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平静,李纵神色愈是平和。
那张熟悉的脸上,让段凌霜感到陌生的平和,很让她怕。
荒芜的神色,李纵在想什么?
有时夜里醒来,她都看见他彻夜不眠的盯着窗外一池静水的南塘。
那时他见她清明的眼神,他便会问她。
“凌霜,你会离开我吗?”
她总是摇头,而她不知她的话,他是否相信。
若是信,为何他要问这么多次呢?
他为何这样怕!
昨夜他终于说出口。
“下次宗勘再来,你跟他走吧!”
李纵已很久没提妻舅的名字,他甚至害怕见到那个人,每当段宗勘出现在寂静秋园,他的儿子,便会在当日死去。
过去觉得世家太脏,李纵选择离开,那时他心中无恨,可是现在他走不得,他恨。
他不知段宗勘做了什么,他恨,可是他无能为力。
如今他亦被下药,瘫了半身。
也许有一天,他的大舅子再度出现会取走李纵的性命,可如果真有这么一日,他不希望凌霜在场。
这个家的脏,他一个人承担。
凌霜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缓缓的,摇了摇头。
一语不发。
她要与他同生共死。
她心想,他却不这么想。
他瞧着她的眼,她瞧着他的眼,微微的两个人都笑了,不发一语,只是双手悄然叠握。
那夜月色如水,远处南塘波面泛着银光。
他看了她一整夜,她也看了他一整夜,舍不得合上眼。
如今想起旧事,早已物是人非,往事可堪哀。
凌霜定了定神,强笑:“会好的,大夫不也说,还是有希望……”
李纵挥了挥手,神态冷洌。“若是好了,才是那个人的心病……怎会病好,凌霜,不要傻了……”
不住敲打毫无知觉的下肢,李纵话中掩不住怨恨之意,凌霜警惕的看了看四周,旋身下榻,又闭上窗,轻声道。
“大夫快来了,小心隔墙有耳。”
李纵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为李纵看病的大夫是从西洲世家派来的,姓罗,是旧识。来了照例检查李纵下肢,掐了几下,李纵丝毫没有感觉。
大夫嘴上说“还好。”,一边坐下开药方,段凌霜一旁观看,还是过去开的那几味药。
方子开好,她递与李纵。
字没几行,扫了一眼尽入眼底,李纵有几分失落。“情况更坏?”
大夫安慰夫妇二人。“不变,就是好。”
罗大夫少话,为人实在,过去与李纵也认识。
知他诚不欺,李纵唯有苦笑。
罗大夫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走,并不多停留。这次也一样,看完李纵的病,寒暄几句便起身离开。
这时忽然听到隔壁厢房传来响亮的婴啼,罗大夫转头问。
“哭声不对!近来孩子可是受了惊吓?”
当下李纵微微沉了脸色。
大夫看在眼里,不再多言,长揖为礼,便要告辞。
凌霜拦住大夫,说:“罗老,您也看看大郎……”话声未落,发觉李纵暗中扯了扯她的裙摆,回过头,她便用眼神示意他放心,又用唇形无声说道。
“只看,不开药……”
李纵迟疑了一会,朝大夫苦笑道。
“麻烦您了。”
于是大夫便随凌霜走了。
转过房门,便是大郎与倩娘的房间,段凌霜推开房门,却没看见倩娘,只看见摇篮里大郎哭得嘶声力竭。
大郎一向由倩娘照顾,她也很少离开,凌霜奇怪,找了一下,声音扬高了叫唤几声,也没回应。
她心想,若是出去了也该说一声,心里有几分不悦。
罗大夫全神贯注的盯着孩子的全身关节,脸色异常严峻,凌霜便目不转睛的注视大夫的动作。只见罗大夫沉吟半晌,伸手抬了一下大郎的左胳膊,他才动手,大郎啼声愈发凄厉,手臂也软软垂下。
“你做什么!”凌霜猛然拨开大夫的手,转身护住婴儿,正想抱起他,大夫急声阻止。
“别抱,孩子抱不得,一抱,他的骨头要碎的。”
她的手顿在半空,侧过头,怔怔地看大夫。大夫叹息,指着哭泣不停的孩子依然圆润的面孔。
“夫人,大郎被人下药,得了异症,浑身之骨皆脆。人若是触碰,力道稍大就会骨折。”
她登时明白医生为何举动如此怪异。
“怎么会?”
凌霜跌坐床边,看着摇篮里的大郎,孩子哭声不止,一声声打在她的心上。数次忍不住想抱起孩子,却在最后一刻又颓然放下手。
“报应!”
