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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塘秋
作者:宋颖
文案
小女孩儿尚不解事,满面娇憨,穿了一身碧色新衣,俯低了身子拨水,清清水面近在咫尺。
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夫子教的诗来。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很久以后,这场景还深深刻在他的脑海,在渭川为他择妻的时候,对着摆满书案他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女子庚帖,他随手拿起一个又一个名字,轻轻的念,想象那会是哪样的人物。
忽然有一个名字,不经意间轻轻撞进他的心里。
已经发黄了淡了颜色就象那些放入故纸堆里书一样的记忆,此刻鲜明起来。
他记得那日段宗勘对小女孩儿的呼唤,他唤她作:“凌霜妹妹。”
那日,李纵垂下眼,手指轻轻抚过红笺上“段凌霜”的名,坚定的对他的兄长说。
“我的妻,就选她……”
缘之一字,有时就这么奇妙。
主角:李纵,段凌霜
李纵擦拭他那把剑。
和过去历任宗主不同,他用的不是枪,是把剑。
剑非凡品,却也不是世上无双,而且还是一把凶剑。
持剑的人,大多死于这把剑,可那是年代久远的故事,过去李纵不信邪,现在也不信。
其实信与不信,现在没什么差别。
李纵半身不遂,不上江湖,不惹是非,也许这辈子再也没用到这把剑的一天。
可不知出于什么理由,他现在还是每天擦拭。
总有一日会用到这把剑,这念头鬼使神差般的钻进他的心底,不曾淡去。
剑鞘未染灰,锋刃如霜雪。
远处传来隐约的喧闹声,然而现在繁华已与他无关,无动于衷的看了那方向一眼,窗关着,他又低下头,擦着剑。
妻子段凌霜正在梳头,墨黑长发委地,幽芬淡淡。
每一日都是这样过,虽然现在已是春天了。
这时,一阵鸟鸣声穿过墙壁,清晰入耳,李纵侧头凝神细听,似是喜鹊飞来了。
他记得窗外有棵桃树,林荫茂密,忽然起了兴致,便问妻子。
“桃花开了吗?”
段凌霜听到这话,诧异地抬头,看到李纵微笑瞧着她的面孔,微微的也笑了起来。
这笑容若是在一年以前,寻常见。
那时李纵还是西洲世家的宗主,那时他还健康,喜欢带着她外出游山玩水。
那时,无论是李纵还是凌霜,都不曾想过他们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旧欢如梦。
西洲世家,在武林也是一则传奇。
既然称为世家,总有些历史可以追溯,《西洲志》载“武林名门,郭家泰斗”,郭家祖先郭泰以一手枪法,横扫南武林,郭家至此立于不败之地。世传郭家极重血脉,每任宗主即位前皆与世家十二分舵主血誓,世代奉本支血脉为宗主。也许这是因为西洲世家的宗主,总是年寿不永,才出此下策。
李纵曾经姓郭。
可他的本姓,是“李”。
姓改过两次,其父李恒为郭家庶出之子,担任总管一职。二十四年前,郭家第八代宗主郭蓬莱夫妇死于山崩,在蓬莱独子,八岁的郭宣同年失踪后,李恒改姓为郭,与属下十二舵舵主血誓,继承宗主之位。
这是李纵第一次改姓,但在李纵的记忆里,这件事的回忆异常淡薄。父亲虽然继承了宗主之位,却没有大张旗鼓的庆祝,有时无故会笑出声,但也有时陷入沉思,神情抑郁。
宗主身份,并没有给父亲带来多少快乐。
对李恒的两个儿子来说,十岁的渭川开始学着如何当下一任宗主,六岁的李纵只觉得以前和现在的不同,在于以前他仰视众人,而现在众人仰视他。
他一直以为怎么学着当宗主是长兄的事情,渭川学枪他学剑,渭川一直守在世家中,而他一匹马一把剑,悠游天下。
这是他的人生,他原本以为如此。
后来,长兄与父亲相继死去,那时名叫郭纵的年轻人继承了宗主的位置,年轻的世家之主带着妻子走马天涯,笑看世上的桃花。
这些都是旧事,李纵不太愿意回想的旧事。
李纵笑了笑,看着他手中的剑。
号称凶剑的剑,此时平静的卧在他手上。
“剑给我吧……很干净,不用再擦了。”
凌霜挽上发髻,笑吟吟的走到他身边,拿起剑,一时不小心,剑锋擦过手,划开一个口子。
血滴了下来。
这是不吉的征兆,无论是她或者他都一愣。
出鞘之剑,见血则夺命。
李纵说:“怎么这么不小心!收起来吧,今天是用不着了,你说是吗?”
