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小已经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日后变成她未婚夫的男人，对何晨的印象始终是腼腆的笑还有略带感伤的目光。他好像有很多难处，尽管常常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却一直闪避别人的目光。强撑在脸上世故的笑，跟他的目光一点都不配，她一直记得他的双眼，好像小动物一样透明清澈又不安。
那时，她刚从学校毕业，和几个朋友合开了一家设计公司，为了节省租金把办公室租在旧城区。那里不算荒凉，办公楼的后面还有农贸市场，到了早上和晚间非常的热闹。那时，公司刚办起来，她几乎天天忙到很晚，为了工作方便，她在附近租了一个房子。当时，她白天看房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等住了几天，她才看到附近一间一间的粉红色屋子。她晚上下班回来时常看到粉红房子里坐着几个衣着暴露的女人，那是另一个世界，跟她不会有任何关联。
她下班的必经之路上，也有几间粉红色屋子。有的门口还会有几个穿着奇怪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望着路过的行人，有人，小小看到有个肥胖的男人勾住其中一个男人的脖子，她这才醒悟他们也是粉红色屋子的员工。这些男人中，有一个她记得最清楚，站在几个男人后面，看到有人靠近，也不做出任何诱惑的姿态，他的笑容很浅，有时会像哭一样。有时她回来晚一点，那些男人中就只有他还留在外面，带着几分凄惨还有几分轻松。
第一次说话是在一个非常冷的冬夜，她下班有点晚，发现他一个人站在外面，他的同伴却在里面靠着看电视。她有些不解，又发现他虽然一直低着头，但是目光微微飘向她那里。刚好吹了一阵冷风，她看着衣衫单薄的他在颤抖，有点看不下去，就把围巾摘了放到他脖子上。
“很衬你的衣服。”她说，然后也没有多做停留就被冷风赶回家了。
之后几天，她一直看到他捧着围巾站在外面等他，她经过却故意不看他。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她觉得很可爱。有天下雪，她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所以鬼使神差地去买他过夜。说是买，其实是她叫他跟她一起走。两人吃了宵夜，在一家小旅馆里拥抱着过了一夜。早上她付钱里，他觉得很尴尬，怎么都不肯要。她半真半假地说，如果不收下次就不找他了，他这才把钱收下了，连同她送的围巾。碰到节日，她就约他出来，两人躺在一张床上却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拥抱着。她觉得这样很温暖，也有一种淡淡的幸福。只是大家都不说破，也不更进一步。
等到公司上了轨道，她不用再每天加班，但是每天都很迟下班。她没有男友，家里安排她相了几次亲，她去了，却没有感觉。那时，她发现了对他的恋爱心情。晚上，她去找他，他没有在，她打电话约了他一起吃饭。那是第一次两人在白天碰面，他穿着简单的衬衣，更加令她动心。两人聊了一会儿，她问他，有没有想过换工作，他沉默了许久，黯然地说，已经太迟了。
他得了艾滋病。
不再工作，窝在小小的出租屋里，不去医院，也不和任何人联络。知道他病情的人只有她。看到他在家里等死，她觉得恼火又心疼。想靠近，他又躲得远远的，怕把病传染给她。
“我们去医院吧……”她固执地抱着他，不想这个瘦弱的男子就此离开她的生命。
“治不好的……反正都会死，我想把钱省下来让我弟弟上学。”
这不是第一次她听他提起弟弟，在他心里，弟弟是他最大的骄傲，他赚的钱也都是为了弟弟还有家里的父母和爷爷奶奶。
“我陪你回一次家，你把赚的钱给家里，再搬来跟我住。我想跟你一起生活，哪怕只有很短的时间。”
“我会把病传染给你的……”
“不会，我会注意，放心，我会好好地陪你到最后。”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么不理智的决定，但是选择跟他在一起，她到现在也没有后悔。如果还有遗憾，就是没有足够的时间陪他，没有照顾好他让他多陪在她身边。
他的家乡很偏僻，她开车到了附近一个村子，把车停在他认识的一户人家，带翻了两座山才到。买来的一堆礼物，他叫当地一个人帮忙挑回家，刚走到村口，就有一群人在旁边盯着两人看。他笑得弯着眼，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走累了还是害羞。那天是周末，他的弟弟从镇上的初中回来，她第一次看到那个瘦小的孩子，对他最深的印象是他不合身的衣服和土气眼镜。
