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对方，那样娇小，那样柔软。
斯篱看着面前的桃芝，几乎也要不由自主地揽过她，让她的倔强融化在自己怀中。这样的想法如此强烈，直到他发现自己真的伸出右手，肌肤上那朵螭龙印记忽然唤回他的神智。
最终斯篱只是轻轻地、将宽大的手掌落在桃芝的头顶，让自己手指遮去她眼间那隐在笑容背后的悲伤，“……唔，”
他听到自己说，“丫头脑袋长得真圆。”
于是从这一刻开始，桃芝正式地从为了表现风度而称呼的“桃芝姑娘”，转化为勾引状态的“桃芝”，最终变成从没有哪个斯篱生命中的女人担待过的称呼——
“丫头。”
并且被正式地剔除出了斯篱的风流史名单。
“绝对不会对她下手的。”
斯篱当时皱着眉头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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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芝其实并没有撒谎。
从小她听到过最多的话，就是周围人窃窃私语的那句“听说她是个凡人。”无论是当面还是背后，当桃芝的手被爹爹牢牢牵住的时候，经过的那些村民看待自己的眼神，都在控诉自己是个怪胎。
“是个凡人”这话原本没有什么不对，但偏偏桃芝居住的地方不是凡人的地界，而是妖的住所。那是从人类的山崖外开始的一条隐形的通路，一直走到尽头的所在。
村子长年被长老们用灵气保护起来，就算是人间厉害的道士，也难以发现近在咫尺的这个地方。村子里有道行千年的灵鸟婆婆，也有才成精不多久的灯仙；但无论资历如何，必定都是信手拈来的法术一套套，催花祈雨无所不能、各有精通。
而桃芝就是其中的异类。她自出生起就没有见过娘亲，权由爹爹一手带大，爹爹是道行近千年的狐精，在这村子里，妖精们从不掩饰自己的本体，所以爹爹的脑袋上从来都顶着一对漂亮华丽的狐狸耳朵，隔壁婆婆的发鬓深处，凌空飞起的是一羽七彩翎毛……所有人都有身为妖怪的特征，甚至连刚成精的灯仙脑袋上，都始终燃着不灭的火，每次下雨就讨厌出门。
只有桃芝。
即使是请来村里掌事的澶大叔，也不能从她周身薄弱的气里看出任何身为妖的特征，更勿论脑袋上那一对证明身份的狐狸耳朵，桃芝自小就不知想象过一次，期望哪天睁开眼睛，能摸到自己脑袋上冒出两只兽耳。
“桃芝是个凡人！！”
——所有人都那么说，所有人都用异类的眼光将她排除在外。于是渐渐地她便开始相信了，自己果真只是一个凡人，就算终其一生，恐怕也无法让自己的灵气赶上妖的界限。作为一个凡人于她，从来都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或许找到娘亲，就能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向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一样了。
“丫头，”从头顶上的手掌传达而来的气息很柔和，桃芝从愣神中抬头。
“对不起，但是我并不知道关于小紫的事情，”斯篱的凤眼里可以解读出温柔，还有抱歉，“如果我知道了什么的话，会告诉你的。”
果然是这样啊，桃芝点点头，尽量地把脸抬起朝着月亮。
因为小紫曾经和自己说过，“如果桃芝想哭，就看着天空吧。看着天空的时候，眼泪便不会留下来了。”
斯篱深深注视她背影，却凤眼中光华恣肆，直到她身影没入房中、直到那扇木门深深合拢，还对着满塘的荷花站了许久；然后声音依旧调侃轻松，对着空无一人的荷塘道，
“咦？～慕容兄怎么在后头站了那么久，也不嫌累么？”
站在暗处的慕容本以为他准备就这么怔忪一夜，却听到他背对自己，声调悠然，身形却毫无破绽。
“……”既然已经被识破，便也没有伪装的必要，慕容轻轻地从回廊的阴影中走出来。
“慕容兄听了许久，可是有从在下这里听出什么实成的东西来？”
“……”
天上的云朵纷呈，渐渐笼住月光，慕容的脸色淡然，“桃芝、小紫、斯篱、凡人、自己”这些东西在脑海里迅速沉淀，出口却是下了定论：
“那天潜入，杀死了山庙绑匪主事者的人。
是你。
斯篱。”
——被尖利的细长物钉穿了四肢，喉间生生裂断的残忍死法，无论从伤口的大小、力道，还是鲜血乱飚的毫无审美手法上来看，无疑都是眼前这个一脸不羁笑容的男人的杰作。慕容漆黑的眼睛牢牢盯住光泽下似笑非笑的斯篱，两人都是看似放松的肌肉，暗地里却随时准备拔刀相向。
