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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第八十四章 片刻幸福(1)



                                            第十章  两小无猜(1)

        明珍很快交到朋友,陆坤朋同较大一组里的一个女孩子,舒开颜。

        只是勖世钊仍不喜欢同明珍说话,眼神碰上了,也很快荡漾开去,绝少交流。

        舒先生并不是没有看出这两个外界传闻十分亲厚的孩子,其实几乎处于一种断绝外交关系的状态。然则舒先生也明白,强迫一个人去喜欢另一个人,是顶要不得的。虽然他不清楚,以勖柳两家之间的交情,何以这两个孩子没有一点点熟稔热络,反倒仿佛陌生人般拘束,但是他相信,日久见人心。时间久了,两个孩子总能看见对方身上值得自己喜欢之处。故此舒先生倒也未曾担心。

        不过孩子们总是有一双雪亮的眼睛。

        很快,他们已经清晰明白,勖世钊不喜欢柳明珍。

        大一些的男孩子因着勖世钊身上总带着新奇玩意儿,多爱围着他转。大些的女孩子,看见几乎被各家妈妈夸得天上地下,如同仙童转世似的柳明珍,竟不受勖世钊的青眼,自然更加着意冷落明珍。

        明珍放学,由父亲许望俨接回家,母亲柳茜云每日里依门而望,看见女儿被接回来,惯例先搂在怀里,心肝肉儿地。许望俨每每见了,便笑妻女,不过是分开半日光景,偏似三秋短长。

        柳茜云也不理会丈夫的戏谑,只管问女儿学堂里学了什么?中午吃得可好?可交了朋友?可有人欺负?

        小明珍偎在母亲怀里,也依例老实回答:今日教了绝句五首之游洞庭湖,中午吃得很好,已经交了朋友,没有受过欺负。

        明珍没有对父母说,其实勖世钊伙同其他同学,集体冷落她。

        明珍心中明镜似的,勖世钊已经极讨厌她,倘使她再回家告状,父亲也许不会说什么,然则母亲去同勖妈妈一同打牌时,或恐会得忍不住同伊提起。到时候,勖世钊在家里日子难过,自己在学校里,只怕更加倍受冷落。

        “大姐大姐,来陪我们玩儿!”明珍的弟弟妹妹由奶娘领着,一窝蜂似地跑过来,围着长姐,要求玩耍。

        明珍依次摸了摸弟弟妹妹的头顶,温声说:“等姐姐把功课做了,抄好了生字,再来陪你们玩儿,好不好?只一会就得了,你们先想好了,要玩什么游戏。”

        三个孩子,得了承诺,又一窝蜂地跑开了。

        许望俨同妻子并肩而立,看着女儿拎着书包回屋里去,不由得对视一眼。

        “我觉得明珍自从去了学堂,远没有以前活泼了。”柳茜云以一个母亲的直觉,对丈夫说。

        “是,伊的眼神——十分忧郁。”许望俨不是不担心的。在六岁的女儿眼睛里,看到忧郁颜色,决不是他们所希望的。

        “要不要我去问问明珍?”

        “明珍怎么了?”柳直负着手,从正房过来,恰好听见女儿女婿的对话,便出声询问。

        “爹。”两夫妻齐声唤。

        柳直摆手,“你们且说给我听,明珍怎么了?”

        柳茜云犹豫一下,心知总是瞒不了的,他们不说,父亲也会自己去问明珍,便道:“望俨同我觉得,明珍自学堂回来,总不快活。”

        柳直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又负着手走了。

        次日明珍放学,走出学堂,一眼看见,来接她的,竟不是父亲,而是外公柳直,几乎飞奔过去,扑到外祖父怀里。

        “明珍,再见。”陆坤朋拎着书袋,经过明珍,下山去了。

        “明珍,明天见。”舒开颜同自己族里一个族姐一同走过明珍身边,也与明珍道别。

        而大多学生出来,都直直下山,勖世钊更上直接坐上了家中司机骑来的脚踏车后座,一阵风似地呼啸而过。

        柳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看见明珍望着勖世钊的背影,小小女孩儿面上神色,多少有些羡慕同怅惘,心小了然。

        牵着外孙女的柔软的小手,柳直同明珍一起下山。

        城里商贾捐钱,将这条山路修葺一新,铺了上好的青石板,再不像以前那样泥泞崎岖。只是有些陡,上来时倒不觉得,上山时候,便有些吃力。

        明珍见了,便对柳直说:“外公,我们在路边歇一歇罢,我走不动了。”

        “你这鬼灵精,是怕外公走不动罢?”柳直摸摸孙女的头顶,两人一起坐在路旁的一段倾倒的枯树上。“跟外公说说,学堂里可有什么新鲜事?”

        明珍摇摇头,表示并没有新鲜事可讲。

        柳直想,自己好好一个活泼伶俐的外孙女,送进学堂才不几日,就蔫蔫的,这算什么?

        “告诉外公,可是勖家的孩子欺负你了?”

        明珍听见外公这样问,蓦地抬起眼来,一双星子般的眼似会说话般,闪着“外公你怎么知道”的疑问。

        “勖世钊没有欺负我。”只是不理睬我而已。明珍在心里说。

        “然而他也不理睬你,是不是?”柳直道出心中的观察结果。

        “外公怎么会知道?”明珍默认。被冷落的滋味,似乎竟被受到责骂,更不好受。明珍心里想,有时候自己宁可与同学打一架,也好过他们对她不理不睬的。

        “傻孩子,外公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还有什么事没见过?”柳直轻喟。他自然是见了太多这样的事。他的父亲子女众多,究竟将偌大一爿生意,交予哪个儿子,一直是难以决定。他虽是正房所出,可是上头尚有两个兄长,偏房里还有几个兄弟,人人为了一个位置你争我夺抢破头,还要在老爷子跟前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假象来。彼时他并不是最出众的一个,人人都跑去巴结有可能继承家业的那几个兄弟,将他冷落得十分彻底。他有一段时间,日子过得艰难。所幸父母的眼睛并不蒙昧昏花,最后还是将家业交给了他。

        可是,受人冷落的滋味,柳直毕生不忘。

        也因此,他可以毫无保留地,疼爱女儿,却对几个儿子一视同仁。

        柳直将外孙女抱到膝上,低头问:“明珍想不想改变这样的现状?”

        不出所料,他看见外孙女里眼中眩亮的明光。

        明珍大力点头。

        柳直附在外孙女耳边,低声交代,小女孩儿频频点头,山风吹得草木沙沙做响,也将一老一小的对话,吹散在风中。

        第十一章  两小无猜(2)

        勖世钊真切地感觉到明珍的变化,已经是数日后的事了。

        翠屏书塾一周上课六天,礼拜天休息一天。舒先生一般在礼拜六,会得布置比较有难度的家庭作业,下一个礼拜某个时候,会得抽堂。

        勖世钊是聪明的,只是好玩,回到家里,父亲忙于生意,母亲总好纠集二三女眷,在家中打牌,祖父祖母,只关心他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过得开不开心,至于学堂里的事,他们是概不过问的。

        及至舒先生说,以后每个礼拜,都会抽堂,勖世钊才发现自己已经落下不少功课。

        勖世钊花了几天时间,将落下的功课补了回来。

        勖钧从贸易行回来,看见儿子坐在书房里,抄生字,背课文,先是诧异,随后欣慰。

        看起来,送进学堂里,还是正确的,放在家里,早晚娇生惯养坏了。

        “世钊,书塾里都学了些什么?”

        “章先生的《论自由》同《别籍异财义》。”勖世钊头也不抬,自顾埋头抄生字。

        “哦?都讲些什么?”勖钧来了兴趣,拖过一张椅子,坐在了儿子书桌对面。

        勖世钊停下手里的笔,看见父亲是认真问他功课,并不是寥寥两句,敷衍过去可以了事的,便认真想了想,才开口。“章先生的自由论,开篇便是说,这世界上,并没有完全的自由,亦没有完全的不自由。别籍异财义是为分家分财的行为辩护,意在破除国民一味固守十世同聚的习俗。指出亲人之间固然应当来往不隔,但不能因此强求同居不分。”

        勖钧有些意外,想不到现在书塾里都教这些东西,看着儿子笔画渐渐老练的字迹,勖钧十分高兴,“可喜欢先生和学堂里的同学?”

        勖世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很喜欢先生,只是有些同学我不喜欢。”

        勖钧自然是知道柳家的小小姐也进了书塾,明白儿子暗指的就是明珍,也不戳穿他。

        “用与同学友爱,谦让幼小,尊重师长,知道么?”

        世钊点了点头,除开不喜欢明珍,他自认自己已经做得很好。

        等到礼拜一去上学时,果然舒先生交学生们默写,最大的一组默写课文洛克菲兰里的一段,中间的一组则默写士说,而最小的一组,则默写李白的绝句望天门山。

        勖世钊是中间一组最早默写好的,待他将默写纸交到舒先生手里去的时候,发现另一组的柳明珍也已经默写好了,只是并没有急于交上去,而是认真在做检查,等舒先生巡过伊的身边时,才轻轻交默写纸双手递到舒先生跟前。

        舒先生仿佛十分满意,微微点头。

        勖世钊的眼睛几乎冒出火来。

        明明是他最先交的,为什么舒先生没有冲他满意地点头?

        忍不住,世钊狠狠瞪了明珍一眼。

        恰在此时,明珍扬睫,迎上世钊的视线。换做往日里,明珍肯定即时将眼光调转开去,不与世钊视线交锋。然而今日,明珍迎视世钊,在世钊未及反应时,微微一笑,然后,低下头去,自己看书。

        世钊一怔,仿佛明珍的那一笑,不过是海市蜃楼,仅仅是他的幻觉。

        柳明珍怎会冲他笑?还笑得那样可爱?

        柳明珍?可爱?

        勖世钊又看了明珍一眼,却只看见伊头顶好看的小小发旋。

        好看。世钊仿佛碰到冷水的猫咪一般,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赶紧也低下头来,再不往明珍的方向多看一眼。

        随后的日子里,世钊越发地觉得,柳明珍抵是被不干净的东西上了身。

        温润美丽,笑语如花,同陆坤朋与舒开颜在课间玩跳皮筋之类的游戏,笑声清澈如水,银铃般清脆,引得年纪大些的男孩子总忍不住要往明珍的方向偷觑,只是碍于素日里总同世钊一起冷落伊,所以也不好意思贸然上去。

        世钊日间觉得明珍的笑声似乎刻在了心上,听见了,觉得心烦,听不见,却又不免有些想念。伊仿佛再不怕他,视线掠过,伊会得朝他笑,然后,移开目光,既不刻意忽视他,亦不曾刻意来亲近他。

        世钊觉得,那个被他打了,会得噙着眼泪,泪汪汪地,不敢看他,也不敢同大人告状的那个小女孩儿,消失不见,再不会回来。

        心间不是不失落的。

        似是失去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

        心情便低落起来,打不起精神。

        他不晓得,明珍回到家里,每天都对外公柳直报告进展,说到勖世钊没精打彩,无甚意趣的模样,一老一小偷偷笑得肚皮痛。

        “这是明珍同外公的秘密,不要告诉你爹爹和娘。”柳直与外孙女拉勾,如果叫女儿女婿晓得了他教明珍同勖世钊作对,女儿女婿怕是要怪他为老不尊了。

        小明珍大力点头。“只是觉得他有些可怜,现在学堂里已经有很多同学与我说话,玩的时候也肯叫我一起。他不肯同我一起玩,自然也不愿意参加大家的游戏,看起来便形孤单。”

        柳直欣慰地摸了摸明珍的脸颊,女儿女婿,将这孩子教得极好。知书达礼,即使得了全家人的喜爱,也从未恃宠生骄,友爱弟妹,尊重长辈。宠伊,竟成了呼吸般自然的事。

        “勖家的孩子那么欺负你,事事处处针对你,你难道不恨他?如今他孤单了,只不过是小惩大戒,让他也尝尝,当初你受冷落的滋味罢了。”

        明珍不做声,因为她知道受冷落的滋味,最不好受,所以有些同情勖世钊近日的处境。

        小孩子不忍心了呵。

        柳直在心里说,这孩子,始终是个良善的好孩子,勖世钊从小已经欺负伊,伊却从无一次向大人状告。

        “明珍不忍心了么?”柳直问外孙女。

        明珍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已经受了教训。我——外公,我只是不晓得,应该怎么同他成为朋友,他总不喜欢我。”

        “明珍想同勖世钊做朋友么?”柳直细细观察外孙女的表情。

        明珍认真地向外公颌首。

        柳直微笑,“那么,下一次,你觉得他孤单地望着你们游戏的时候,邀请他一起罢。”

        “嗯!”女孩子的眼睛晶亮清澈,映出一个老者须发皆白的身影来。

        老者在那眼睛里,看见最最明晰美丽的世界。

        第十二章  两小无猜(3)

        舒先生在书塾前的空地上,组织了一场运动会。

        运动的内容,包括跳绳,踢毽子,扔沙包和跳长绳。

        舒先生,运动能增强人的体质,使人常包康健,并且,既激励人上进,又培养相互团结精神。
        大小学生听得,十分好奇,跃跃欲试。

        舒先生将整间舒塾的学生,分做两组,一组叫朝阳,一组叫晨光。然后在书塾门前立了一块黑板,将两组的名字并列写在上头,其下是运动项目。

        “朝阳和晨光,各先一男一女两位同学,参加跳绳比赛,限时一分钟,两边看总数。总数多的一组,得五分,总数少的一组,得三分,依此类推。最后所有项目得分相加,就是运动会总分。无论胜负输赢,每人多有奖品。”

        大小孩子闻言,纷纷欢呼雀跃。

        分组的时候,明珍的好朋友陆坤朋和舒开颜被分到了朝阳组,而几个素日里同明珍不是顶要好熟悉的同学,连同明珍一起,被分到了晨光组里。

        陆坤朋望着明珍欲言又止,反是明珍笑了,“坤朋,加油。”

        男孩子仿佛得了莫大鼓励,点头,排到朝阳组队伍中去了。

        勖世钊见了这情形,惯性地冷哼了一声。

        明珍听见了,也不气恼,只是朝他微笑,随后转过头,同大家讨论。

        晨光组选了年纪最大的舒开云做了组长。

        舒开云是舒开颜的族兄,同辈,只是两房早不往来,个中缘由,明珍也不便深究。

        舒开云却是有些喜欢柳明珍的。

        这个女孩子,贵而不娇,并不因为伊在家中受宠,便在学堂里也摆千金小姐的架子,这让已经家道中落的舒开云很有好感。

        “明珍同学,你是女生,你先来选,我们争取每个项目派两个同学参加,每个同学都能参加到一到两个项目。”

        明珍看了看,一组里,统共七个人,两个是女孩子。女孩子体力是不如男生的,跑动跳跃也不及男生迅速敏捷。扔沙包讲求快且准,她未必做得到。思及此,明珍向舒开云点头,“开云同学,我参加踢毽子比赛。”

        “好的,那么何明洁同学,你参加跳绳比赛好不好?”舒开云这样问另一个女同学。

        女孩子点头同意。

        舒开云又分配了比赛项目,竟然没有勖世钊的份。

        世钊心中恨极,柳明珍,就这样轻易地,夺去了其他人对他的注意。

        其他人也发现,勖世钊竟然没有参加讨论,站在一边,十分无聊的样子,不是不尴尬的。

        明珍望进世钊眼中,依稀仿佛,看见了很多年前,一双类似的,闪着愤怒的眼睛。

        似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究竟为着什么,明珍也已不记得,可是明珍就是记得这样的眼神。

        明珍有种感觉,倘使今日,仍让这个男孩子,带着这种眼神跑开,他会讨厌她一生一世,而她——会内疚很久很久。

        想了想,明珍走向勖世钊。

        明珍走到世钊面前,站定,微笑,伸出手来。

        世钊不是不错愕的。

        她这是做什么?!