这是一个贫困的家庭，爷爷瘫痪了十几年，一直躺在床上靠别人照顾，奶奶年纪也大了，只能做点杂事。他的妈妈有点残疾，也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嫁到这户贫穷的人家。他的父亲看起来很老实，远远地站在一边，也不说话。家里人好奇地打量她，他的妈妈热情地泡了茶端过椅子让她在外面坐。她坐在院子里，望着一边啄食的小鸡。他和家人在里面谈话，她不想参与，太沉重了。站起身，她走到坐着台阶上靠着凳子写作业的男孩。
“小希，初三的功课难吗？”她微笑地问，看着作业本上的英文，指向一处，“这个单词好像拼错了。”
他仔细一看，马上更正。小小看到他发红的脖子，暗想这里的人真的很单纯。“如果英语和数学不懂的可以问我，读书的时候，我这两科成绩不错。”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始终没有抬头。
小小无聊地转过身，望见屋里他的妈妈激动地抓着他的手臂，她有点担心，如果不小心抓伤会有大的麻烦。他的妈妈看到站到外面的她，忽然跑出来拉住她。
“医生，你一点要治好他呀。”她用当地话说。
小小多少能听得懂，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询问地看向他。
“妈，她不是医生。”他有些尴尬地替她解围。他忽然带了一个女人回来，大家都在猜她的身份，别人都不觉得年轻出众的她会和他在一起。
“阿姨，不好意思，刚才没有说清楚。我是他朋友，很要好将来会结婚的那一种，算是未婚妻吧。”她解释道，握住他的手，“剩下的日子，我会照顾他的。”
他一家人都愣了一下，刚刚听到儿子得了重病快死，现在又出来一个儿媳妇，他们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那个……”他的爸爸迟疑了一下，“我儿子会不会拖累你呢。”他很担心因为自家的贫穷为别家带来麻烦。
“不会。”她摇摇手，紧紧握着他的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跟什么人在一起。”
“你是做哪一行的，小晨的医药费……”
“这个我会想办法。我在设计公司上班，送来的东西里有一张按摩椅，那是我们公司新做的产品。如果有机会你们可以去我家坐坐，我新家的装修是我自己设计的。”公司上了轨道，她买了一间两室一厅的房子，已经装修好可以马上入住。
“哦……”他们连连点头，其实并不懂她说的意思。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以为她是木工，也会做泥瓦匠的活。
吃了午饭，两人就准备要走，气氛很沉重，大家从他吃饭时还特地用一次性餐具就猜到他的病有多重。离开的时候，他的妈妈不停地流着泪，她当时想，应该还有机会和他一起回来。没想到三个月后，她就彻底失去他了。
她披着素衣，随车送他的棺木。他的家人痛哭着叫着他的名字，她望到他弟弟捧着的骨灰，目光微黯地靠着车窗。三个月的时间太短了，他笑着叫她起床，为她做饭，在她累的时候站在她身后……她想照顾他，却什么也没有做到。五月的天气忽冷忽热的，他半夜起床的时候站在窗口吹了一会儿风，他说他很幸福，黑暗中她没有看清他的表情，只是心里涌动的暖流缠紧了她。她那时想，自己一定是爱上了这个男人，在很早的时候。
第二天，他感冒了，她陪他去医院，看他像孩子一样躺在病房上。这几年他太辛苦了，熬夜和不规律的饮料消耗他的身体，他本来就常生病，因为小小的感冒，他的免疫系统整个崩溃了，高烧、肺炎、肾衰竭……该做的她都做的，还是没能留住他。
葬礼办得很简单，这也是他的意思。他上次回家的时候都交待好，他说他得很严重的病，不管花多少钱也治不好，也不知哪天忽然会死。他不要葬礼，只要把骨灰找个地方埋了就行。他们遵从了他的愿望，也没有心力办得铺张。
结束后，隔壁的亲戚替他们做饭，一家人围坐在家里，谁都没有说话。虽然是六月，她还是觉得阴冷，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她很想回到自己的家。
“我公司还有事，就不在这里吃饭了。如果家里有什么事我帮得上忙的，就给我打电话吧。”她淡淡说完，拎着包不顾他们的挽留离开了。
她想回家，家里很温暖。不停地转车，步行，等她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打开门的刹那，她望着冷清的房间，开始翻找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到底她要找什么……等到筋疲力尽时，等到房间乱成一团的时候，等到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她抱着双臂失声痛哭。她终于知道自己要找的是已经不再回来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