对方为何会知道和自己同样的信息，又为何接近自己，是敌是友，都是一分一毫也不得差池的事情。
“……啊，”斯篱想了一会，随即轻声地笑，“你是说那个家伙～虽说没什么用处，不过是个用来热身的货色，既然慕容兄对这人也有兴趣～早知道在下就下手再小心些，让迟了些的慕容兄能够和他说上句话。”
“迟”字被斯篱稍微低沉的声音无限放大，听着当真刺耳得很，慕容听了倒是眉毛也没动一下，依旧淡淡的，“是迟了些，到不知你杀人都是那么狠绝干脆，当真是一等一的好手，尊师倒也的确是教导有方。”
“其实在下早就想请教慕容兄了。”斯篱的凤眼微眯，视线落到慕容爵手里的那把黑色武士刀上。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把刀，师父曾经给自己看过。在江湖兵器谱上排行第一的绝刃，传说是由古代战神打造的兵器，细长如臂，通体漆黑，千年玄铁锻造，曾经斩杀过多少妖魔神祗，饮血泣歌。面前站着的这个男人，究竟是怎么得到这把绝世兵刃的呢？
“慕容兄手上的这柄黑刃，可是当年那把……”
他的声音极轻，说到“当年”两字的时候已是几不可闻，慕容手里一紧，黑刃发出幸福的鸣音，牢牢握住了刃柄，果见“年”字的话音袅袅，斯篱便是一矮身，左手轻点螭龙印，带着一人多高的长矛近上身来！
慕容的刀法是何等凌厉风行，黑刃出鞘，瞬间便闻震得人耳膜发热的金属相击，“铛——”一下，打碎一夜宁谧。慕容漆黑的眼睛里无风无波，手腕灵巧抽离，便是面前锋刃大开大合，硬是把斯篱逼出丈余，但即使是在这样的距离，刃气仍旧刮得人脸上疼痛。
斯篱心里轻轻地吹了下口哨，凤眼笑意更浓：自己还真是运背，一惹便惹上了个身手如此凌厉的家伙，若是刚才稍微退得慢点，那胸上可要多一道漂亮的口子了。
面对如此强劲的对手，斯篱却是一点也不心惊，相反，从小浸淫在生死边缘的他很清楚，越是刀刀狠厉的对手，越是能够让他兴奋，嘴角荡开一抹笑意，一人多高的长矛在身后抡成一个滚圆，硬生生地切断了不少高高茎叶的荷花，脚下用力，便只留空中残影。
散落的荷花瓣零落而下，而斯篱就在这样的月夜残影中，背光，行影。
慕容嘴角轻抿，这是他打斗认真起来的标志，黑刃在手中啸鸣，真正一场较量！
眨眼间两人缠斗数招，谁也没有占到谁的便宜。
“……咳咳。”
这武斗开始得突兀，结束得更是出人意料。
翘楚披着外衣在半毁的荷花塘便干咳两声，音量不很大，不过也足够两人在缠斗中听得真切；慕容和斯篱猛然分开，收起手里武器，动作干净潇洒得仿佛刚才还斗狠拼命的根本不是他们。
看到荷塘主人脸色不善，斯篱嘴角微勾，“我们两个赏月呢～”
翘楚视线缓慢移到断了茎叶的荷花上，空气里弥漫的荷香格外浓郁，荷塘半毁。面前两个人周身汹涌的“气”杀意腾腾，分外扎眼。翘楚瞥了瞥两人色彩奇异的“气”，忽然明白了前两天袁水传来的那几句话的意义——
那位姑娘身边的两位公子，可不是凡人哦。
虽然凭借他的修为，只能看到两人的力被各自奇异封印克制在人类的肉体之中，但是仅仅是现在透露出来的部分，足以吸引周围空气里零散的精魂；他眼底的青色更浓，
“哦，两位是在赏月啊……”
“……”慕容瞟一眼斯篱，左手抚着鸣音不止的黑刃，淡淡道，“是，赏月。”
这一场武斗终究没有分出胜负，只是在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
慕容声音沉静：“我不管你是哪里来的人，只是……不要妨碍我。”
斯篱轻笑，背对着他挥挥手：“我～不～要～”
凡人启程
桃芝做了个梦。
梦里是自己住了很久的村子，爹爹在花圃里研究菜虫性别，阳光下的绿树看上去尤其舒展，连构造的阴影里头都是美得不似凡间的春意盎然。小紫捧着她的脸，轻轻吻上她嘴唇，然后对她说“我会回来的。就算是真的毁天灭地，我也会回来找你。”
然后镜头忽然变为鲜血淋漓，从小紫浑身伤口不断流淌，小紫对她微笑、想让她放心，但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将视界浸没在血腥之中，小紫化为灰烬……
“……！”
桃芝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喘气。
又做噩梦了，明明已经过去很久，但梦里的景象却近得仿佛昨日。被褥上一声迷迷糊糊的“吱”，小肉四脚朝天被她坐起的动作甩翻，转个身又继续睡。
桃芝推开门，便见到翘楚在后花园里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