        明珍坚持,伸着手。

        “世钊同学,请你保持体力好么?等下我们一起跳长绳,男同学体力好,要多跳几个,不能输哦。”

        世钊看着面前这只洁白细腻的小小手掌,思忖着,是拍开她的手,亦或是狠狠握进手里,大力握住,握得她痛,痛到哭,看她还敢不敢这样?

        然而,望着明珍脸上,皎洁仿佛天上月,明净温朗的笑容,世钊却怎样也做不出那些恶作剧来。

        晨光组的同学在不远处望着两人,有些焦急。

        倘使这两人当场翻脸,他们组,不必比赛,已经先输了人心,这可怎么好?

        世钊看了一眼远处神色紧张的同学,又看了一眼身前笑得仿佛傻掉的柳明珍,恨恨哼了一声,伸手,在明珍掌心拍了一下,发出清脆响声。

        “加油!”

        随后,世钊跑到同学当中去了。

        明珍望着自己的手心,这一下,拍得虽然不重,可是也不轻,手心慢慢浮出四条红痕。

        明珍笑了,握起拳头,也跑向晨光组的同学们。

        舒先生远远看着发生的一切,脸上,浮现欣慰的笑容。

        都是好孩子呵。

        多希望伊们永不长大!

        孩子们的笑声,在初秋的风中飘散开去,远得,仿佛连山下的镇子上,都能听见孩子们清脆欢快的大笑。

        那一日,以朝阳组获得总分第一结束,可是,单项第一和参加的同学,人人有奖。

        总分第一的朝阳组,每人获得一支墨水笔和一瓶墨水。单项第一的同学,每人获得一支铅笔,一块橡皮,而所有参加的同学,都获得了两本作业本。

        明珍踢毽子得了第一,得着一支紫色漆面的六楞铅笔和一块白橡皮。

        舒开颜捧着墨水笔和墨水,还有铅笔橡皮作业本,一大堆东西跑到明珍跟前。

        “明珍明珍,我头一次靠自己得着这么多东西。”

        “太好了,开颜,谁说我们女孩儿不如男孩儿的?让他们看看,我们也能凭本事赢过男孩儿呢。”明珍握住开颜的手笑着说。

        勖世钊在一边冷眼看着。

        这个傻瓜,人家同你炫耀呢,你还笑得那么欢。世钊在心里头说。

        明珍却全无这样感觉,很是替开颜高兴。

        下午放学时候,许望俨来接女儿,看见明珍高高兴兴同每个同学道再见,连一贯视明珍如无物的世钊,她都笑眯眯同他打了招呼,心情十分好的样子。

        “什么事这样高兴?”

        “我得了奖品。”明珍将铅笔橡皮展示给父亲看。

        “我们明珍真厉害。”许望俨摸摸女儿的头顶,夸赞道。

        坐在脚踏车后座上,经过两人身边的勖世钊,恰好听见两父女的对话,不由得朝天翻白眼。

        难怪柳明珍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原来她老子也是这样型格。

        难怪!

        转天上学,舒先生上了一节唐诗赏析课,布置了作业,要同学们回去,根据平仄,自己做一首绝句,次日交上来,宣布课间休息。

        世钊看着在与陆坤朋和舒开颜讨论作业的明珍,犹豫了半晌,终于走过去,“啪”地一声,将一个扁平盒子拍在明珍桌上。

        明珍被声响吓了一跳,回过身来,看见世钊站在她桌前,桌子上拍放着一个盒子,有些淡淡犹疑。
        “送你的。”世钊微微涨红了脸,还愣着干什么?打开来看啊?

        明珍自然是不明白少年心中的想法,只是疑惑地看看世钊,怎么无端端地,送她东西?

        反倒是比明珍略大的舒开颜心中痒痒,以手肘捅了捅明珍腰侧,“打开来看看。”

        教室里,多少双眼睛看着,明珍想了想,终于打开扁平盒子。

        方一揭开盒盖,舒开颜先抽了一口气。

        扁平的盒子里,衬着红色丝绒垫子,垫子上静静躺着一支美丽到奢华的钢笔。笔身以黄金包裹,笔帽和笔管上绘有两条缠绕在一起的蛇,蛇眼位置镶嵌有绿宝石。

        这完全不像一支笔,而更像是一件精美的首饰。

        教室里先后响起抽气声。

        舒先生颁发的所有奖品,加起来,都不及这支笔值钱。

        “谢谢你,世钊同学。”明珍将盒子合上,“可是,我不能收。太贵重了。”

        明珍见过外祖父柳直用钢笔,很普通的一支,握笔的地方,镶嵌着一圈贝壳,外公已经说这是极好的东西。那——眼前这支,简直就是珍宝了。

        世钊一听明珍说不能收,脸涨得更红了,粗声粗气地说,“反正我已送给你了,随你怎样都好,但我不会要了。”

        说完,扭头走了。

        留下众人艳羡的望着明珍桌上的盒子。

        明珍微微叹息。

        这可怎么办?

        第十三章  两小无猜(4)

        放学回到家里,明珍做完功课,又同弟弟妹妹玩了会儿扔沙包的游戏。

        同学校里玩的那种,一组站在长方框内,两头有人朝他们身上扔沙包不同,这种比较文静。奶妈取了做衣服剩下的布料,裁制成三五个大小相等的口袋,里头装上细沙,缝上口,然后给明珍他们玩儿。最初只是抓起一个,往上仍,趁沙包还未落下的间隙,抓起桌上其余数个沙包中的一个,握在掌心里,然后接住落下来的第一个沙包,如此往复,直到将桌子上所有的沙包都抓在手心里。随后渐渐增加难度,一次抓取两个甚至更多。

        明珍初玩儿时,总抓不准,接不住,十分沮丧,母亲柳茜云见了,便陪明珍一起。

        这是南方女子闺房里常玩的游戏,许望俨也赞成女儿多多做些这样的游戏,可以协调手眼能力,培养女儿一定的受挫折能力。

        然则今日,明珍显然心不在焉,频频失手,连到母亲柳茜云都看出来了,放下手中的毛线针。

        “明珍,身体不舒服么?”

        “娘,没有。”明珍索性由得三个弟弟妹妹自己去玩,自己走到母亲身边,接过母亲手里的毛线针,小小一件藕荷色毛衣已经成型,想必是给小弟明耀织的。

        “想试试看吗?”柳茜云着意要教女儿开心,便问。

        明珍大力点头,母亲每日里绣花制衣,看在小小少女眼里,有无限向往。

        柳茜云把住女儿的手,左右握住细竹制成的毛线针,轻轻将右手的针探进左手针的线孔里,将毛线绕在右手针上,然后微微一抖手,连针带线,从另一边针上出来。

        “喏,这样便织了一针。这是最最简单的一种,叫做平针,还有许多繁复花样。”

        “真的。”明珍大感新奇。

        “再来一次。”柳茜云把住女儿的手,又教了一次。“看懂了吗?”

        明珍点头,尝试自己,慢慢穿针套线,抖腕穿针。

        “娘,你看,我会了!”明珍成功织了一针后,忍不住笑道。

        “我们大小姐的手真巧。”一旁伺候着的奶妈夸赞不已。

        柳茜云也微笑着,摸摸女儿红润的小脸,“明珍要是喜欢,娘给你找一副针,找一些剩余的线,你可以织着玩儿。”

        “娘,我也要!”柳明珠不晓得什么时候,扔下两个弟弟,也凑了过来。

        “好,也给你找一副。”柳茜云微笑扩大,子女开心了,她这个做娘的,也跟着开心。

        晚饭过后,一家大小围着桌子,许望俨考教明珍功课,其他孩子在屋子里钻来跑去,耳中时不时刮进几句唐诗,也算耳濡目染。

        等考完了功课,许望俨便催几个孩子上床睡觉,奶妈一手抱一个,明珠先行跑回自己屋里头去了,只有明珍,看住双亲,欲言又止。

        “明珍,还有什么事么?”许望俨问女儿。

        明珍犹豫片刻,终于拿过书包,从里头取出勖世钊给她的盒子,推到父亲跟前。

        许望俨一打开盒子,神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明珍,这东西,你打哪里来的?”

        许望俨一眼便看出这不是寻常物件,恐怕城里最有钱的人家,也未必能有一支这样的钢笔。而女儿明珍,竟然就这样大咧咧从书包里摸出来,往他跟前一推。

        明珍咬了咬嘴唇,“是勖世钊给我的。我不想收,可是他说,反正已送给我了,随我怎样都好,总之他是不会要了的。”

        柳茜云望着丈夫严肃的脸色,不禁心下忐忑,“不然,我明日过去,趁打牌的时候,还给若薇姐姐罢?”

        许望俨思虑片刻,摇了摇头,“不妥。我看勖家那孩子,是个极好强的。他送出来的东西,不经他的手,反而直接还给勖兄和嫂夫人,恐怕以后要落下心病来。我们处理得不好,要落下埋怨的。”

        柳茜云望着那精致奢华的钢笔,眼底也有为难颜色。

        “明珍是怎么想的?”许望俨低头,看向女儿,征求伊的意见。

        “勖哥哥好不容易肯同我说话,我若果就这样把东西还了他,驳了他的面子,我怕以后再也不肯理我。”明珍咬了咬嘴唇,“可是,这支笔太贵重,我也不能收。”

        许望俨心中十分欣慰,这孩子究竟是懂事的。

        “你先回房睡觉,容爹爹和你娘好好想一想,替你拿个万全的主意,好不好?”

        “嗯。”明珍点头,相信父母会替她想一个妥当主意,便转身回房去了。

        许望俨柳茜云两夫妻商量了一晚,思来想去,终于商议出两人认为皆妥的办法来。

        早晨,明珍上学去时,柳茜云将一个锦囊交到明珍手里,切切交代,一定要亲手交给勖世钊,就说是谢礼。

        明珍点头应了,接过锦囊,同奶妈一起出门。

        到了学校里,趁上课之前,明珍将锦囊交给世钊。

        “勖哥哥,谢谢你送我的钢笔,我很喜欢。”

        世钊微微红了脸,接过锦囊。

        “送便送了,要谢礼做什么。”嘴里这样说,手里却解开锦囊,倒出一枚镇纸来。

        那是一枚小小田黄石镇纸,雕刻成小猴子吃蟠桃的样子。那田黄石石质极为温润、绵密、细腻,握在手里,沁凉如水。

        世钊抬眼,看见明珍也是一片震惊颜色。

        世钊的祖父并不爱西洋奢贵物件,始终更喜欢传统物品。祖父六十大寿时,父亲千方百计寻了一套田黄石章来,祖父喜欢之至,爱不释手,连碰都不许他碰一下。

        想不到,明珍竟回送他这样重的一份礼物。

        明珍的震惊,则是因为,这件镇纸,是父母结婚时,外公送的贺礼中的一件,父亲常年放在案头把玩。据说因为两人是一九二零年结婚,恰是猴年,所以外公特地寻了这样一枚雕刻成猴子样的镇纸来。

        父亲竟然把这样贵重的镇纸,送给了世钊?

        “我——我不能收。”世钊将镇纸还给明珍。

        明珍微笑,“世钊哥哥,我收了你的钢笔,你也收下我的镇纸,好不好?”

        世钊看了看笑若昙花初放的明珍,又看了看明珍执意不肯收回去的手,终于点了点头。

        “我会好好爱惜。”

        两个少年终于相视一笑。

        与此同时,许望俨请了假,往勖家的贸易行走了一趟。

        见到勖钧,许望俨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这孩子。”勖钧哭笑不得。“他喜欢那支笔,我便说,等他长大以后,有需要了,便把笔给他。想不到他竟等不及长大,就将笔送出去了。”

        “勖兄请切勿责备令郎,他也是一番好心。”许望俨赶紧说,“我们明珍也送了回礼给令郎,来而不往非礼也。如此两个孩子都不至于失礼,我们做父母的,也可以安心。”

        “许兄,这怎么使得?”勖钧是何等精明人物,立刻听明白,柳家送的回礼,肯定不是什么常物,而是极稀有的。

        许望俨便笑了,拍拍勖钧的肩膀,“勖兄,他们这对小儿女,如今可算是雨过天青,我们应高兴才是。”

        “是。”勖钧想了想,也笑了起来,这两个孩子,小时候简直如同冤家,见面便不开心,总有一个气呼呼,一个委屈屈。

        现下,想必儿子心里的结,终于解开了。

        第十四章  姻缘注定(1)

        世钊解开了心中那小小疙瘩,只是难免要同明珍闹别扭。

        明珍同其他同学要好,课间一同做游戏,世钊便噘嘴,午饭时明珍与舒开颜凑在一处,女孩子间喁喁细语,世钊便黑脸,总要生好一会儿气,才肯给明珍好脸色看。

        明珍不明白少年心中所想,只觉得世钊脾气古怪。

        “一歇风,一歇雨的,动辄同我黑脸,我又没有得罪他。”明珍回家,吃过饭,一边陪弟弟妹妹们玩耍,一边向母亲抱怨。

        柳茜云听了,笑得几乎打跌,许望俨放下看了一半的帐目,过来替妻子抚摩后背。

        “娘。”明珍要不是碍着弟弟妹妹在跟前,其实是很想跺脚的。

        柳茜云自袖笼里摸出真丝绢子来,将眼角的泪花拭去,招手叫明珍到眼前来。

        “傻女,勖家哥哥,这是吃醋了啊。”

        吃醋?吃什么醋?香醋陈醋还是果子醋?明珍一时不明所以。

        许望俨见女儿似懂非懂的,便拍拍妻子的背,示意她不要多说,毕竟明珍还小,这些事,大些时候再同伊讲,也来得及。

        柳茜云点点头,对女儿说,“你明日去学堂,先同勖家哥哥打招呼,做什么游戏或者同什么人讲白相,也叫上勖家哥哥。他不愿意参加,是他的事,你不叫上他,总归是你失礼。”

