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李纵说,这是“报应”。
郭镇也这么说,他的父亲郭蓬莱被兄弟李恒谋害,郭宣失踪也是为了逃避李恒的迫害。李纵对此并无辩白,只是平静的接受他被废去宗主之位的命运,平静的接受他的姓由郭改为李,平静的接受他被幽禁于世家之后秋园的决定。
凌霜问:“公公真害死了郭宗主吗?”
李纵神态惘然:“他见死不救,你说,这怎么算?但父亲心中难安,人也就是他杀的吧!毕竟那个人,原本有机会活的。”
当年的事情,他所知有限,是是非非,恐怕连父亲也说不清。
日子总是要过的。
“爹和大哥都走了,如果一家人可以平安的过下去,宗主之位,又有什么要紧。今日,我们终于可以离那些肮脏的事情远一些了。”
搬到秋园的时候,对着满园荒凉,见妻子满是不解,李纵淡淡的微笑。
那日夫妇两人第一次同心协力的打扫屋子,心底深处,他们祈求不多,只要平平安安的日子,也就心满意足。
凌霜不知道,世家光辉的背后,满是肮脏。
以前他见不得这脏,只有远远的离开。
以为就此可以避而不见,可到底逃不了,也许是报应。
第一次走的时候,渭川与他大打出手,第一次李纵看到兄长如此激动,渭川的枪差点刺中了他的心脏。
只差一点,他就要死在渭川的手上。
“你走不走?”
枪尖对准他的心,那是郭家人祖传的枪,李纵很是从容的笑了笑。
“我——要——走——”
你要阻止我,那就杀了我吧,他心里想,闭上了眼。
渭川一枪刺下,他重伤,在床上躺了很久,当他可以走动时,李纵离开了西洲世家。
那时渭川站在大门前,一手横持他的枪,和历代郭家宗主一样,年轻的渭川也有一手闻名武林的好枪法。
他的头顶上是苍天,天一望无际,门里门外,天或许都一样,可到底是不同的世界。
李纵带着他从容的微笑走过渭川跟前,对着兄长实在称不上好看的表情,他淡淡的丢下一句话。
“我走,我活!我不走,我死。”
兄长沉默的退到一边,忽然用很平静的神情看着他。
“莲生泥泞,即便在淤泥里,你也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何必如此?”
他笑了。“是否在改变之前,自己也要变得与泥一样脏?”
渭川也笑了。“不试一下,怎有改变?我会让你看看不一样的世家!”
他再没有阻止弟弟,他曾经对弟弟说过的事,只做了一半。
后来他死了,死不瞑目,眼皮是李纵为他合上的。
如果渭川没死,李纵想他也许会相信这个地方会有重新变干净的一日,可是渭川死了,他曾经想要改变的,事实证明只是他的一个梦想。
渭川葬在南塘畔,这是他的遗愿,日夜相对秋园里最脏,也是他最反感的一个地方,黄泉之下的兄长不知是何表情?
临终之前渭川说他要葬在这里。
“我要看南塘春季里的秋色……”
李纵摇着渭川追问是谁下的毒手,可中毒而七窍流血,气息微弱的兄长却死活不告诉他,只留下难解的迷。
南塘虽然在秋园里,可春天里怎会有秋色出现?
没人告诉他为什么。
南塘一池静水,悄无声息。
还是过去的那个秋园,他曾经十分喜欢过的莲池静水。
秋园有一段属于李纵的美丽记忆。
李纵与凌霜相遇,便在南塘。
有一年清明他病了,与父亲一同出行为先人扫墓,李恒让他早点回来休息,趁着无人管他,李纵偷偷溜进秋园。
那日园里还有四个人,他见了,躲到一边偷偷的看。
四人中的三人他认识,是秋十四、段宗勘、郭镇,以及一名他叫不出名字的小女孩。
李恒掌权时,唯一一个他允许出入秋园的人,是秋十四。
秋十四在世家的位置,有那么一点尴尬,过去他是护卫郭蓬莱的十四死士之一,而现在,他是李纵父亲的护卫。
当年以赤胆忠心闻名于世的十四人,十三人殉主,唯有秋十四活着。
他不仅是李恒的死士,也是指点渭川与总管段惠休子段宗勘武艺的师傅。郭镇则是他在外拾回来的孩子,也拜他为师。
李纵当时不太喜欢郭镇,这人年纪和他差不多大小,却长得一脸苍白,有一副死人一样的面孔,说话也异常沙哑难听。需得十分仔细的听,才明白他说了什么。
可是渭川和弟弟不同,对郭镇十分欣赏。许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初入世家,秋十四指点渭川武功,一次比试,连段宗勘都要让上他几分,只有郭镇与渭川对打拼尽全力,战胜以后跪地请罪,请求渭川处罚。
渭川只是笑了笑,扶他起来,他说:“这个人胆大不怕死,将来会是我座下一员猛将。”
那日起,郭镇便成为渭川的贴身死士。
南塘岸上,秋十四持酒祭故人,段宗勘与郭镇沉默的在一旁烧冥纸。