李纵的话,幽然而现,如影随行,寒意入骨。
她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大夫。
“这是下药所致,但不至死,孩子性命尚可保下。但以后需要小心照顾,不能懈怠。”
她边听吩咐,唇一张,本想问:“是谁下药?”
可话到了嘴边了又咽回去。
屋里未满月的孩儿面单纯无邪,大人愁眉相对,半晌无言语。
罗大夫说:“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
段凌霜朝他福了一福,表示感谢。
这日风大,门不知何时被风吹得闭起,凌霜抢先一步,拉开门,却见李纵。
李纵拄着拐子站在门口,风吹着他额际散发十分凌乱,不知在外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看到了多少。
他的神情极怪异,似哭非哭。
“无救?”
这话来得没头没尾,罗大夫却省得其中之意,郑重一点头,回了声。
“是……”
答案只一个,说来拗口,知是实情这字依然在舌尖上滚动了好几回,大夫须发皆白,见过许多世面,然而这事即便是他,也是难言。
李纵默默的让左右扶着他让开路。
凌霜送大夫走,回来时李纵已进屋。
“稚子何辜?”
他一动不动的站在摇篮旁,不住的反复的叨念。
他的腰板挺得很直,虽然这个人已经不能走,完全是靠着拐子才能行动。
大郎这时哭声已停,乌黑的眼睛好奇的盯着人,忽然笑了起来。
李纵颤抖的靠近孩子,想伸手摸摸孩子,可一伸手,人便委顿于地,重重跌倒。凌霜扶起他,问道:“疼吗!可跌到什么地方?”
他疼的哪是人,是心,心里象是几千只豹子在抓在咬。
“段宗勘什么时候来过?”
凌霜一呆,摇了摇头。“他最近没来过!”他冷笑:“你可要记得清楚,他是否来过!!”他加重了语气,凌霜不言语,只是摇头,不断的摇头。
她知道他怀疑那个人,连凌霜自己都不能肯定,这事与段宗勘无关。段宗勘身为西洲世家的总管,仅仅位在宗主郭镇之下,权势甚至超过他的父亲段惠休。在秋园神不知鬼不觉派人对孩子下药,他可以做的到。
凌霜想着想着便红了眼,李纵方才是迁怒,现在也有些歉意。
“别哭了。”他对她说,声音很是温柔,这时她才知道,她委屈的流了泪。“怎么办呢?”她茫然的喃喃。
“至少他还活着……”李纵想这才是最重要的,话说了,却也是惨淡的口吻。“这事等倩娘回来再说。”李纵淡淡的说,在床上坐下,又拉她坐在他身边。
整个下午夫妻俩都没说过一句话。
倩娘一直未归。
傍晚时分,凌霜起身,问李纵晚膳要吃点什么,李纵说吃不下。
她说:“吃不下也要吃点,不保重自己,怎么照顾的好孩子?”
他摇头:“一顿不吃也饿不死,你自己吃吧!晚上早些休息,我在这里等……”
她又坐下:“我陪你一起等。”
他还是摇头:“不用了,我和她的事,我来解决……”
她怔了怔,淡淡的笑了笑。
你我之间,还要秘密吗?
到了这地步,他还要瞒她一些事,凌霜有些心伤,走前再瞧一眼李纵,他陷入深思,这时候的丈夫,依然让她感觉到陌生。
她叹息一声,推开门,眼前却见一人。
那人有一张死人白里泛青苍色一般的面孔,声音嘶哑,虽然他的声音那样轻,可还是象一根刺刺破了夜空。
那人朝她挥了挥手,说:“陪我走走,可好!”
忽然她觉得一阵疲惫,从身到心,都象陷进了泥里,拔不出来。
“为何是你?”
那人笑而不语。
月华如洗,清亮的柔和月色映照着两人。
远处南塘一池静水,水面无涟漪。
前尘往事如一梦。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
李纵等了很久,倩娘才出现在门口。
她满面泪痕,象是哭了很久,也是一脸的茫然,神情有些恍惚,又象游魂一般,失神的走到孩子的床前。
“娘不是故意的……”
倩娘痴痴的抚着大郎的面容,她的脸贴着他的脸,忽然她又流泪。
“孩子,娘不是故意的,娘想活下去,娘想你也活下去,你爹也想你活下去,娘只好这么做了……只有这么做你才能活着,娘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哭,你原谅娘你不要哭,你哭的娘心都要碎了……”
婴儿好奇的目光注视他的娘亲,不笑也不哭,倩娘痴痴的重复了一次又一次。
“你放心,现在他答应让你活下来了,我们母子都能陪着你爹了。娘去求那个人,那个人肯了,大郎,你开不开心!”
孩子没有笑,此际,静悄悄的屋子里忽闻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