        明珍点点头,表示明白。

        转天上学,明珍按母亲说的做了,果然勖世钊的心情大好,一整天都笑眯眯的。

        晚上回家,明珍即刻觉得母亲的形象高大光辉起来。

        看见明珍脸上笑呵呵的,柳茜云与丈夫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也不去问女儿。

        倒是明珍忍不住要对父母说起。

        “娘,您真厉害。我按您说的做了,果然世钊哥哥今天都没同我板脸。”

        “男孩子么,都小孩儿心性,跟你几个弟弟妹妹似的,都要哄着迁就着,哪怕他其实全无兴趣,可是你不叫上他,他便觉得你疏忽了他,就会不乐意。”柳茜云捅一捅女儿的脑门儿,“只是该坚持的,还得坚持,不能叫弟弟妹妹蹬到你脑门上去,勖家哥哥也一样。”

        “哦。”明珍受教了。

        许望俨给妻子倒了一杯茶,恭恭敬敬交到伊人手里,“夫人,诚女诸葛也。”

        柳茜云便羞涩地朝丈夫微笑,“是相公教得好。”

        明珍见父母又要你侬我侬,连借口也不找,径自跑出去,将弟弟妹妹带到远处玩去了。

        时光如水,转眼两年时间过去。

        学堂里有人辍了学,回家帮父兄打理生意,有人许了婆家,从此再不抛头露面,一心在家里准备嫁妆。也有新的学生,陆续送进来。

        徽州城里纪氏制药厂的独苗公子纪殊良,平安百货行的女公子沈依平,以及叶大帅家的小姐,叶淮阆。

        纪殊良如今是所有人中年纪最小的,颇得照顾,尤其是几个女孩子,都将他当弟弟般对待。

        学堂里的女生多了起来,最高兴,当属明珍。

        年前,明珍的好友舒开颜辍了学,说是家里给她说了一门亲事。她是不愿意的,可是架不住家里长辈的权威,只能依依告别了同学,会家准备嫁妆,学学女红易牙,以后好相夫教子。

        明珍心中不舍,却也莫可奈何。

        舒先生是极不赞成女子这样早就缔结亲事,走进婚姻当中去的。

        旧时徽州,女子十五及笄,男子十八弱冠,多已嫁娶,乃是俗例。

        舒开颜是舒先生本家,虽然早不往来,舒先生也不想让一个才十岁的孩子,早早就定了终身。

        可是,舒开颜的父母却铁了心,说这是一门如何如何好的亲事,门当户对,万里挑一。

        舒先生无奈,只得在舒开颜辞别时,送了一套书本文具给她,叮嘱她在家中,如有时间,不要丢下功课。

        “开颜,钱财乃身外之物,早晚是他人的。只有知识是自己的人,别人抢不走。我希望你仍能坚持每日读书。”

        舒开颜接过书本玩具,哭得一塌糊涂地随家人走了,从此再没有出现在大家眼前。

        许多年后,明珍才偶然知道,舒开颜嫁去了外地,换回了舒家那一支在外地的一桩生意,只是开颜在生第二胎时,难产,连同肚子里足月的男孩儿,一块儿没了。去的时候,才不过十六岁。

        这是后话。

        当时明珍离情依依,却终于送走了朋友。

        世钊看明珍心情低落,忍不住上前安慰。

        “傻瓜,她是去嫁人,你伤心什么?以后你嫁人了,你就知道了。”

        “倘使嫁人就要离开学堂朋友,我才不嫁。我要陪着爹爹和娘。”

        “你陪着你爹爹和娘,那我怎么办?”十岁的男孩儿脱口而出。

        “什么你怎么办?你陪你爹和你娘呗。”明珍不明所以。

        世钊看着明珍清澈明亮的一双大眼,想生她的气,却生不起来,只是一跺脚,跑开来,一个人躲到一旁生自己的闷气。

        勖世钊,勖世钊,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

        明珍看见世钊跑到一边,面上十分郁结的样子,思及母亲说要迁就他的话来,想了一想,虽然仍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说错了,惹得大少爷不快活,可是还是走过去。

        “世钊哥哥,我爹爹新从上海寻到的,一套西洋镜的画片儿,你来我家一起看?”

        “谁稀罕你家的西洋镜?!”世钊脱口而出,随即便后悔了。

        明珍有些委屈,不晓得世钊心中纠结,略略低了头,回自己位子上去了。

        倒是小小纪殊良,耳朵里飘进一句“西洋镜”,连忙跑过来,“明珍明珍,我要去你家看西洋镜。”

        “叫明珍姐姐。”明珍摸摸男孩儿的头,“你比我小,要叫姐姐,知道了么?”

        殊良红润的小脸带笑,“现下在学校里,我们是同学,不用叫姐姐。等下了学,我才叫。”

        明珍笑一笑,这个纪殊良,同家里大妹明珠一样年纪,但比明珠要晓事得多。明珠就是一个成日疯疯癫癫的丫头。明年也要送进书塾里来读书了,如今正吵着,不肯来呢。因为早上要早起,风雨无阻,伊觉得太苦了。

        “明珍,下学了我要去你家看西洋镜。”男孩儿笑眯眯地重复了一遍。

        “可以是可以,不过要得了你家里的同意。”明珍也不坚持要殊良叫她姐姐。

        “哦。”男孩儿嘟了嘟嘴,表示知道了。

        明珍这倒不是多事。

        如今外头又不太平,各家的公子小姐,各家都看得严实,无不是由家人送进接出,哪肯让他们单独出入?纪家只得这一根独苗,宝贝得一天世界,倘使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跑去她家,纪家上下,还不得鸡飞狗跳?

        世钊在一边,看见明珍对殊良和颜悦色,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思来想去,自己与明珍闹别扭,岂不是白白便宜了纪殊良?便板着脸走过来,对明珍说,“我也去。”

        说完,又走开去了。

        明珍闻言,笑了,笑眯一双大眼,笑成一双月芽儿。

        “好,世钊哥哥也一起去。”

        第六章  青梅竹马(2)

        屏山之所以被称为屏山,是因为建在黄山的屏山山脚之下,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大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之色。

        舒先生的书塾,就建在屏山半山之上,孩子们由镇上沿依山而建的古道上山,大约要走大半个时辰,换成洋人的算法,是一个多小时的路程。

        许望俨初时不解,问舒先生,何以将学堂建在山上?

        四十出头,五十岁不到的舒先生笑了笑。

        “山下地价太贵,我买不起。况且,镇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小贩叫卖呼喝,传进教室里,孩子们难免要分心。相比之下,山上清净许多。鸟语花香,空气清新,更适合孩子们读书。”

        许望俨点点头。

        是,正是这样。素日里,他在家中教几个孩子认字看书,外头其他房的孩子奔来跑去地玩耍,欢笑嬉闹之声传来,即便是年纪最大的明珍,也偶尔会因此闪神。

        这倒是舒先生思虑周详得多。

        “舒先生所言甚是。望俨就将小女托付给舒先生了。先生尽管教育,不必顾虑。”

        舒先生也不客气,点了点头,“不知令嫒可读过什么书?程度如何?”

        “百家姓三字经弟子规,小女都已经读过,算是略知一二罢。”许望俨并不是谦虚,六岁的孩子,玩是正经,学文识字,只是为人父母的一点点私心,希望女儿不要落于人后。

        舒先生微笑,“那就从明日开始,来学堂读书罢。麻烦许先生,每月学费五块银洋。”

        许望俨也不以为忤,倘使办义学,舒先生拿什么吃饭?难道喝西北风?

        取出二十个银洋,许望俨双手奉上。

        舒先生却只取了其中五枚,将其他十五枚还给了许望俨。

        “先上一个月的课试一试,倘使令嫒不喜,那么也不用再浪费金钱同时间。”

        许望俨忽然觉得舒先生也是一个妙人。

        不贪财,也没有一点点攀附之心,直言快语,教人欣赏。

        “上课时间是上午七点至下午两点,还望许先生敦促令嫒。”

        “是,今后就麻烦舒先生了。”

        两个男人揖手为礼,许望俨告辞出来。

        回首望一眼身后建筑层层叠叠的马头墙,许望俨心中感慨良多。

        妻子未曾进过学堂,兼之裹了一双小脚,虽说知书达理,却终究只能做困囿在重墙之内的妇女,伊引为终身遗憾。

        现在,他们的女儿,终于可以不再裹小脚,更可以走出家门,走进学堂,同男孩子一起读书。这就是社会进步的意义之所在罢?

        哪怕,这只是极微小的一步,于民风保守的屏山,亦已经是惊世骇俗的一步了。

        老姑婆在知道柳直已经答应了女儿女婿,不为明珍裹脚之后,一个人跑去柳家祠堂,跪在祖宗牌位前,长哭不起。说是对不起列祖列宗,竟然不能给重孙女裹脚,这以后万一嫁不出去,可如何是好云云。
        柳直的一干妻妾自然是陪着跪在祠堂里,却没有人敢出声附和。因为既然老爷都说,孙小姐可以不用裹脚,元配柳大夫人都默许了的事,她们实在也没有必要站出来反对。

        而当明珍自母亲口中听说自己不用裹脚之后,高兴得在原地跳了几跳。

        柳茜云看见女儿高兴的小脸,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从此以后,他们这一房,再不必要女子裹脚,以后明耀明辉取妻,也要媒婆找那天足的姑娘匹配。

        “娘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柳茜云等女儿高兴完了,才轻声细气地对女儿说。

        “什么好消息?什么好消息?”明珍攀住母亲的颈子,“娘,还有比不用缠足更好的消息么?”柳茜云伸手拂开女儿额上微微有些汗湿的头发,又拧了拧伊的鼻尖。

        “你爹同我商量了一下,准备送你去半山的翠屏书塾读书,你可愿意?”

        翠屏书塾?读书?

        当这两个词眼飘进明珍耳中,明珍愣了足足三五秒钟,才搂着母亲的颈项,发出一阵欢呼声来。

        “太好了,娘!太好了!”说完,放开柳茜云的脖颈,在天井里欢呼雀跃,“我要去读书了,我要去读书了!”

        一旁自有老妈子忙不迭地上前去,“小祖宗,别跳了,别跳了,都一身汗了,当心闪着。”

        “我要去读书了!看勖世钊还说不说我是目不识丁没有接受过教育的丫头片子。”明珍却自有一番话要说,“柳妈,你看着好了,我一定要比勖世钊读得还好。让他见识见识,女孩子一点儿也不比男孩子差。”

        “我的小姑奶奶诶,这话当心叫人听了去,仔细他们背后议论你不知天高地厚。女子由来不用同男子比,咱们同他们本来就不一样。”

        “柳妈——你真没志向。”六岁的明珍看了一眼胖胖的老妈子,下了结论。

        柳妈笑得半死,“我的小祖宗,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什么志向?不过是希望子女成才,将来好给我养老。”

        “你自己都说了,希望自女成才,子女子女,自然是儿子女儿都要成才的了。”明珍睨了柳妈一眼,“古时候还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唱词里都说:谁说女子不如男了。”

        “我的小祖宗,我说不过你,赶紧的,把头上的汗擦了,进屋换套干爽衣服去。”柳妈只能摇头叹息。这孩子,究竟像谁?小姐姑爷都不是这个脾性啊。这么争强好胜的。

        柳茜云只是一边绣手边的一条绢子,一边摇头失笑。

        看起来,女儿明珍,脾气竟然似外祖父,多过似父母了。

        柳直因为喜欢这个外孙女,所以从小就喜欢将明珍带在身边。有时候开会开得烦了,便差老妈子将明珍抱过去,逗一逗,玩一会儿,权当放松精神。

        柳家私下里都说,倘使这位孙小姐是个公子,那以后柳家的大把家业,无疑都会交给他。

        可惜,再喜欢,也是个姑娘,不带把儿。

        柳直倒没有这么冬烘的思想,明珍看他算帐,也凑过来要看,他便将明珍抱在膝头,一边算,一边讲解给外孙女听。成本,收入,利润。

        小明珍总是很认真地听,从不嫌枯燥。

        彼时,柳直已经意识到,这个外孙女,决非池中之物。

        第十五章  姻缘注定(2)

        放了学,殊良不肯跟家里来接的佣人回去,坚持要与明珍回去看西洋镜。

        那佣人看明珍的眼神,简直有些不共戴天了。

        明珍十分为难。

        世钊见了,便叫自家的司机略停一停,站在明珍身边。

        “纪殊良,你爱去不去,是你自己的事儿,与明珍无关,叫你家下人眼睛该往哪儿看往哪儿看,盯着明珍做什么?”

        那下人一时十分的尴尬,连殊良都回头狠瞪了他一眼,可是也知道下人的难处,左右思量,有些委屈地,“明珍姐姐,我今天先回去,问过了父亲,明天再去你家看西洋镜,好不好?”

        明珍点了点头,“好,那西洋镜总跑不掉。你今日先回家去。”

        纪殊良噘着嘴,随纪家的下人下山去了。

        明珍回过头,对世钊微笑,“谢谢你,世钊哥哥。”

        “谢、谢我做什么,发痴。”世钊红着脸,跳上自家脚踏车后座,一拍司机的后背,也飞快地离去。

        柳家的奶妈见了,忍不住捂嘴偷笑。

        这勖家和纪家的两位少爷,真有趣。

        “奶妈,您笑什么?我可见着了。”明珍跺了跺脚,一个两个的,都奇形怪状的。

        “哎呀,我的小姑奶奶,我这不是替您高兴呢么。”奶妈自小把明珍奶大,又相继奶大了明珍的但个弟妹,在柳茜云房里,说话也随意惯了。

        “高兴?有什么可高兴的?全都怪得要命,脸色变得跟六月天似的,时晴时雨,真真吃不消。”明珍嘀咕,一边慢慢下山去。

        奶妈少不得吃吃笑了一阵子,“大小姐,勖少爷和纪少爷,这是争风吃醋呢,顶好你只睬他一个,不理另一个。”

        为什么?明珍扬起长长浓密的睫毛,不解地望向奶妈。

        奶妈一时语结。

        家里小姐和姑爷都不打算这就和大小姐说明白了,她要是一时多嘴,非得落下埋怨不可。

        且大小姐因有弟弟妹妹,自来就是有什么好东西都和弟弟妹妹一起的,不懂得独自霸占,伊是不会明白,喜欢的东西,就是要独霸了的道理的。

        终究还是小孩子罢。

        奶妈牵起明珍的小手来,“大小姐以后就会懂了。”

        奶妈忽然有种感慨,不懂,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啊?女孩子家的,这么厉害?”奶妈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世界到底还是有些不同了。她那时候,女子哪能抛头露面,上学堂读书,还是同男子一间教室的?