“那天,池塘的水,都被血染红了。”
隐隐约约李纵听到秋十四对段宗勘说了一句他不解的话,他也没兴趣深究,更不打算出来,父亲不许他来秋园,他可不想被人发现。
秋十四武功极高,李纵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开,百般无聊,遂全神贯注的观察趴在栏杆边上玩荷叶的小女孩。
小女孩儿尚不解事,满面娇憨,穿了一身碧色新衣,俯低了身子拨水,清清水面近在咫尺。
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夫子教的诗来。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很久以后,这场景还深深刻在他的脑海,在渭川为他择妻的时候,对着摆满书案他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女子庚帖,他随手拿起一个又一个名字,轻轻的念,想象那会是哪样的人物。
忽然有一个名字,不经意间轻轻撞进他的心里。
已经发黄了淡了颜色就象那些放入故纸堆里书一样的记忆,此刻鲜明起来。
他记得那日段宗勘对小女孩儿的呼唤,他唤她作:“凌霜妹妹。”
那日,李纵垂下眼,手指轻轻抚过红笺上“段凌霜”的名,坚定的对他的兄长说。
“我的妻,就选她……”
缘之一字,有时就这么奇妙。
世上不如意,十之有八九。
贵家子弟,很多事都是安排好的,不论是否甘心情愿。
李纵父兄为他纳有三妾,妾生四子。
他搬入秋园时,二妾下堂求去,留下的只有凌霜与倩娘。
世态炎凉,他也只有苦笑。
哪知这只是一个开始。
此后,两个儿子在同一个雨夜里跌进南塘溺死,那时他哭得很伤心,撕心裂肺。可是他的三子吃错了毒果子死去的时候,四子被毒蛇咬死的时候,他却不伤心了,每次提起他的孩子,他的神情很是平和。
只有一次他不复平和,失了常态。
七个月前,倩娘得知自己怀有身孕,惊慌失措,她怕,她怕这孩子生下来她也没了性命。
“有人不许你的孩子活着……我不想死……”
一向胆小的倩娘第一次冲着李纵绝望的大喊,满脸是泪。
李纵本是忧心忡忡,听到这话却仰天大笑,笑声未毕,忽然袍服一撩,跪在倩娘脚下。
“生下孩子,男女都好。”他目光灼灼,神情哀苦,倩娘嫁这男子经年,从未见过他这样神色,心下一恸,又听他说。“李纵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报你大恩。”
她要他报什么恩呢?
心如泡在凉水里,不知何滋味,只是冷。
未嫁时认命,嫁时见此俊俏少年郎,有几分心动,奈何良人心不在她身上,见了他娶凌霜时的欢喜,李倩娘便知此生她不是他的缘,而他却是她的缘。
但他是不知的吧!
年少轻狂,何曾想过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她,她将怨怼深深藏在心底,纵使柔情万千,换不得他的心。
李纵遭逢大变,二女求去,她却留下。
不忍弃之,好简单好简单的理由,她知道她是喜欢他的,深深深深的喜欢,一点也不比段凌霜来的少。
可就是这几个月,她眼见他的儿子一个个死去,倩娘知道,有人不许他有子嗣。
西洲世家重血脉,历代宗主皆与十二舵主血誓,奉本支嫡系血脉为主,若有背誓,死无葬地。
李纵的子嗣,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她有喜,不觉得喜,她只想留着命活在李纵的身边。
孩子她也喜欢,可若是没了命,她的喜欢还有何意义?
这孩子,就是想生下来的念头,也将成为李倩娘的催命符。
答应或是不答应,于她,都是苦。
其实她很为难,她不想答应,她知道她不能答应,可是一见他跪在她的脚下,一股热意便在眼里弥漫。
“好……”
李纵抬头凝视她,眼神里有一丝茫然,他不期待她会答应,若是她不肯,无论他怎样防,她都有法子不生下孩子。
意料之外的答案,他起身,很是尊敬的,朝她深施一礼。
她苦苦的笑了。
他不知道,她什么都要,惟独不要他的感激。
“我一定要和这孩子活在你身边。”
她赌咒似的话语,他怔了怔,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可是倩娘此后顺顺当当,一路平安,没有出什么风波,也没出过任何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