次道。

        “我走之前想知道你住哪里?”海水用柔荑般的小手牵起展青阳的大手。

        “快走吧。”展青阳着了魔一般,放肆地抱起海水,才触到那柔软的身体,却只得依依不舍地将她抛入河中。

        “福寿居天字三号房!”直到展青阳说出住处,海水才肯一头扎进河里奋力游去。

        闹了一阵,炎帝宫人才发现海水不见了,纷纷跑出去寻找。此时福寿居大厅里已是一片狼藉,店家叫苦不迭。

        “哭什么哭?我在这里打杂赔你们!”章无技揉着被打肿的右肩,大大咧咧道。

        要知这福寿居之内皆是红木、梨木或檀木等这些上等装设,哪是一天两天打杂能抵得过的,万一这野蛮女人跑了该如何是好,店家又在嚎哭。

        章无技不耐烦了,挥挥手道:“我是江湖人,最讲江湖面子的,你们这便在淮州城里发布消息,说我‘千脚门’章无技在此毁了东西,自愿打杂抵过,直到尝清那日为止,如违此誓叫大家一起鄙视我!”

        店家以为不错,点头答应。

        章无技又道:“我既要赎罪,即日起住下人柴房即可,不过我那朋友仍要住天字三号房,之前我已用凤冠抵过,与此事没有干系!”

        店家不敢随意得罪江湖人,只得应允。展青阳欲退房与之同甘共苦,却被严词拒绝。

        是夜,展青阳辗转难眠,不全是担心章无技,还因为今日替海水松绑时又耗不少内力,这会儿愈发觉得气血翻腾,大有散功之势。

        忽闻开窗之声,展青阳翻身望去,但见月色之下一名长发及腰的蓝衣女子赤足而来。

        “海水?”展青阳霍然坐起,惊讶万状,她真的来了,笼一身月华,宛若从天而降的仙子。

        “你叫什么呀?”海水轻盈走来,趴在床边专注地看着心仪的男子。

        “展青阳……咳咳咳……”展青阳再也忍不住,汹涌地咳嗽起来,大滴汗珠自额头滚落。

        “你怎么啦?”海水急忙将男人环抱在怀,轻轻拍打着他的背。

        “别,姑娘自重……”展青阳急忙躲闪,又怕说重话伤了女子的心,解释道,“我督脉断裂,元气不固,这便是散功之兆,如此往复,我必命不久矣,还请姑娘另觅托付。”他这次怕是认真了,竟不忍伤害投怀送抱的女子。

        “散功啊,这该渡气调息才是啊。”海水紧紧搂住颤抖的男人,喃喃道,“我常伴教主左右,虽然不敢偷招,但一直都偷偷修炼炎帝宫最高深的内功,不如全给了你。”

        “不,使不得,你既无外招又无内力,以后该如何立足江湖?”展青阳自是感动,想那傅岫烟每次调息也只是分出一成,这女子真是情深意重。

        “展郎康复了自会保护我呀。”海水嫣然一笑,猛然将展青阳推到,樱唇香香甜甜地贴了上来。

        “唔……这是什么渡气之法?你师傅怎么教你?”

        “这样的招数哪敢讨教师傅?海水自创的,展郎喜不喜欢?”

        “呃……”

        次日清晨,章无技起来打扫,却收到店小二转交的一封信件。

        章无技读完之后很是郁闷,丢了扫帚便跃上屋顶。打杂第一天就撂挑子不干,掌柜小二皆不敢多嘴,只是派了些人手将她昨日的宣言通报出去,企图靠众人的舆论来压制她。

        那信是展青阳留下的,遣词造句文绉绉,忽略一些别扭的道理,诸如退掉房间替朋友省些银子用作赎身费之类,章无技从字里行间抠出来四个字——重色轻友。

        “展青阳你个混蛋,以前欣赏老娘都是假的!”章无技终于忍不住,对着初生的朝阳吼出了心中的不满。

        原来别人的爱不是理所当然的给予,得不到回应自然会毫不留情地收回,这道理她本就明白,只是曾经被一种优越感冲昏了头脑,暂时忘却了而已。

        章无技顾不得影响淮州市容,懒洋洋地躺在福寿居屋顶上整整半天。正午烈日当头,掌柜的总以为她要吃不消下来,谁料她倒好,翻个身趴着睡。

        “我一无所有了,相公、蓝颜、崇拜者……都是屁啊。”章无技感到天地渐渐暗去,顿时好不悲凉。

        不是她的错觉,此时正值夕阳西下,天色确实快黑了。

        “蓝颜和崇拜者确实都是屁,但相公不是,好没姿态的婆娘,跟我回家吧。”

        “幻听……”章无技懒得动,忽觉背上叫人戳了一下。

        “讨厌鬼!”章无技翻身腾跃而起,愣住,使劲揉揉眼睛,讷讷道,“有涯?”

        郑有涯微笑着点头,任妻子左看右看上下打量。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满城都在传章女侠自愿给福寿居打杂抵过的宣言,我怎么能让妻子受这份罪,于是就带钱过来赎你回去。”

        “你有那么多私房钱?!”

        “我把常平镇祖宅卖了。”

        “啥,好不容易回来的大房子,你卖了?我要祖宅!”

        “以后我们俩到哪里,哪里便是祖宅。”

        “我不要回破村子!”

        “无技,不论去哪里,都不要分开了。”听到妻子久违的吵闹,郑有涯忽而情动,上前将其紧紧抱住。

        章无技挣开丈夫的怀抱,抬手捧住那张久违的俊脸,悲喜交加道:“让我看看。这些年你在哪里?兰姑怎么医治你的?你怎么到现在才出现?……”

        面对妻子连珠炮般的发问,郑有涯不知从何说起,一言难尽,只有潸然泪下。

        “哼,不仅嘴笨,还学会哭了!”章无技狠狠戳一下丈夫额头残留的火苗形疤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却还恶狠狠地咒骂道,“破了相了,我不喜欢,休了你!”说着转身飞下屋顶。

        “无技,你不是说,即使走了形,只要带上鬼面,你还是一样认我吗?”郑有涯纵身跟下,一路追着妻子奔跑。

        章无技停下,回头望去,只见那张花花绿绿的鬼面正徐徐盖住郑有涯委屈的表情。

        “嘿!”章无技忍不住一笑,转身继续跑。

        “你明知道我追不上你啊,真不原谅我了?”郑有涯急切呼喊,脚下愈发奋进。

        章无技笑得泪花再度涌出,心里暗暗道:死木头,当初便宜你一个盟约就娶了我,今天我要叫你追个够本。就算追到了也不放过你,打死你咬死你亲死你……

        渐渐地,她越跑越慢,慢到足以让那根木头明白,她的原谅近在咫尺。

        近在咫尺是多近?拜托,这种距离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还是让木头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