        “沈依平还厉害呢,伊会得算帐,舒先生出的算术题,伊不用笔,只心算一下,就能得出答案。”明珍继续和奶妈讲学堂里听来的新鲜事儿。“伊还说,以后家里的生意,都要交给伊继承,伊要将生意做得比爹爹还要大。”

        “哗——”奶妈听了骇笑,“这女娃儿口气可真不小。我们大小姐也很有本事啊。”

        “奶妈——”明珍自然听得出奶妈语气里的不以为然,“您总是不肯接受女儿不比男儿差的新思想。将来我们女孩儿,也可以走出家门去,做同男人一样的事,而且决不比他们逊色。”

        “这都是舒先生教的?”奶妈狐疑,这舒先生怎么能教女孩子这些呢。

        “当然不是,是我自己悟出来的。”明珍骄傲地挺了挺小小胸膛,“舒先生给我们讲了一位居里夫人的故事。这位居里夫人,远在法兰西国,与丈夫一起获得诺贝尔奖。”

        奶妈完全不晓得这什么尔奖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是听明珍的口气,那可是了不得到的事。

        “舒先生说了,许多人竞争这个奖,但是,却给居里夫人得去了,为什么呢?因为居里夫人克服了极艰难的条件,坚持研究,最终得到了科学的真相,所以她才获得了殊荣。既然居里夫人做得到,我们为什么做不到?”

        看着明珍仿佛透着光辉的小脸,奶妈忽然有一种错觉,这孩子,会突然飞走,再也不回来了。

        忍不住地,奶妈紧了紧手上了力道。

        有这样胸怀的小姐,以后,能找到姑爷那样的良人吗?会幸福吗?

        奶妈情不自禁地替明珍忧虑了起来。

        第十六章  姻缘注定(3)

        明珍回到家里,家中正好是外公柳直的二房四十八岁生日,因不是大生日,便也没有大宴宾客,只自家各房凑在一起小聚。

        柳直相对徽州其他乡绅,要开明许多。既然他不能专情,只娶一妻,那么,平日里,实在没有必要教这几个女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仿佛各自心中的刺。素日,柳直的几个妻妾,都是分开吃的,柳直一月里,都在各房呆几天,有时候便哪房也不住,就住在书房后头的屋里。

        柳直的二房,是明媒正娶进门的,与元配是平妻,只是多年来并没有生养,但柳直一直对伊宠爱有加。

        二房舒氏,是个极精明的能干的女子。不同于大家闺秀出身,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元配季氏,舒氏虽然也是大家出身,只是伊家那一支,早已经败了,伊早早便要担起一家生计。劈柴采桑,打水烧饭,是家里家外一把手。舒老爹看着女儿能干,只想多留女儿几年,身边好有个人伺候着。

        巧不巧的,舒氏一日,在自家田头采了两篓桑叶,准备卖给柳家养蚕场的收叶工,那收叶工大抵也是初初接任,又看舒氏是个姑娘家,就想压低了价格,从里中饱私囊。偏舒氏是个泼辣的,哪里肯让人占了便宜?将两篓桑叶往身后一护,柳眉微竖,杏眼一瞪,说,怎的,我们小家小户,生计不易,不过是两篓子桑叶,都要压低了价格,算什么名堂?了不起我这两篓叶子扔在地里化成肥料,回报了那老树,也好过便宜了你!

        那收叶工气得手抖,嘴巴不干不净,说也不差你这两篓叶子。

        伊便冷笑,横眉相对,分毫不让,也不差你这几毫黑心钱。

        两人不知,柳直正带了管家下乡来查看当年桑蚕的养殖,将这一出,悉数看在眼里。

        柳直听伊与那收叶工对峙,声音呱啦松脆,仿佛黄莺出谷,娇俏脸上,一副凛然神色,却不煞人,端地好看,便动了心,对管家说,你去问问,是哪家姑娘。

        柳管家是何等精明人物,只消老爷一句话,已经摸着了老爷的心思,自去问了,隔了一日,便来回柳直。

        柳直竟然也没有忘记这件事,十分认真地听他回复。

        柳管家自然添油加醋,将舒氏的精明能干勤勉持家夸赞了一番。

        柳直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

        直过了三个月,忽然有一天,就差遣了媒婆,上门去提亲。

        舒老爹原是不肯的,可是一看柳直送了这许多聘礼,又允诺以后照应着舒家,左思右想,终于应承了这门亲事。

        如此,柳直便讨了舒氏进门,做与元配季氏地位相当的平妻。

        这在当时,是何等大事?!

        柳直的父亲当时还在世,为此大发雷霆,讨个妾进门也就算了,竟然还是平妻?这把季家的脸面往哪儿搁?柳大老爷嫌舒氏是狐狸精,连媳妇茶都不肯喝。

        舒氏也不吵闹,只管协助柳直,管好柳直手下的那一摊子养蚕场,忙里忙外。比较起弱不禁风的季氏,反倒是泼辣的舒氏,更像是柳直这一房的主母。

        日子久了,季氏索性什么也不管,只管吃斋念佛,一切都交由舒氏打理。

        及至柳直继承了柳家的家业,舒氏便名正言顺,接管了柳家内堂,又时候还陪同柳直一起应酬一二。

        只是,背地里,总不免有难听的话。

        好在舒氏并不在意。

        这晚各房小聚,柳直的几个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都给二奶奶磕了头,送了贺礼,大房三房四房也都祝贺舒氏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柳茜云同许望俨送了一尊香山子,恭祝舒氏福寿延年。

        众人吃罢了饭,长辈围在一起搓麻将,小辈则围在一处抢着看从上海带来的西洋镜。

        那西洋镜不过是一个二尺见方的木头匣子,三边开着洞,一侧装着一个手柄,可以慢慢地摇动手柄,里头就有画片一格一格地,连成一个连贯的场景故事。

        小孩子们好奇得不得了,也不明白怎地从洞口往里一看,能看见如此迥异的风光,你争我抢的。

        二少爷家的承冼已经十二岁,个子已经很高,看了几眼,便侧过身来,给明珍看。

        “喏,明珍妹妹,你看。”

        “承冼哥哥只晓得让着姐姐。”明珠在一旁噘嘴。

        明珍听了,微微一笑,把位置让给妹妹,“我看好了,现在给你看。”

        明珠便喜笑颜开地挤过去,也不道一声谢。

        承冼摸摸明珍的头,“你把小妹宠坏了。”

        明珍朝承冼眨眼睛,“家里就小妹一个妹妹啊。”

        “怎么没见宠坏你?”承冼给明珍拿了一个香梨。

        明珍一边啃香梨,一边侧头想了想,“因为我是长姐啊。”

        承冼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学堂里就学这个啊?”

        “学得多着呢。承冼哥哥也应该去学堂,舒先生可博学了。”

        承冼只能苦笑一下。其他房的兄弟都进工厂,美其名曰熟悉生意。他若是进了学堂,恐怕以后会插不上家里生意的手。

        “学堂里学的东西,对我们很有好处的啊,承冼哥哥。”明珍啃了大半个香梨,手里粘粘的,一旁有人递上一条湿的棉布巾子。

        “谢谢。”明珍接过道谢,回首一看,竟然是舒氏。“小外婆,你怎么不去搓麻将?”

        舒氏笑眯眯地刮一刮明珍的鼻尖,“年纪大了,久坐不得,换了你娘上去替我。”

        “哦。”明珍点头。

        “跟小外婆说说,学堂里学的东西,为什么对我们很有好处啊?”舒氏坐在椅子上,将明珍抱在膝上。

        “小外婆,我很重的。”

        “不碍的,就抱一会儿。”舒氏又将自己的问题问了一遍。

        “比如洋人的算术,是用阿拉伯字母,而不是我们千百年来用的壹贰叁这样的文字。洋人算帐,便将数字排列,做出明细来,看上去便一目了然。”明珍滔滔不绝地向舒氏讲述学堂里学来的知识。

        “是不是像你爹爹那样?”

        “……是。”明珍想了想,说。虽然她在外祖父的书房里,看见的,都是文字记载的帐目,然则父亲许望俨都是以阿拉伯数字入帐的。

        “那明珍能不能教教小外婆呢?”舒氏抱着身体绵软的小女孩儿问。

        柳承冼忽然福至心灵,说,“明珍妹妹,我也想学。”

        舒氏腾出一只手来,拍拍承冼的头,“那承冼也一起来?”

        明珍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不妥,“我要放学了才有时间。”

        舒氏笑了起来,亲了亲明珍的小脸,“好,小外婆等你放了学吃过饭来学,好不好?”

        明珍和承冼并不知道,这样的决定,改变了他们的一生。

        第十六章  姻缘注定(3)

        明珍回到家里,家中正好是外公柳直的二房四十八岁生日,因不是大生日,便也没有大宴宾客,只自家各房凑在一起小聚。

        柳直相对徽州其他乡绅,要开明许多。既然他不能专情,只娶一妻,那么,平日里,实在没有必要教这几个女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仿佛各自心中的刺。素日,柳直的几个妻妾,都是分开吃的,柳直一月里,都在各房呆几天,有时候便哪房也不住,就住在书房后头的屋里。

        柳直的二房,是明媒正娶进门的,与元配是平妻,只是多年来并没有生养,但柳直一直对伊宠爱有加。

        二房舒氏,是个极精明的能干的女子。不同于大家闺秀出身,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元配季氏,舒氏虽然也是大家出身,只是伊家那一支,早已经败了,伊早早便要担起一家生计。劈柴采桑,打水烧饭,是家里家外一把手。舒老爹看着女儿能干,只想多留女儿几年,身边好有个人伺候着。

        巧不巧的,舒氏一日,在自家田头采了两篓桑叶,准备卖给柳家养蚕场的收叶工,那收叶工大抵也是初初接任,又看舒氏是个姑娘家,就想压低了价格,从里中饱私囊。偏舒氏是个泼辣的,哪里肯让人占了便宜?将两篓桑叶往身后一护,柳眉微竖,杏眼一瞪,说,怎的,我们小家小户,生计不易,不过是两篓子桑叶,都要压低了价格,算什么名堂?了不起我这两篓叶子扔在地里化成肥料,回报了那老树,也好过便宜了你!

        那收叶工气得手抖,嘴巴不干不净,说也不差你这两篓叶子。

        伊便冷笑,横眉相对,分毫不让,也不差你这几毫黑心钱。

        两人不知,柳直正带了管家下乡来查看当年桑蚕的养殖,将这一出,悉数看在眼里。

        柳直听伊与那收叶工对峙,声音呱啦松脆,仿佛黄莺出谷,娇俏脸上,一副凛然神色,却不煞人,端地好看,便动了心,对管家说,你去问问,是哪家姑娘。

        柳管家是何等精明人物,只消老爷一句话,已经摸着了老爷的心思,自去问了,隔了一日,便来回柳直。

        柳直竟然也没有忘记这件事,十分认真地听他回复。

        柳管家自然添油加醋,将舒氏的精明能干勤勉持家夸赞了一番。

        柳直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

        直过了三个月,忽然有一天,就差遣了媒婆,上门去提亲。

        舒老爹原是不肯的,可是一看柳直送了这许多聘礼,又允诺以后照应着舒家,左思右想,终于应承了这门亲事。

        如此,柳直便讨了舒氏进门,做与元配季氏地位相当的平妻。

        这在当时,是何等大事?!

        柳直的父亲当时还在世,为此大发雷霆,讨个妾进门也就算了,竟然还是平妻?这把季家的脸面往哪儿搁?柳大老爷嫌舒氏是狐狸精,连媳妇茶都不肯喝。

        舒氏也不吵闹,只管协助柳直,管好柳直手下的那一摊子养蚕场,忙里忙外。比较起弱不禁风的季氏,反倒是泼辣的舒氏,更像是柳直这一房的主母。

        日子久了,季氏索性什么也不管,只管吃斋念佛,一切都交由舒氏打理。

        及至柳直继承了柳家的家业,舒氏便名正言顺,接管了柳家内堂,又时候还陪同柳直一起应酬一二。

        只是,背地里,总不免有难听的话。

        好在舒氏并不在意。

        这晚各房小聚,柳直的几个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都给二奶奶磕了头,送了贺礼,大房三房四房也都祝贺舒氏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柳茜云同许望俨送了一尊香山子,恭祝舒氏福寿延年。

        众人吃罢了饭,长辈围在一起搓麻将,小辈则围在一处抢着看从上海带来的西洋镜。

        那西洋镜不过是一个二尺见方的木头匣子,三边开着洞,一侧装着一个手柄,可以慢慢地摇动手柄,里头就有画片一格一格地,连成一个连贯的场景故事。

        小孩子们好奇得不得了,也不明白怎地从洞口往里一看,能看见如此迥异的风光,你争我抢的。

        二少爷家的承冼已经十二岁,个子已经很高,看了几眼,便侧过身来,给明珍看。

        “喏,明珍妹妹,你看。”

        “承冼哥哥只晓得让着姐姐。”明珠在一旁噘嘴。

        明珍听了,微微一笑,把位置让给妹妹,“我看好了,现在给你看。”

        明珠便喜笑颜开地挤过去,也不道一声谢。

        承冼摸摸明珍的头,“你把小妹宠坏了。”

        明珍朝承冼眨眼睛,“家里就小妹一个妹妹啊。”

        “怎么没见宠坏你?”承冼给明珍拿了一个香梨。

        明珍一边啃香梨,一边侧头想了想,“因为我是长姐啊。”

        承冼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学堂里就学这个啊?”

        “学得多着呢。承冼哥哥也应该去学堂,舒先生可博学了。”

        承冼只能苦笑一下。其他房的兄弟都进工厂,美其名曰熟悉生意。他若是进了学堂,恐怕以后会插不上家里生意的手。

        “学堂里学的东西,对我们很有好处的啊,承冼哥哥。”明珍啃了大半个香梨,手里粘粘的,一旁有人递上一条湿的棉布巾子。

        “谢谢。”明珍接过道谢,回首一看,竟然是舒氏。“小外婆,你怎么不去搓麻将?”

        舒氏笑眯眯地刮一刮明珍的鼻尖,“年纪大了,久坐不得,换了你娘上去替我。”

        “哦。”明珍点头。

        “跟小外婆说说,学堂里学的东西,为什么对我们很有好处啊?”舒氏坐在椅子上,将明珍抱在膝上。

        “小外婆,我很重的。”

        “不碍的,就抱一会儿。”舒氏又将自己的问题问了一遍。

        “比如洋人的算术,是用阿拉伯字母,而不是我们千百年来用的壹贰叁这样的文字。洋人算帐,便将数字排列,做出明细来,看上去便一目了然。”明珍滔滔不绝地向舒氏讲述学堂里学来的知识。

        “是不是像你爹爹那样?”

        “……是。”明珍想了想,说。虽然她在外祖父的书房里,看见的,都是文字记载的帐目,然则父亲许望俨都是以阿拉伯数字入帐的。

        “那明珍能不能教教小外婆呢?”舒氏抱着身体绵软的小女孩儿问。

        柳承冼忽然福至心灵,说,“明珍妹妹,我也想学。”

        舒氏腾出一只手来,拍拍承冼的头,“那承冼也一起来?”

