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
“咔。”
“咔。”
桃芝说不上是害怕还是惊讶。
如果说刚刚变身时候的圈姐只是犬牙伸长眼睛血红，现在的圈姐，则是已经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怪物。月夜让她的力量繁盛，也彻底地泯灭了她仅剩的意识。似乎对于用手折磨树干失去了兴趣，圈姐稍一矮身，便又冲上来，她的青色指甲变得粗而蜿蜒，破空直指桃芝，眼中并无别人。
桃芝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
“铛————！！！”
这一下撞击仿佛擦出火花，回音刺耳悠长地占据着每个人的听觉。
最终却没有任何东西伤到桃芝半分，她缓缓睁开眼，看到一袭灰衣犹如带了生命力，蜿蜒成漂亮的弧度腾空定格，黑刃牢牢架着圈姐长长指甲，耳钉在月光下反射着清淡光辉。
那刃的啸鸣如此清晰，嗜血而好战，视万物如尘土般傲然。
一时间周围都安静，只听到圈姐变成的怪物的粗重喘气声，她从喉咙里咕噜出断断续续的话，“我的孩子……我已经说过一次……你……让开……我要杀……她……”
被圈姐这样血红色的眼睛用毫不掩饰的恨意盯住，那窒息般感觉让桃芝浑身都微颤：
疑惑却更加胜过了恐惧：为什么。
为什么从出现的第一刻开始，圈姐就认定了要杀的人、恨着的人，是她？
是谁和圈姐这样说吗？
是谁，让圈姐执意地认为夺走了她孩子的人，是自己？
能够感觉到斯篱轻轻地紧了紧怀抱，将桃芝更多地藏到他衣襟之中，但即使如此，桃芝仍旧觉得周围的夜雾如此浓重，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淡淡的血腥气，让她晕眩而预感着不祥。
慕容没有回答圈姐的话，而是握紧那啸鸣不止的黑刃，抿唇。他瞥了眼斯篱怀中的桃芝，双眸漆黑，深邃而不知其中情绪，藏得很深。
圈姐稍稍后撤几分，停顿只是为了更深更猛烈的攻击，她血红双里爆裂开来无边恨意。
——猛、冲、过、来。
桃芝觉得周围视觉仿佛都变得缓慢，她看到慕容用不可思议的速度轻巧地退了黑刃，脚下微移、手腕一转，那反射着阴寒月光的黑刃便偏偏割入圈姐咽喉。轻易如同穿透一张纸。
……
“据说在月圆之夜，妖力强盛的妖怪会吸收月亮中躁动的力量，从而激发出其身体内的力量，这时候的妖怪，只有割下他们的头颅，才能杀死他们……”
爹爹的话突兀地在耳边想起。
桃芝缓慢地，眨了下眼——
圈姐的脸其实已经离得很近，那忽然放大的瞳孔如同瞬间绽放的花朵，虹膜上的纹路都清晰可数，是斑斓血色；她的表情定格在恨意弥漫的瞬间，斜斜地歪着滑下支撑头颅的脖颈，脖子表面的皮肤因为突如其来的压力内翻，包裹住伤口，并没有历时地流出血来。她青色的手犹如断线木偶，微微一顿、便可笑地垂落下去。
斯篱的手指慢了一步，在这时才盖上桃芝双眼。桃芝在眼前安静的黑暗空气里，听到利刃被从肉体中拔出的轻微“哧”一声。
拔刀会让血液突破表层最后的阻拦，喷涌而出。
被斩断的头颅伤口，这时才有滚烫的液体飞溅，沾到她脸上。
整个世界都是血腥味道，浓郁得从斯篱覆住她双目的手，一直蔓延到神经末端。
【第八句】
桃芝忽然觉得，其实血腥味闻起来，就和在烈日下晒着的稻子一样。
……黑暗里她似乎看到圈姐笑眯眯地扶着后腰，肚子鼓得很高，她吃力地站在田间，在草帽下的脸被太阳晒成淡淡粉色，“……桃芝，如何？拔草很有趣吧？”
……圈姐举着饭勺，满脸温柔神色，席间皆是勾人食指大动的佳肴，她自豪道，“那是当然了桃芝，我的厨艺可是天下第一！”
……圈姐握住桃芝的手腕，轻轻地抬脸，对她苦笑着摆摆手，“桃芝啊……好像，快要生了……”
圈姐的声音柔软带着悠扬的调子，总是暖暖地叫她的名字。
桃芝。
桃芝。
桃芝。
“桃芝……”
她的声音仿佛近在咫尺，暗哑、悲怆、而深浓恨意。
将桃芝蒙在斯篱手中的温暖回忆击得粉碎。
——
“……我的……孩子……
……还给我！！……”
桃芝张着嘴，想对她说不是的，我没有夺走你的孩子。但是圈姐的喘息声迅速地低落下去，然后终于连空气里最微小的气声也渐渐轻了、轻了……直至消失不见。
有什么重物倒在地上的闷声钝响，扬起尘土和顺着躯体缓慢坠落的血。
桃芝听到耳边忽然响起了飘忽的话语，是那个小女孩的鬼魂的声音，
“为什么呢……”她说，
“你无法完成……我如此简单的心愿呵……”
周围世界都是冰凉而无机质的月光，照在身上一点温度也没有，桃芝浑身都颤抖。
明明斯篱抱得那样紧，她却还是浑身都发冷。
夏樱被吵闹的声音从睡梦里吵醒，然后便在门口看到了让她吓得捂住了嘴巴的景象
——
倒在地上的人形怪物，握着黑刃的暮戎。