不是很确定的语气,但神色温柔,象是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心一宽,也觉得轻松起来。收好剑,她便问。
“花开了,要看吗?”
示意侍儿新荷开了窗,只见一树盛开的粉色桃花氤氲如雾,桃枝上有喜鹊驻留,双双对对,鸣不休。
“桃花开的很好。”他说。
“外边桃林都开花了,更好看,我去准备……”
秋园植有桃林,此季正是花开时节,桃英缤纷,远看都觉得是好景。难得见他开怀,她赶紧提了建议,他愣了愣,神色淡然的摇头。
“不用了。”见她不解,他指了指自己,轻嘲。“我怎么出去?”
段凌霜神色黯淡,垂下眸。
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但是她还是不相信,她的丈夫下半生都要这样瘫卧于床。
见她伤情,李纵不忍,揉了揉她的发,笑了起来。
“在这里看不也很好,坐下吧!一起看桃花。”
她抬头,发现不经意间,他已执她的手,象很久以前那样,十指交叠。她不觉微笑,坐在他的身边,不说话,只是静静的坐着。
他看桃花,她看他。
喜鹊鸣声响亮,总是好兆头。
他于是笑了,她便也笑了。
秋园极静,南塘是属于秋园的一泓水塘,塘里有鱼,养着荷花。南塘里的鱼活泼,时不时便钻出水面。
然而李纵打从长子次子溺于南塘,便不再走近看过这池水。
李纵曾经很喜欢这里,年幼的时候李恒不许他来此,准确的说,除了一人以外,不准任何人出入秋园。
曾经郭蓬莱最喜欢的地点,渐渐荒废。
也许是越阻止越是想做,李纵总偷偷的溜来,看这里寂寞的四季繁花,还有南塘里的锦鲤,象碧伞一样撑在水面上的荷叶。
长兄渭川在这里抓住过几次下人回报说失踪了的弟弟,他没骂李纵,只是说。
“这是个自生自灭的地方,太凄凉了,也太脏了,不适合你。”
那时他的兄长,脸上露出的是说不出的神情,漫无止境的寂寞,象这废园一样,遍地的荒。
李纵那时年纪尚小,不解其意,为何兄长会说此地肮脏。
等到他明白话中之意时,他便离开了西洲世家。
渭川在门口看他的马渐行渐远,他总是想,弟弟走了,也许不会再回来。弟弟与他不一样,见不得这里的脏。
可是责任总是要有人承担。
他那时候仅仅只是苦笑,看着远处烟尘散去。
他想,他离不开这个地方,永远也离不开。
渭川那时候不会想到,多年以后,李纵会在这个地方自生自灭。
他,亦在坟中永眠。
服侍李纵夫妇的奴婢随从都从世家中派来,并不喜欢多言语。打从李纵四子皆殇,他就不喜欢多说话,凌霜也如此。
偌大的园子,只有偶尔飞来的鸟才为寂静添了几分活意。
这些日子有些不同,隔壁总是有孩子的哭声传来。
这日也是。
李纵出神地听了许久,瞧着盛开的桃花,满眼都是笑意,没一会回头对段凌霜说。
“大郎这几日也很有精神,哭声这么响。明日这孩子满月,希望他可以平安长大。”说着,瞧了一眼下身,他又笑了。“若是这孩子能保得下来,我就是以后都不能再走,也值得。”
大郎是李纵侍妾新生之子,在李纵诸子中行五。
段凌霜未答话,偷偷看了眼李纵,发现他脸上的神色极平和。一年前李纵带凌霜回到西洲世家,发现宗主之位为郭镇所夺时,他也是这样的平和神色。
每每看到他这样的神情,她心里就一阵冷。
她觉得,眼前这个人,她感觉陌生。
她的结发人,她总觉得自己很了解的那个人,此时的他,这样陌生。
凌霜记得那时丈夫听到郭镇就是郭宣,就是前任宗主郭蓬莱之子的时候,李纵脸上露出了一抹奇怪的笑容。
他那时握着她的手,紧紧的握着她的手。
他的声音极低极轻,又很平和,却让她从心里一阵发寒。
时至今日,她都忘记不了李纵短短的两字形容:“报应。”
恍惚间她忆起兄长渭川被人毒死的那天晚上,公公郭恒,临终前连呼“报应”,力竭而死。
那夜她的丈夫守着他的兄长与父亲咽气,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服侍他更衣,他也说: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也许这世上真有报应。”
凌霜问他说什么,李纵只是摇头,什么话也不说,可是这句话她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他那时的平静,他那时平和的口吻,象是咒,深深印在她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