        明珍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不妥,“我要放学了才有时间。”

        舒氏笑了起来,亲了亲明珍的小脸,“好,小外婆等你放了学吃过饭来学,好不好?”

        明珍和承冼并不知道,这样的决定,改变了他们的一生。

        第十七章  姻缘注定(4)

        转日,学堂放学的时候,明珍极意外地发现,来接她放学的,不是奶妈,而是父亲许望俨。

        “爹爹!”明珍飞奔过去。“您怎么有空来接我?”

        许望俨捏一捏女儿鼻尖,又替女儿将因奔跑而有些被山风吹乱的刘海理整齐,“你说有同学要来家里看西洋镜,又担心他们未得家长的同意,那么爹爹来接你的话,与来接他们的人也好说话,比你一个小孩子要有分量得多。”

        明珍便笑了起来,还是父亲想得周到呢。

        想不到,世钊和殊良,竟然也是他们的父亲来接孩子放学。

        许望俨,勖钧自是相熟,与纪方瞿也不是初见,不过柳纪两家,不如柳勖两家那么熟悉。

        三个男人相视颌首。

        “勖兄。”

        “纪兄。”

        “许兄。”

        “世钊哥哥,殊良,我们一起走罢?”明珍笑着朝世钊和殊良招手。

        殊良自是高高兴兴地跑到明珍跟前,拉起明珍的手。

        世钊却打鼻孔里哼了一声,这个纪殊良,仗着自己年纪小,就总在明珍跟前撒娇,明珍也不防着他一些。

        “柳明珍!”背后有少女清亮的声音。

        明珍回过头,看见叶淮阆和一个高挑少年站在一处,身后是叶大帅家的警卫员。

        “什么事,淮阆?”明珍已经走出一段路去,只好扯高了喉咙问。

        “明天晚上,我过生日,请你来参加——”叶淮阆将手拢在嘴边,朝明珍的方向喊。

        “好的——”明珍也把双手拢在嘴边,回喊。

        不知道是不是下午的阳光太盛,闪花了眼睛的缘故,明珍看见叶淮阆身边的高挑少年眼里,流过耀眼的明光。

        “明珍,那是——”许望俨一边与纪、勖交谈,一边还分出心来,关注女儿的言行。

        “那就是叶大帅家的叶淮阆。爹爹,伊顶神气,对不对?”明珍仰头,笑问父亲。

        “还是明珍姐姐最神气。”殊良童声软软地说。“我最喜欢明珍姐姐。”

        明珍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殊良的头,“殊良也最可爱。”

        世钊堕在两人身后,心里仿佛有无数蚂蚁爬过,想上前去将明珍与殊良牵在一起的手狠狠拍开,却最终只是冷了眼,不说话。

        “许兄真是教女有方,我家殊良一向顽皮,想不到在明珍跟前这么乖。”纪方瞿大是好奇,“他几个堂姐表姐,不晓得被他欺负得多凄惨,每次都是哭着回去,以后再不肯来。”

        “明珍还有三个弟弟妹妹,所以对小孩子比较有耐心。”许望俨心中十分骄傲。

        一路说笑,来到山下镇子上。

        路上行人看见三位有权势的老爷竟然一路走来,纷纷议论,这三家别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罢?

        三个孩子却毫无所觉,一路看见冰糖葫芦,桂花糖藕,粽子老姜糖,全都要驻足观看,少不得还要让父亲买一点,尝尝新鲜。

        世钊从没有吃过外头这些于他看来,十分低贱的食物,他一贯吃用都是最好的。

        看见明珍兴致勃勃,世钊也只能硬着头皮,一起尝试。想不到竟然也十分美味可口。

        “少吃些,当心回家吃不下晚饭。”许望俨摇摇头。

        “令嫒真是冰雪聪明,活泼可人。”纪方瞿望着与儿子牵手走在前面的明珍,“许兄夫妻真是有福气,将来不知道是哪个前世有厚福的,能娶令嫒为妻。”

        世钊听见了,耳朵不自觉地竖了起来。

        “现下说这些,还太早。”许望俨看着女儿,眼里有宠溺颜色,“我和她母亲,希望能多留她几年,现在毕竟不是早些年了,过了十六嫁不出去,便误了终身似的。”

        “到时候许兄家的门槛,还不得叫媒人给踏破了?”勖钧还玩笑地说。

        “令郎也是一表人才,今后替徽州年纪相当的姑娘家,上勖兄家提亲的,也不会少啊。”许望俨打趣勖钧,便想把这话题略过了。

        不料勖钧却石破天惊地一问。

        “许兄,有没有兴趣,我们两家,做儿女亲家?”

        微微堕后明珍与殊良两人的世钊,耳朵里听见父亲这样问许伯父,浑身都似僵硬了一般,仿佛凝固在时间里。

        好似过了一生那么久,又好似只过了一霎眼的工夫,世钊听见许望俨温润的声音说:

        “他们年纪还小,过早定下来,万一将来他们各喜欢上了旁的人,对另一方总是不好。还是再晚几年罢,看两个孩子自己的想法,不要落了他们的埋怨。”

        世钊恨恨地看了一眼走在前头的明珍,心想,柳明珍,你在不干不脆的性子,真是跟你爹一色式样。

        明珍只觉得后脑勺儿似要被盯出个窟窿来,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又一想,世钊就是这样一副不知为何便耷拉脸,一会又雨过天青的性格,所以也不恼,只是回身朝世钊招手,“世钊哥哥,快来,马上要到了。”

        “我识得去你家的路。”世钊果然耷拉着脸说。

        明珍抿着嘴,忍住笑,“谁先进门,谁先看画片。有好几套画片呢,你走得慢,待会儿可要排在后头看了。”

        “稀罕!”世钊把头一拧。

        “好了,世钊哥哥,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你一个人落在后头,自己先走了。”明珍再抿一抿嘴,反身牵着殊良走到世钊身边,“我们走罢。”

        世钊只是拿眼睛看了看明珍与世钊牵在一起的手。

        明珍叹息,怎么跟孩子似的,殊良才几岁,同他争。

        毕竟还是把世钊的手,也一起牵了起来。

        勖钧在后面看得直摇头。

        这个儿子,看似老成,其实幼稚无匹,反倒是那个纪殊良,小小年纪,已经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

        等到了柳家,三个孩子先进明珍的小书房,将作业都做了,然后洗了手,拿着点心水果,围成一堆,看西洋镜。

        明珠明耀明辉也跑来凑热闹,其他房里的孩子听得这边笑闹不断,自然也一起过来轧闹猛。一时之间,院子里笑声不断。

        柳茜云着奶妈奉了茶,便到院子里,看着孩子们玩耍,三个男人则在课堂间闲聊。

        “勖兄在上海徽州两地,常来常往,见闻肯定比我们常在徽州的广博,不知勖兄如何看眼下的形势?”聊着聊着,便谈及政治。

        “蒋阎之间的骂战,愈演愈烈,我恐怕开战终将难免。”勖钧太息,啜一口清茶,“南京同北平——其实是英美同日本之间的势力争夺,咱们徽州,在日本人的势力范围。且,虽然段大帅经‘三·一八’惨案(注1)后,息影津门,表示只谈佛经,不问政治,但日本势力却想扶植段大帅组建傀儡政权,可见日本人的野心。我们徽州,今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太平。”勖钧曾留学英国,与留学德国的许望俨都更倾向于英美势力。

        “段大帅的皖系垮台,如今徽州是叶大帅把持,我看叶大帅到不全是一个一味只知压榨的武夫,不然徽州这些年,不会过得相对太平。”纪方瞿分析,“叶大帅与日本人,也是虚与委蛇。到底是炎黄子孙,不想坐实了卖国贼的名号。”

        “就怕今后形势演变,最后由不得他。”勖钧低声叹息,“我们总要早做打算,为自己——为孩子,留一条退路。”

        三个男人,不自觉都把眼光调向院子里,玩做一团的孩子们。

        公告:手指骨折

        各位亲,我的左手手指,因为自己一时不小心,骨折了,55555所以最近一个月,会影响我更新的速度,我尽量保持隔天更新。

        请亲们不抛弃不放弃,你们是我的动力啊……爬下去,用一个爪打字去……

        第十八章  姻缘注定(5)

        转天上学,殊良还对那充满异国风情的西洋镜念念不忘,课间拉着明珍回味再三。

        “哼,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世钊打心眼里不喜欢殊良,总粘着明珍。

        “勖世钊,晚上我家里办生日宴会,你也来参加罢。”叶淮阆昂着精致的小脸,走到世钊边上,对世钊说。

        伊是美丽的孩子,同明珍温润如珍珠般的美丽不同,伊的美丽,仿佛出鞘利剑的锋芒,带着几乎能刺伤眼睛的锐利。伊站在人群里,光芒四射,教人在第一时间便能看见,过目不忘。

        世钊看了一眼今日穿一件白色缀蕾丝花边衬衫,配一条深蓝色背带裤,脚穿一双黑色女童皮鞋的叶淮阆,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穿湖水色团花对襟窄袖衫子,一条天青色阔脚中裤,踩一双百子闹春鞋面布鞋的明珍,不知恁地,就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课间休息结束,舒先生走进教室里,手上捧着一叠卷子。

        “同学们,这是你们上一周做的题目,我已经替你们都批好了,现在发下去,你们当堂订正。如果有什么地方不懂,可以举手,我会过去个别解答。”舒先生将已经分好组的卷子分发给每个组别发组长,“今次要表扬舒开云,勖世钊,叶淮阆,沈依平,柳明珍,五位同学,他们所有题目悉数都答上来了。特别要表扬叶淮阆同沈依平,这两位同学都是初入学堂,一入学就要从三年级课本着手,还能考得这样好,实在难能可贵。”

        沈依平听了,面露得色。

        叶淮阆只是浅浅一勾粉色菱角小嘴,表扬她从小听得多了。

        大小姐冰雪聪明。

        大小姐美丽无双。

        大小姐女承父勇。

        大小姐……

        做为叶大帅的女儿,她从小便要风得等,要雨得雨,人们从来不吝赞美之辞。即使父亲诸多夫人争风吃醋,也不敢把火往她身上烧。

        溢美之词,叶淮阆听的心安理得。

        “哇,纪殊良你卷子上这么多红圈。”有同学“哗”一声叫出来。

        殊良红着脸,用身体护住卷子,不教别人看。

        “纪殊良,你别是不及格罢?”又有其他同学嘲笑胖冬冬的殊良。

        殊良脸皮红的,几乎要滴下血来,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护住桌上的卷子,不肯教任何人看了去。

        “安静。”舒先生拿教鞭敲了敲黑板,教室里这才静了下来。

        “都订正卷子去。”舒先生和声说,然后走到殊良身边,轻轻拉开殊良的手,看了一眼卷子上的一片红圈。这孩子,课文背都背出来了,只是写字时候,丢三落四,这里少一笔,那里缺一画。是太粗心,并不是没有听懂。

        “纪殊良,你其实都答出来了,只是别字太多,我教同学帮你一起,把错别字都改过来可好?”舒先生轻声问殊良。

        “我——我要明珍帮我。”殊良嗫嚅了一下,小胖手指了指明珍。

        一旁大家挤眉弄眼,只是碍于舒先生,不好当场起哄。

        “好,我请柳明珍同学来帮你一起订正。”舒先生点了点头,如今纪殊良是学堂里年纪最小的学生,的确要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带他一把。

        殊良期期艾艾捧着卷子来到明珍跟前。

        明珍微笑着让了让身,让出长条板凳的一角,示意殊良坐。

        殊良坐在明珍身边,看明珍取出笔来,对照他写错的字,每一个都写了一个正确的在纸上。

        “殊良,字写错了不要紧,喏,你把正确的,每一个各写五遍,以后基本便不会再错了。”

        殊良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看着明珍,长长的睫毛,白里透红的皮肤,修长干净的手指,好听的声音。

        小小孩童心里,倏忽变得很宁静很宁静,稍早时候同学的起哄嘲笑,仿佛都淡出了他的世界。

        喜欢明珍,喜欢明珍,喜欢明珍……

        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说,由小小一点,汇聚成轰然巨响。

        殊良在六岁时候,知道自己,真正喜欢上一个人,那个人,叫柳明珍。

        下午放了学,叶家派了车到山脚下,接了自家的小姐同受邀参加生日宴会的小朋友,一起进城。

        叶大帅的府邸,坐落在城中最热闹的地段,豪华气派,即使省长倪嗣冲督军张勋,也不及叶大帅在徽州的势力  。

        车子开到叶大帅府邸前,雕花铁门左右两侧有持枪而立的警卫,见黑色克莱斯勒-道奇车驶近,即可立正行军礼。

        只消看见这辆车,警卫已经知道这是接小姐放学的车回来了。

        这偌大徽州城里,只得一部这样的汽车,是年后,叶大帅着人去上海买了,开回来的。因为小姐喜欢,吵着要上去开一开,在转弯时,刮在花坛的角上,留下一条刮痕。大帅没有责骂小姐,只是扣了司机一个月的薪水,言其没有阻止小姐的举动。司机私底下喝酒时嘟囔,赶紧给大小姐找个婆家,快嫁过去,祸害别人罢。

        这话当然只能是私下里泄愤说说,决不能让大帅和大小姐知道。

        警卫略弯腰,查看了一眼车里,便挥手放行。

        汽车绕过花园中间巨大的菱形花坛,停在主宅的大门前。

        即刻有白衣黑裤的佣人上前来拉开车门,以手护着叶淮阆的头,搀她下车。

        淮阆倒不爱这一套,甩开佣人的手,在车门边等明珍和世钊下车。

        明珍下了车,在大理石地面上站定,一抬头,便望进一个瘦高少年幽冷深沉是眼里。

        第十九章  天意难测(1)

        叶淮闵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柳明珍。

        早在妹妹叶淮阆被父亲从天主教女校接回来,送进了屏山半山腰上的书塾的第一天,他便已经见过这个女孩子。

        妹妹淮阆是父亲叶放第五房姨太太崔眉的独女。崔姨太在生淮阆的时候,大出血,在洋人开的主教医院里救了一天一夜,才救了回来,只是从此以后,再不能生育。崔姨太自己是接受教会学校教育的新女性,虽然迫于家庭压力,不得不嫁给了叶放,但进步女青年始终是伊骨子里的底色。所以女儿淮阆出生后,崔姨太执意以自己的方式教育女儿。

        叶放是草莽出身,虽然后来平步青云,但总脱不了军人特有的颜色,顶看不惯自己的孩子柔柔弱弱,仿佛见风就倒的腔调,便在淮阆六岁的时候,将伊扔到上海天主教会办的女子学校去了。

        崔姨太思女成灾,身子一日荏弱过一日。

        叶放终究还是最疼爱崔姨太,毕竟伊替他生下了五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儿,经不得崔姨太泪眼朦胧梨花带雨软语呢哝的几番哀求,在叶淮阆离家两年后,将伊接了回来。

        彼时淮阆已经变了,独立,要强,以及——任性。

        淮阆觉得所有人都亏欠了她,亏欠她父爱,亏欠她母爱,亏欠她……

        父亲叶放大抵也是心有愧疚的,故而一切都依着她,由得她,以至于养成了淮阆骄蛮任性的性子。

        五个孩子里,淮阆与淮闵相仿,感情最好。

        被接回来后的第一天,淮阆一早便冲进淮闵的房间,将还在睡梦中的淮闵摇醒。

        “四哥四哥,我在后院看见了马房,你陪我去骑马!”