还有不认识的紫眸男子怀中，散发着白光的，渐渐变成了黑发少女的小狐狸。
那紫眸男子怜惜地用衣袍遮住了她赤裸的身体，但夏樱还是能够看到：
少女脖子上挂着一条翠玉戒指的项链，正是当初作为夏家与左相家定亲信物的那一枚。
她忽然就明白了。
洛宓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我要提醒你，有备无患，总是更加保险……”
他妖娆而鬼魅的声音在夏樱耳边萦绕不离，久久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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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芝小时候总是怕鬼，她明明生在一个满是妖怪的村子，但偏偏就是对于黑暗中阴森森的东西莫名地害怕。每次捉迷藏的时候一个人躲在树洞里，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人来找，她便会开始控制不住地觉得所有粘稠的角落深处开始有冰凉的东西爬出来，阴冷的蓝色调，把她扼在深深的水里无法呼吸。
不管是人类还是妖怪，死掉的话，最终都会变成鬼魂；鬼魂就代表了死亡，精神粘连不愿离去，肉体却早已消弭殆尽。
所以其实桃芝害怕的不是鬼魂，……而是死亡。
死亡将“活着”与“死去”如此清晰地区分开，哪一边都无法再接近对方半分。这违背了她的信仰，她所谓“无论我们分隔多远，都必将再次相见”的信仰。
桃芝把头埋在手臂下，整个人缩成了弯弯的虾仔模样。她身上还披着斯篱的外套，上面带着淡淡的血腥气，闻在她鼻子里却浓烈得很。
“为什么不能完成呢……明明是那么简单的心愿……”
桃芝的声音轻得只有她自己听得到，嘴唇缓缓地蠕动，她这样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像是在念一个咒语。
圈姐的恨让她觉得浑身冰凉，抱得再紧，缩得再小，都有阴冷的风从远处滋进来。那女孩子清脆的声音一直都在耳边萦绕不离，她血红色的眼睛和圈姐的重合到一起。终究所有的人都会死掉。圈姐的宝宝死了，变成鬼魂来拜托自己至少让圈姐好好的活下去，结果……圈姐也死了。圈姐死的时候那样恨自己，说是自己夺走了她的孩子……
离开、分别、永隔。
而杀了圈姐的，恰恰是慕容——她信任、崇拜，喜欢着的慕容。
黑刃割断了圈姐的咽喉，刺穿的恰恰是桃芝的信仰。慕容在桃芝心中的模样被血腥气和阴冷色调的死亡盖上尘埃，如此值得信赖的人，却亲手将自己相信和追逐着的东西摧毁殆尽。圈姐带着恨意的血红双瞳反复出现，提醒着桃芝，杀了她的便是慕容。
……
——
桃芝的脑袋里一片混乱，没有逻辑的话和场景越过她脑海。
明明那个时候圈姐还站在田边，笑着让自己好好拔草的……桃芝想。
生命为何能够脆弱到这种地步，即使强大如妖怪，也不过一刀毙命，瞬间消亡。阴冷的蓝色掉将她掩埋，她只觉冷到骨子里，如同又回到小时候的那个树洞，被捉迷藏的伙伴们扔下，唯有无助而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可怕的东西占据她世界，即使多么害怕也逃不开。
……
……
“为什么呢……”她蠕动着干裂的嘴唇呢喃，“那么简单的心愿……”
着了魔一般，桃芝缓慢地站起来，赤脚走到木门外的小院里。土屑扎得脚底微痛，秋夜寒露深重、她却浑然不觉，只抚着石磨一瞬不瞬地盯着院里的景色看：云层移开，露出了院子里被照射成淡淡银色的景象。原先躺着圈姐尸首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些微白色灰烬，破碎的衣服中灰烬堆积成小小一块。
桃芝松松地披着斯篱的外套，在腰间绾一个结，过长的下摆便拖到地上，更是显得她娇小玲珑。
“……”
夜晚安静得诡异，桃芝缓慢地走到那堆白色灰烬面前，蹲下身，颤抖地伸手去碰……灰是细碎的，随风便四散飘落。桃芝看到细沙一般的灰烬从自己手指缝隙间溜走，呆了呆，忽然开始疯狂地挖土。
纤细手指插进湿润的泥土里，指甲被厚重泥土堵了严严实实，她疯狂而机械地动作着，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让耳边那萦绕不离的话语消散、才能让心里郁结不疏的钝痛清偿，“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桃芝一边挖，一边轻声重复地呢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