        淮闵睡眼惺忪,扭头看了一眼床头的座钟,才只有早晨五时三刻,唉叫一声,又倒回床上去。

        “阆阆,才五时三刻,大家都还在睡觉。”

        “可是我在学校两年,天天都这个时候起床,风雨无阻。”叶淮阆蹲在淮闵床边,两手托腮,口气十分无奈,“我睡不着,了无睡意。”

        淮闵忽然心生不忍。

        叶家的男孩子,早晚是要子承父业的,兄弟四人都在一起,有专人授课,并不寂寞。可是淮阆——

        这样一想,淮闵揭开被子,起身。

        “别蹲在地上,当心腿麻。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洗脸刷牙。”淮闵在浴室门前,对仍蹲在他床前的淮阆说,不意外地看见淮阆脸上狡黠的一抹浅笑,也不戳穿她,只摇了摇头,便洗漱去了。

        后来,淮闵终于知道自己的这个妹妹,是多么聪明的一个女孩子。

        骑马下棋,钓鱼上树,一年里淮阆缠着淮闵,把那些她没有玩过的,统统尝试了一遍,几乎没有她学不会的。甚至将拇指食指嘬在口中,打极响亮的呼哨,都难不倒她。

        直到淮阆突发奇想,要学射击,偷偷摸了父亲叶放的一把勃郎宁手枪出来,叶放再也不能忍受女儿的无法无天,决意不再纵容女儿胡闹,当即将淮阆扔进了翠屏书塾。

        这一次崔姨太也不好反对,毕竟女儿做的太出格了,况且书塾就在城外,一来一会,也不过是一时一刻的路程,总好过上海那么远。

        淮阆的反应,是扯住淮闵的衣襟。“四哥四哥,你要来接我放学!”

        跟生离死别似的悲凄。

        淮闵忍不住点了点头。

        叶放在一边看得微微摇头,“儿子,对女人不能太心软。”

        淮闵看了一眼在父亲身旁,做小鸟依人状的崔姨太,然后冷冷瞪了父亲一眼,走了。

        叶放大怒,伸手指着淮闵的背影,对崔姨太说,“你看看,你看看!一个两个的,对我这个父亲,都是什么态度?!”

        淮闵没有听清楚崔姨太对父亲说了什么,总不外是软语温存。

        淮闵在山脚下的车里,等自家警卫接妹妹淮阆下学。

        当日,大抵学堂里的先生留了淮阆的堂,山上陆续有学生下来,淮闵却一直没有看见妹妹的身影。

        有些无聊地趴在车窗上,淮闵望在屏山脚下,溪水流淌,小桥人家的悠闲景色,忽然,便一眼,看见了柳明珍。

        淮闵当时还不知道,那个穿对襟襦衣,筒子裤,梳总角的女孩子,就是在当地极有名气的柳明珍,只是被女孩子脸上,温润的笑容所吸引。

        淮闵不是没有见过女孩子,父亲手下一干参将参谋校官,大多都有子女,太太们常聚在一处搓麻将打牌九听堂会,那些女孩子多少都会被带上。

        淮闵当然知道这些大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他毕竟还小,轮不到他操心,他上头自有三个哥哥要加倍小心。

        那些女孩子都打扮得干干净净,穿浅色衬衫,多数都缀着蕾丝花边,甚至还有缀着珍珠或者水晶珠子的,穿西洋裙子,头发都做成猪肠粉形状,卷曲着,耷拉在肩膀上。有头上系蝴蝶结的,也有别发卡的,务必教人觉得赏心悦目。

        一开始还会觉得这些女孩子温柔娇俏可人,然而时间久了,便觉得腻味,仿佛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毫无灵魂,父母一个指令,她便一个动作,真真倒足胃口。

        可是,那个由一个胖胖老妈子牵在手里的女孩儿,与众不同。

        第十九章  天意难测(1)

        叶淮闵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柳明珍。

        早在妹妹叶淮阆被父亲从天主教女校接回来,送进了屏山半山腰上的书塾的第一天,他便已经见过这个女孩子。

        妹妹淮阆是父亲叶放第五房姨太太崔眉的独女。崔姨太在生淮阆的时候,大出血,在洋人开的主教医院里救了一天一夜,才救了回来,只是从此以后,再不能生育。崔姨太自己是接受教会学校教育的新女性,虽然迫于家庭压力,不得不嫁给了叶放,但进步女青年始终是伊骨子里的底色。所以女儿淮阆出生后,崔姨太执意以自己的方式教育女儿。

        叶放是草莽出身,虽然后来平步青云,但总脱不了军人特有的颜色,顶看不惯自己的孩子柔柔弱弱,仿佛见风就倒的腔调,便在淮阆六岁的时候,将伊扔到上海天主教会办的女子学校去了。

        崔姨太思女成灾,身子一日荏弱过一日。

        叶放终究还是最疼爱崔姨太,毕竟伊替他生下了五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儿,经不得崔姨太泪眼朦胧梨花带雨软语呢哝的几番哀求,在叶淮阆离家两年后,将伊接了回来。

        彼时淮阆已经变了,独立,要强,以及——任性。

        淮阆觉得所有人都亏欠了她,亏欠她父爱,亏欠她母爱,亏欠她……

        父亲叶放大抵也是心有愧疚的,故而一切都依着她,由得她,以至于养成了淮阆骄蛮任性的性子。

        五个孩子里,淮阆与淮闵相仿,感情最好。

        被接回来后的第一天,淮阆一早便冲进淮闵的房间,将还在睡梦中的淮闵摇醒。

        “四哥四哥,我在后院看见了马房,你陪我去骑马!”

        淮闵睡眼惺忪,扭头看了一眼床头的座钟,才只有早晨五时三刻,唉叫一声,又倒回床上去。

        “阆阆,才五时三刻,大家都还在睡觉。”

        “可是我在学校两年,天天都这个时候起床,风雨无阻。”叶淮阆蹲在淮闵床边,两手托腮,口气十分无奈,“我睡不着,了无睡意。”

        淮闵忽然心生不忍。

        叶家的男孩子,早晚是要子承父业的,兄弟四人都在一起,有专人授课,并不寂寞。可是淮阆——

        这样一想,淮闵揭开被子,起身。

        “别蹲在地上,当心腿麻。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洗脸刷牙。”淮闵在浴室门前,对仍蹲在他床前的淮阆说,不意外地看见淮阆脸上狡黠的一抹浅笑,也不戳穿她,只摇了摇头,便洗漱去了。

        后来,淮闵终于知道自己的这个妹妹,是多么聪明的一个女孩子。

        骑马下棋,钓鱼上树,一年里淮阆缠着淮闵,把那些她没有玩过的,统统尝试了一遍,几乎没有她学不会的。甚至将拇指食指嘬在口中,打极响亮的呼哨,都难不倒她。

        直到淮阆突发奇想,要学射击,偷偷摸了父亲叶放的一把勃郎宁手枪出来,叶放再也不能忍受女儿的无法无天,决意不再纵容女儿胡闹,当即将淮阆扔进了翠屏书塾。

        这一次崔姨太也不好反对,毕竟女儿做的太出格了,况且书塾就在城外,一来一会,也不过是一时一刻的路程,总好过上海那么远。

        淮阆的反应,是扯住淮闵的衣襟。“四哥四哥,你要来接我放学!”

        跟生离死别似的悲凄。

        淮闵忍不住点了点头。

        叶放在一边看得微微摇头,“儿子,对女人不能太心软。”

        淮闵看了一眼在父亲身旁,做小鸟依人状的崔姨太,然后冷冷瞪了父亲一眼,走了。

        叶放大怒,伸手指着淮闵的背影,对崔姨太说,“你看看,你看看!一个两个的,对我这个父亲,都是什么态度?!”

        淮闵没有听清楚崔姨太对父亲说了什么,总不外是软语温存。

        淮闵在山脚下的车里,等自家警卫接妹妹淮阆下学。

        当日,大抵学堂里的先生留了淮阆的堂,山上陆续有学生下来,淮闵却一直没有看见妹妹的身影。

        有些无聊地趴在车窗上,淮闵望在屏山脚下,溪水流淌,小桥人家的悠闲景色,忽然,便一眼,看见了柳明珍。

        淮闵当时还不知道,那个穿对襟襦衣,筒子裤,梳总角的女孩子,就是在当地极有名气的柳明珍,只是被女孩子脸上,温润的笑容所吸引。

        淮闵不是没有见过女孩子,父亲手下一干参将参谋校官,大多都有子女,太太们常聚在一处搓麻将打牌九听堂会,那些女孩子多少都会被带上。

        淮闵当然知道这些大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他毕竟还小,轮不到他操心,他上头自有三个哥哥要加倍小心。

        那些女孩子都打扮得干干净净,穿浅色衬衫,多数都缀着蕾丝花边,甚至还有缀着珍珠或者水晶珠子的,穿西洋裙子,头发都做成猪肠粉形状,卷曲着,耷拉在肩膀上。有头上系蝴蝶结的,也有别发卡的,务必教人觉得赏心悦目。

        一开始还会觉得这些女孩子温柔娇俏可人,然而时间久了,便觉得腻味,仿佛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毫无灵魂,父母一个指令,她便一个动作,真真倒足胃口。

        可是,那个由一个胖胖老妈子牵在手里的女孩儿,与众不同。

        伊的温润笑容,发自肺腑,远远有一个小胖男孩儿追过来,伊便停下脚步,耐心等胖男孩儿追上她。

        淮闵看见女孩子更老妈子要了手绢,替胖男孩儿拭去额上汗水,笑眯眯地,看男孩儿比手划脚,伊静静聆听,偶尔点头。

        淮闵一直便看着这一幕。
        心里想起家中见过的女孩子,手里的真丝手绢上,都绣着好看的花纹,永远香喷喷捏在手里,却决不会用来擦任何东西。每一次看见的手绢,仿佛也从未有一样的。

        大哥淮闫曾经十分恶毒地说,都上茅厕用掉了。

        二哥三哥听了笑得气都喘不上来,淮闵当时只觉得恶趣味,现在想来,却忍不住微笑。

        “那是谁?”淮闵忽然问司机。

        司机一愣,循着淮闵的视线望去,摇了摇头。

        “要不要我去打听打听,四少爷?”

        淮闵微微摇头,如果打听了,他担心会给那女孩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只是继续看着,看女孩子和小胖男孩儿告别。

        远远的,山风送来男孩儿的声音:“……明珍姐姐……再见……”

        “啊——伊是柳家的柳明珍。”司机只听见名字,已经省悟过来。

        淮闵的眼神深了深。

        柳-明-珍!

        第二十章  天意难测(2)

        世钊不喜欢叶淮闵看着明珍的眼神。

        因为,曾几何时,不经意间,他也在镜子里,看见过自己这样的眼神。

        世钊上前一大步,状似无意地撞了明珍一下,力道不轻。

        明珍吃痛,扭过头,自然而然,不再与叶淮闵视线相接。

        “把书包给我拎。”世钊只当没看见明珍脸上的表情,恶声恶气地说。

        明珍不知多想将书包摔到世钊脸上,要替她拎书包,做什么要撞得她几乎半边膀子麻掉?只是思及奶妈说,要多让让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且大庭广众,切不可拂了别人的面子,所以便默默将书包交给世钊。

        叶淮阆在一旁看见这一幕,娇笑一声,“明珍同世钊感情真好。”

        叶淮闵睇了一眼明显伪装天真的妹妹,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纹。

        “阆阆,你的同学?”

        “是啊,我的同学。让我为你们介绍,柳明珍,勖世钊,这是我四哥叶淮闵。”淮阆笑再走到自己哥哥身边,挽起淮闵的手臂,“看看,我们站在一处,是不是很像?”

        确然,十岁的叶淮闵与九岁的叶淮阆,站这一处,看上去,仿佛双生儿一般,一样浓密微卷的黑发,一样斜长飞扬的朗眉,一样狭长明亮的眼瞳,一样挺直的鼻梁同菲薄的嘴唇。兼之两人都比同龄人略略高一些的身材,真真教人生出金童玉女的感觉来。

        “欢迎两位。”淮闵拍一拍淮阆的手背,“客人们都到齐了,只等你这寿星女,快进去罢。”

        “是!”淮阆抽回自己的手,敬了一个军礼,随后探手拉住明珍,“走,明珍,去看看他们都带了什么礼物给我。”

        明珍身不由己地被淮阆带进叶大帅金碧辉煌的内宅,竟毫无反抗之力。

        大帅府原是一处犹太商人的宅子,据说此人生意做得极大,遍及徽浙苏沪,是个极有势力的。只是晚年无子,便收养了数个养子女,弥留之际,商人将财产做了分配,房子留给照顾了他多年的女管家,自然引起子女的强烈反对。一长轩然大波由此拉开,所有人相互攻击,揭对方老底,数落不是。这场财产争夺,持续了长达十年之久,最后闹上法庭,所有人都精疲力竭。结果是女管家贱卖房子,分成若干等份,自取一份,从此销声匿迹,其他则被商人子女瓜分,也一哄而散。留下空荡荡一座华宅,无人看顾。

        后来军阀来了去,去了来,这座宅子不知已经换了几位主人,终于现在由叶大帅做主人。

        叶放的元配是由父母做主,娶的同乡女子,大字不识,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使叶放发迹,做了一方霸主,元配夫人也不肯从乡间的旧居搬来同住。叶放从来也不喜欢那个唯唯诺诺的乡下女人,自然也就安心由她在乡间自生自灭。

        叶放的二姨太三姨太,则都是叶放在跟随段将军时期,娶的军人女儿,虽然同过患难,但一旦共富贵了,难免矛盾不断,政见不合。二姨太一气之下,去了法国,经年不归。三姨太致力于女子解放运动,到处宣扬女子应读书,放脚,觅一份工作自己养活自己,而不是早早嫁人,替夫家做牛做马劳苦一辈子,因此在徽州名声十分狼籍。两年前,在上海置了房产,索性长居沪地。

        所以,大帅府,实际上是四姨太崔眉掌权,一手布置。

        走进门,穿过一段两旁立有圆柱的走廊,视线豁然开朗,正是一个大厅。

        大厅里已经人头攒动,客人三五成群,围在一起交谈,孩子们则嬉戏玩闹,奔跑追逐,场面十分混乱。

        不知谁先看见了淮闵淮阆两兄妹,叫了一声,“寿星女总算来了。”

        多数视线因此都集中到了大厅入口处来。

        西服革履的淮闵与世钊,同蕾丝衬衫背带裤的淮阆站这一处,气质相似,倨傲睥睨,而明珍一身徽州女子惯常穿的襦衣筒裤,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哎呀,我的阆阆,你总算回来了。”崔姨太分众而出,来到女儿面前,揽住女儿的肩膀,将伊带往人群里,“实在抱歉,让众位久等了,我就说让伊今日请一天假,偏偏这孩子喜欢读书,死也不肯。”

        “哪里哪里,女公子一心向学,我等羡慕还来不及。”自有人出声附和拍马屁。

        “呵呵,过奖了,过奖了。”崔姨太执着真丝绢子,捂嘴轻笑。

        淮闵任崔姨太将淮阆带远,假装没有看见妹妹求救的眼神,转头望向明珍。

        “饿不饿?那边有好吃的点心,都是请上海的师傅过来做的。”

        世钊忽然想起自己五岁生日时,被自己一掌拍落在地板上,标着巧克力小猴子的白脱蛋糕,心里百味杂陈。虽然那之后,他每年生日,明珍仍会来参加,但他的生日蛋糕,伊却一口也没吃过。

        不是不遗憾的。

        明珍却不知道世钊心中所想,只是微微点头,“谢谢叶哥哥。”

        淮闵微不可觉地一笑,这个女孩子,很懂礼数呢,也不东张西望,乱摸房间里的物品。淮闵并不知道,三岁时在勖家的经历,给明珍小小的心灵,烙下了怎样的印记。

        “来,我带你去。”淮闵向明珍伸出手来。

        明珍犹豫一下,倒不是怕淮闵,而是怕身边的霸王世钊有莫名生气。

        果然,世钊冷哼了一声,一把抓住明珍的手,瞪向淮闵。“点心在哪儿?我们自己过去。”

        “世钊……”明珍低声叫世钊。

        淮闵不甚在意地笑,“这边走。”

        到布置在大厅边上的长桌边,淮闵取过碟子,世钊一见,放开明珍的手,也取过一只碟子,随便拿了几样点心,然后将碟子塞进明珍手里。

        淮闵要忍一忍,才没有当场笑出声来,信手取了两块点心,递放到明珍另一只手上。

        “这是一种用山药各色水果熬成胶脂,晾凉之后切成一块一块的水果糕,十分清甜软糯,你尝尝看。”淮闵声音轻轻,不仔细听,便会错过。

        “谢谢你,叶哥哥。”明珍却听得十分真切。

        “不用谢。”淮闵笑一笑,一边往大厅边上的沙发方向缓慢移动,“先坐一坐,阆阆还要应酬一会儿,才能过来。如果觉得无聊,那边还有一间游戏室,吃过点心,可以过去玩。”

        世钊碍于淮闵是主人家,不便开口赶人,只能一直瞪着淮闵,不说话。

        淮闵也不以为意,“失陪。”

        等淮闵走了,世钊蓦然夺过淮闵递给明珍的碟子,泄愤似的,将上头的两块点心三口两口,吃个精光,然后对目瞪口呆的明珍说:“不是饿了?!看我做什么?吃点心!我去给你拿点水去。”

        说完,逃也似地走开了。

        明珍怔忪一会儿,慢慢笑了开来,取起一块点心,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第二十一章  天意难测(3)

        蛋糕十分松软绵甜,带着一股子蜂蜜的清新味道,连同黑色葡萄干微微的酸,好吃得教人几乎想连舌头都一道吞进肚子里去。

        明珍以小小银勺子挖下一小勺,送进嘴里,半眯起眼睛。

        家里的厨师做的,多半是中式点心,甜糯豆沙冰,香脆糯米烙,晶莹灌汤包……

        明珍听外祖父柳直说,他小时,随祖父柳秀才,吃过一次由流落民间的御厨做的点心,那味道,至今记忆犹新。无论过了多久,再没有厨师能做出那种叫人怀念的味道。

        明珍事后对父亲说,我想给外公做出那种味道,父亲许望俨轻轻摸着女儿的头顶,语气温和,只是眼神迢遥,“外公要的的味道,是同你曾曾曾外公在一起的那种记忆,不仅仅是一道点心那么简单。”

        明珍当时不明白父亲话中的意味,然而,许多年之后,当明珍老去,取出相册,抚摸照片上早已经逝去的亲人的影像时,明珍才切骨地明白,果然,没有厨师,能做出叫人怀念的味道。

        只是这时候的明珍仍是孩子,尚不懂得这些。

        明珍吃得十分香甜,脸上表情满足。

        直到,有阴影,遮去了光线。

        明珍扬睫,看见三个同她年纪相仿略大一些的女孩子,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隔绝了她同人群。

        “你们好。”明珍双手捧着蛋糕碟子,搁在膝头,随后微笑。

        三个女孩子穿得几乎一色式样,蕾丝花边点缀的衬衫,圆圆蓬松的袖管,层层叠叠同样蓬松的裙子,白色袜子,黑色搭扣圆头皮鞋,差别只是伊们的身高和面容,否则明珍几乎会错以为伊们是三个孪生儿。

        三个女孩儿以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明珍,兼品头论足,简直当明珍空气似的,十分无礼。

        “这就是柳家那个传说吉星转生的外孙女?”

        “不过如此。”

        “也许伊有什么本事,我们不得而知。”

        “伊能有什么本事?你们看伊穿的,同外头垃圾婆殊无不同!”

        “嘻嘻,我家用人才这样穿。”

        女孩子们肆无忌惮地嘲笑明珍。

        “柳明珍,你使了什么手段,骗了淮阆带你来参加宴会?”

        “同伊爹爹学的罢?我爹爹说伊爹爹手段顶好,将伊一家老小哄得服服帖帖。”

        “呦——这可不是应了那句‘癞蛤蟆不长毛——随根’的话吗?”

        女孩子们又拿手捂嘴,轰一声笑了开来。

        明珍原不打算理会这几个女孩子,反正伊同她们素日并无往来,生日宴会过后,想必也各走各路,无谓同伊们争一时口舌之快。

        可是听见伊们这样侮辱父亲同自己,明珍的眼圈渐渐红了。

        明珍几曾受过这样的欺负?

        即使勖世钊,也不过是同明珍发发小孩儿脾气,闹闹别扭罢了,何时以如此恶毒言语攻击过明珍?

        明珍听得心如刀割,捧住盘子的手,渐渐捏紧。

        明珍要竭力克制,才没有当即将蛋糕碟子飞到那口角十分刻薄的女孩儿身上。

        世钊取了两杯果子汁回来,分开人群,找了一找,竟没有看见明珍的身影,几乎急出汗来。踮起脚四下看了看,世钊望见有女孩子围在一处,好象正是刚才明珍坐的地方。

        世钊的眼角猛地一跳。

        几乎是跑过去的,世钊来到三个女孩子身后。

        只听见伊们无所顾忌地欺侮明珍。

        “叶四哥怎么会瞧得上伊?浑身土气,长还未长开。”

        “就是,就是!叶四哥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再怎样也不会要商人女!”

        “或许可以给叶四哥做姨太太,嘻嘻。”

        “你们才给人做姨太太!!”世钊从三人身体间的缝隙里,看见明珍红着眼睛,强忍眼泪的模样,心火“腾”地蹿了上来!

        即使是他,都未曾这样欺负过明珍,这三只仿佛掉进白布堆中的丑八怪竟然敢这样说他的明珍?!

        世钊想都未想,扬手,就将两杯果子汁统统倒在三人身上。

        鲜黄色果子汁倒在衣服上效果惊人,只见迅速晕染成大片黄色迹渍,十分醒目。

        口角最恶毒的女孩子一愣,最先尖叫出来。

        “我的衣服——”

        另两个简直是应声虫,随即嚎叫。

        世钊理都不理,硬生生从三人中间插身而过,来到明珍跟前,一把攫住明珍手腕。

        “走,我们回家。”

        明珍眼眶湿润,无声点头。

        伊已经忍无可忍,假使不是世钊回来,先伊一步,将果子汁倒在三人身上,伊手里的蛋糕碟子恐怕下一刻也要甩到那口角刻薄的女孩儿脸上去。

        “你赔我裙子……”女孩子怎肯罢休,拽住世钊不放。

        “放开!”世钊狠瞪了女孩子一眼。

        “你赔我裙子!”女孩子瑟缩了一下,可是还是坚持不肯放开世钊。

        世钊哪里管伊是女是男,在世钊心目中,只得喜欢不喜欢。他不喜欢的,女孩子也照样动手。

        世钊用另一只手抓住女孩儿手腕,大力一拧。那女孩儿吃痛,放开了手,“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倘使稍早的尖叫未能引起大人的注意,那么现在凄厉的哭声,足以使所有人都将注意力自寿星女叶淮阆身上,转移到此间。

        “发生什么事儿了?”女主人崔眉摇曳生姿地款步走来,来到几个孩子面前。

        “崔姨——他们欺负我……”女孩子恶人先告状,珠泪涟涟,楚楚可怜。

        明珍只是红着眼圈,倔强地抿紧了嘴唇。

        “这两个小朋友我不认识呢,不晓得是哪家的孩子。”崔眉风情万种地一笑,看了看三个满身狼籍的女孩子,红着眼圈的明珍,以及横眉怒目的世钊,“伊们说你们欺负人,你们怎么说?”

        “是她们自己嘴巴不干净,乱讲话,我不过是教训她们一下,不要仗着自己年纪大一点,就随意欺负弱小。”世钊梗了梗脖子,“是她们恶言相向在先。”

        世钊毫不畏惧这等场合,他只想维护明珍,不教人欺负了去。

        明珍拉了拉世钊衣角,“我想回家。”

        “母亲,他们是我的客人。”叶淮阆这时也走了过来。看见眼前情形,淮阆当即明白发生了什么。

        柳明珍这样温和的人,自然不可能上去同人寻衅,而勖世钊,他的眼里,惯常是没有其他女孩子的。

        “好了好了,淮闵,你带玉如,浅缧,芳碧到楼上去找几件你的衣服换上,免得着凉。你的朋友,妈妈替你招待。”崔眉微笑,回身对客人说,“不碍的,小孩子吵闹,一会儿就好了。”

        大人们自然便各自散开,淮阆抱歉地看了明珍一眼,领着三个狼狈的女孩儿上楼换衣服去。

        留下崔眉,摸了摸明珍的脸,只是随即看见男孩子怒目而视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们娇生惯养的,不知深浅,我在这里替她们跟你们道歉,如何?”

        “要道歉也要由她们自己来!”世钊才不管崔眉是不是女主人,全然不给伊颜面。

        崔眉微笑,“好,等过两天,她们反省了,叫她们登门道歉。”

        明珍不语,只是扯了扯世钊的衣角。

        世钊随即嗤之以鼻,“我们不欢迎她们,走,明珍,我们回家。”

        说完,两个孩子携手走出去。

        崔眉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随后招来警卫,小声吩咐。

        “跟在后头,见他们安全到家了,回来复命。”

        第二十二章  天意难测(4)

        离开了大帅府,明珍一直隐忍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断了线的珍珠般,簌簌落下。

        世钊看了手足无措了片刻,终于省得自裤袋中掏出手绢给明珍胡乱擦了两下眼泪。

        “别哭了,否则你走进门去,许伯伯和伯母又以为我欺负你。”将亚麻布手绢强塞进明珍的手心里,世钊将脸拧向一边,说。

        明珍如非实在心中难受,几乎便要笑了,咬了咬嘴唇,对着世钊低声说:“谢谢你,世钊哥哥。”

        “发痴,谢我做什么?以后碰见那种口角刻薄的,你要么走开,要么索性一巴掌揎上去,傻乎乎坐在那里等着挨骂做什么?呆。”夜色将小小少年微红的耳朵掩盖,只管强做恶声恶气,就是不看一边眼睛鼻尖都红通通的女孩子。

        明珍沉默片刻,忽然想起自己的书包。

        “我的书包!”

        世钊也想起自己去拿果子汁时,将两人的书包信手挂在椅子背上,刚才一时冲动,拉着明珍跑出来,全然忘记了两人的书包还留在叶大帅府上,不免懊恼,难道还要叫他回去取不成?不知恁地,便不喜欢叶大帅一家,特别是他们家的客人欺负了明珍以后。

        “我明天见到淮阆,央伊去帮我带来罢。”明珍声音轻轻,“将伊的生日宴会搅得败了兴,真是对不起有伊。”

        世钊真想捶胸顿足仰天长啸,这个柳明珍,怎地教不会呢?

        那叶淮阆请的客人悉数穿西服洋装,再不济也穿着旗袍,伊难道不晓得明珍由来都穿着徽州女子常穿的襦衣么?分明是叫上明珍,然后给明珍好看的。偏偏这个呆子竟然到现在都还丝毫不觉。

        “你以后少同那个叶淮阆往来。”世钊没好气地说。

        “为什么?”明珍不明所以。

        “叫你不要同伊往来就不要同伊往来!”世钊愈发没好气。人呆便算了,还不受教,真真要命。

        “哦。”明珍自然听得出世钊口气不善,也不再追问。

        隔着半臂的距离,两个孩子手拉着手,默默前行。

        走过半个徽州城,出了城,又过了桥,越过几块种着桑树的小树林,远远已能看见柳家大宅门前两只气死风灯,在秋风中摇曳。

        身后忽然传来巨大声响,乒——乓,然后夜空中绽开美丽眩目的缤纷烟花,转瞬即逝。两个孩子来不及感叹,便又在夜空里炸开又一朵绚丽烟花,仿佛春日漫山遍野灿烂的野花。

        两个孩子手牵着手,站在乡间青石铺就的小路上,齐齐仰望漫天烟火。

        明亮的烟花生生灭灭,照得两人精致的小脸忽明忽暗,眼中颜色变幻莫测。

        隔了良久,明珍才自那虚幻的美丽中,省过神来。

        “真美!”少女太息。

        “你喜欢,等你过生日,我央爹爹也给你放,肯定比这个还漂亮!”世钊望着明珍的侧脸。那是他最最喜欢的明珍,圆润的额头,挺翘的鼻子,菱角小嘴,教人恨不能将伊藏在口袋里,再不给旁人多看一眼的明珍。

        世钊牵着明珍的手紧了紧,明珍不明所以地转头望向世钊,旋即落进一双熠熠生辉的眼里去。

        那双眼睛出奇地明亮,里头映着自己。

        小小少女的心蓦地漏跳了一拍。

        从小明珍便知道世钊生得好看,自她懂事时起,每年世钊过生日,围在世钊身边的女孩子便逐年增加。听说老早有人差遣了媒婆,去勖家说亲,想撮合儿女姻缘,只是一概被勖家回绝了。

        明珍常听奶妈和母亲闲谈时说起,却始终只当是与己无关。

        然而今时今日,明珍忽然意识到,早晚有一天,世钊也会与开颜一般,辞别学堂里的同学,结婚去了。从此以后,再不会是她的世钊哥哥,再不是那个有时欺负她,有时保护她,有时惹她哭,有时逗她笑的世钊。

        “……明珍……明珍……”不远处,传来奶妈熟悉的呼唤声,打破两个孩子之间懵懂青涩的魔障。

        原来是一直给明珍望门的奶妈远远自柳家大门口望出来,看见门前青石板路上,有两个小小身影,便执着一盏油灯,迎了出来。

        “唉呦,我的小姑奶奶小祖宗,这么晚了,站在这儿餐风饮露地做什么?有什么话都赶紧进去说。”奶妈一手挑高油灯,一手拿一块小羊羔绒毯子,将明珍和世钊一并裹了,护住他们往宅子方向去,“如今秋天了,露重,别着凉了。看看,看看,这小脸都冰凉的。”

        明珍闻着鼻端奶妈身上熟悉的味道,思及在叶大帅府上受的委屈,眼圈又红了。

        奶妈护着明珍世钊进了柳家大宅子,叫过管事的,让他去告诉老爷一声,孙小姐回来了,便仍护着两个孩子往柳茜云住的跨院里来。

        进了院子,奶妈将明珍和世钊领进堂屋,替两个孩子一人倒了一碗温在小焐扣里的蜂蜜水,交给他们。

        当奶妈看见明珍犹带泪痕的小脸,大吃一惊。

        “小姐,这是怎么了?!”

        明珍抿了一口蜂蜜水,摇了摇头,表示没事。

        “不行!我得告诉小姐姑爷去!”奶妈毕竟经历过人情世故,怎会看不出明珍眼里的委屈,一拧身,往小姐姑爷房去了。

        许望俨柳茜云夫妻因为第一次放女儿独自出去参加小朋友的生日宴会,难免担心,是以本就没睡,一听奶妈说明珍是哭着回来的,赶紧披了衣服趿上鞋,一并来到堂屋。

        一看,果然女儿明珍脸上泪痕未干,鼻尖通红。

        又看了看坐在明珍边上的世钊,男孩儿脸上倒没有一点点愧色,想必不是他将明珍惹哭的。

        “明珍,告诉爹爹,怎么哭了?”

        “……我没事,爹爹。”明珍不想将那些女孩儿欺负她时说的坏话再重复一遍。

        旁边世钊却看不下去,要仗义执言。他顶看不顺眼的就是明珍一副息事宁人低眉顺目的模样。

        “叶家的客人里有三个女孩儿欺负明珍,说话极难听,我看不过眼,拉着明珍就出来了。可是——还是叫伊受了委屈,所以伊一路上哭着回来的。”

        “没有哭一路。”明珍纠正世钊。

        “总之便是哭了!”世钊冷哼了一声。

        柳茜云心疼地搂住女儿,这是她的心尖肉,从小到大,别说打,连骂都不舍得骂一句,生怕伊吃苦受委屈。明珍又是一个极懂事的,从不教大人操心,疼伊都来不及,今日竟然被人欺负到哭。

        世钊也欺负明珍,可是许望俨柳茜云怎会不明白小男孩儿的心思,所以只是睁一只眼笔一只眼,况且世钊很少真正惹明珍哭。

        “爹爹,娘,我没事儿。世钊哥哥已经替我出了气。”明珍抱住母亲柳茜云微微发福的身子,微笑。

        看见这小小一朵美丽白花似的微笑,世钊忽然明了,祖父给他讲的故事里,周幽王为能令美人一笑,赏赐以千金的行为。

        第二十三章  风云骤起(1)

        转天上学,世钊始终守着明珍,几乎寸步不离,小小纪殊良只能以眼睛瞪着世钊,却无法宣示主权,大声说不许和我抢明珍,明珍是我的。

        世钊只当没看见殊良的死光眼。

        淮阆几次接近明珍,想同明珍说话,明珍都被世钊粗鲁地拉开。

        “世钊……”倒是明珍有些不好意思,淮阆早晨来时,将她和世钊将落在叶大帅府上的书包带了来,并再一次代那三位小姐向明珍道歉,还给所有同学一人包了一大块生日蛋糕。与淮阆的落落大方相比,反显得他们十分小气。

        世钊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明珍便温和地笑一笑。

        舒先生进来上课,同学们便一一坐了,认真听讲。

        舒先生面有忧色,偶尔会分神,望向窗外。

        只是学生们多半不曾注意。

        稍后自习时间,学堂里打杂的老大爷将舒先生叫出去,说有外找。

        舒先生嘱咐学生们好好练字背课文,便转出教室去。

        一待舒先生离开教室,学生们等了一会儿,见舒先生没有一点半点回转的意思,便小声嘁嘁讲话。

        “看见昨晚的烟花了没有?”

        “当然见了,真好看。”

        “我舅母家是巡捕房的,听说是叶大帅给女公子过十岁生日放的礼花。”一边说,一边偷眼看坐在教室另一头的淮阆。

        “我过生日要是也能放烟花就好了。”

        “你爹你娘能给你放个炮仗就不错了。”

        “唉……”

        坐在明珍前头的沈依平转过身来,“明珍,昨儿的生日宴会可好玩?”

        世钊因坐得隔了一排,虽然听见了,却也不好替明珍回答,只得看了明珍一眼,你别给我做老好人!

        明珍没有看懂世钊传递的信息,只觉得这眼神恁地凶。

        “明珍,问你话呢。”沈依平推了推明珍的手臂。

        明珍抿了抿嘴唇,“还行,挺好玩儿。”

        “有什么好玩儿的,说来听听?”连一旁的同学也好奇起来。

        明珍为难,伊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哪里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只得在腹内搜刮了,说:“点心很好吃,大帅府极气派,里头客人都穿得仿佛西洋镜里的外国人。”

        小孩子们即刻讨论起来。

        他们并不知道,外头,舒先生见了一个风尘仆仆赶来的中年人。

        “很久不见,舒兄别来无恙?”

        “托赖,一切都好。”舒先生将来人引至学堂后院,一处开阔地,左右前后都能看得见,周围又不方便藏匿,“周先生此来,太过危险,有什么事,大可以找人带信。”

        “此事机密紧要,我不信别人,只能亲自跑一趟。”来人姓周,长相十分周正英武。

        “此间不宜久留,毕竟是倭人的势力,周先生有什么要紧事,赶紧说罢,说完了我安排你离开。”舒先生点了点头,周先生为人谨慎机警,若果不是要紧大事,断不会贸然前来。

        “舒兄也知道,如今新军阀混战,蒋介石率部讨伐阎锡山冯玉祥,于中原展开厮杀,只是目前形势,于阎锡山冯玉祥不利,恐怕早晚阎冯都要下野……”周先生说到这里,顿了顿,凝住舒先生。

        舒先生略略点头,表示知道外头形势。

        “那舒兄可知道,一旦阎冯失势,形势将如何?”周先生提点。

        舒先生皱了皱眉,沉吟不语。

        周先生也不催促,只是成竹在胸地等待。

        “恐怕……蒋势必要展开围剿。”良久,舒先生才轻言道。

        周先生点了点头,“我此来,就是想拜托舒先生,为我党做说客,游说徽州军阀,即使不能归我所用,也不能让他们归附蒋军。此事干系重大,倘使舒兄推辞,我也不会埋怨先生,只是还想请舒兄替我党我军筹措军需物品药材,我在这里代表同志们先谢谢舒兄了。”

        舒先生微微一笑,润雅的脸上,露出一丝不羁来。

        “顾亭林尚言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辩?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我等有责任拯救天下于水深火热。周先生放心,我不会推辞。”

        “那拜托舒兄了。我代后方军民,感谢舒兄。”周先生先是一揖到地,随后又起身,大力握住舒先生的手,上下摇晃。

        “周先生,不必客气,与您相比,我所做的,实在微不足道。我着人送您出徽州,您一路注意安全。”

        舒先生着打杂的老大爷送周先生去车站,言明这是自己在广州读书时认识的同学,特地来探望的,因他要上课,麻烦大爷送他下山。

        舒先生望着周先生下山去的背影,山风拂过,卷起舒先生的一角衣袍。

        “山雨欲来风满楼呵。”舒先生的眉心,拧了起来。

        教室里的孩子们并不知道外头发生的插曲,犹自沉浸在叶大帅如何宠爱女儿,家中如何气派的讨论当中。

        直至下午放学时候,这讨论仍十分热烈。

        沈依平却悄悄拉住明珍,同伊咬耳朵。

        “明珍,或者是我多事,不过,你最好少同叶淮阆往来。”

        明珍明眸望住沈依平,不解,为什么伊也这样说,世钊也这样说?

        “我爹爹说现在不太平,叶家现在看来固然风光,可是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晓得今后怎样?同伊走得太近的话……”

        沈依平并没有将话说完,因为伊看见世钊走了过来,便退了开去,向明珍说再见,背上书包走了。

        “她同你说什么?”世钊生怕明珍又受闲气。

        “她叫我不要同人过往太密。”明珍没有直说淮阆的名字。

        “伊倒是个明白人。”世钊拿过明珍的书包,“就你最笨。”

        明珍不语,只是反省,单世钊一个人说不要理淮阆,可以说是世钊不喜欢淮阆,可是沈依平也这样说——

        “总之你防她些没错。”世钊总结,然后拉住明珍出了学堂。

        两小孩子随即一愣。

        学堂门口,不但叶淮阆没有下山,连叶淮闵也来了,站在妹妹淮阆身后,两人旁边,站着一个中年人,理着平顶头,穿一身深灰色西装,手里拄着一根手杖。

        中年人身后不远处,是叶家一贯上山来接送叶淮阆的警卫员。

        淮闵看见明珍走出来,微不可觉地向中年人点了点头。

        中年人微微一笑,上前来,弯下腰。

        “这位——是柳明珍小朋友,对不对?我是淮闵淮阆的父亲,叶放。”

        一言即出,余人皆惊。

        第二十四章  风云骤起(2)

        世钊一下子闪身到明珍跟前,护住明珍,仰起头来。

        “昨天是我把果子汁泼到那三个丑八怪身上去的,与明珍无关!”

        叶放看着挡在明珍跟前,一副老母鸡保护小鸡的模样,并不觉得受了顶撞,反而深觉有趣,忍不住便微笑起来,惹来警卫员诧异地一瞥。

        叶放是何许人也?

        皖系军阀,杀伐决断,挥斥方遒,只消冷冷的一眼,已经足以教成年人吓得魂飞丧胆,不料竟对这个孩子如此和颜悦色。叶家的公子们,只怕也很难得见父亲如此温和一笑罢?

        “你就是昨晚那孩子?果然好气魄,好胆识。”叶放不以为忤地摸了摸世钊的头,“男孩子至要紧是要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人,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真真枉为男子汉。”

        世钊原以为会被呵斥,不料竟得了表扬,微微一愣。

        倒是明珍镇定,从世钊身后走了出来,一手牵住世钊的手。

        “我是柳明珍,请问叶伯伯找我什么事?”

        叶放仔细打量明珍。

        小小女孩子穿一件月白底秀缠枝莲纹襦衣,黑色筒裤,圆口绣鞋,没有裹脚。黑色头发左右扎成两条辫子后盘在耳后,系着水色闪银丝带。这丝带看得出不是俗物,应是进口洋行里才有的东西。这孩子并不张扬,只在小细节上,透出伊家徽州富豪的背景来。

        “我听说你在我府上受了委屈,哭着回家,十分过意不去。所以趁着接淮阆放学,上来代那三个女孩子向你道歉。是我叶放治下不严,以至他们放纵家人,口出狂言。”

        他怎么知道我是哭着回家的?明珍狐疑,却不多嘴,只是轻轻摇头,“不是叶伯伯您的错。”

        “真是好孩子。”叶放微笑,向后头伸出手,警卫员立刻将两个包装精致的纸盒子递上。

        叶放将盒子人手一个,交给明珍与世钊,“这是赔礼,希望两为小朋友不要生气,以后还请多来府上做客,同淮阆做好朋友。”

        明珍看了看一旁战战兢兢的奶妈一眼,奶妈赶紧点头,明珍这才收下盒子。

        “谢谢叶伯伯。”

        勖家的司机见状,也赶紧示意自家少爷收下。

        世钊不情不愿地收下,随手塞进书包里。

        叶放看见了,只是笑着微微摇头,看起来勖家这个孩子,脾气很大啊。

        “叶伯伯家的车就在山下,将你们一起送回家可好?”

        “不敢劳烦叶大帅。”奶妈上前来,领过明珍。

        “我同明珍一起走。”世钊自然是更加不想理会叶淮阆和那个始终微笑着的叶淮闵。

        叶放也不强求,自领了儿女下山。

        “明珍世钊,下次有时间来我家玩啊。”叶淮阆走出几步,又回过身来对明珍和世钊挥手。

        奶妈等叶放一行去得远了,才蹲下身,猛地搂住了明珍,上下抚摩,“我的小姑奶奶,你没事儿罢?”

        “奶妈,我没事。”明珍啼笑皆非,她能有什么事?大庭广众,叶大帅难不成还会为难她一个小孩子?

        “阿弥陀佛,赶紧回家,奶妈给你在菩萨跟前上柱高香。”奶妈领着明珍下山了,世钊也随同自家司机下山回家,自不必说。

        叶放一行下了山,上了自家的黑色克莱斯勒-道奇。

        车上,崔姨太穿着一件宝蓝旗袍,肩上披着一条雪貂毛的披肩,坐在车厢里。看见丈夫儿子女儿上车,软语温声地问:“从山上走下来,累不累?敛之,看你都出汗了。”

        崔姨太自襟口抽出真丝绢子国叶放抹汗。

        叶放年轻时随段将军征战四方,左足曾受过重伤,虽然经过及时治疗,保住了左脚,然而却不能吃重,所以徒步上山下山,于叶放,其实是极辛苦的。

        叶放顺势握住崔眉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才松开。

        “敛之……”崔姨太略红了红脸,“孩子都在——”

        淮闵只做未见,将头转向一侧,望住车窗外头,淮阆却吃吃笑,用手指刮自己的脸皮。

        崔姨太羞窘,脸皮红得几乎滴下汁来,伸手用手绢拍打女儿,两母女笑成一团。

        叶放任妻女笑闹,只转头沉声问儿子,“淮闵,你怎么看柳家那女孩儿?”

        “年轻虽幼,可是少年老成,十分镇定。昨夜虽然当众受辱,可是并不当即发作,是个能忍辱负重的孩子。”淮闵顿了顿,“十分善良,并不语人长短。”

        “哦?何以见得?”叶放很少见自己最小的儿子对女孩子有如此评价,淮闵除了妹妹淮阆,是顶不喜欢女孩儿的。

        “您今日亲来致歉,伊大可以将昨天所受的委屈,原原本本地告诉您,然则伊绝口不提。柳家也没有出来为难的意思,可见伊回去也并没有同父母多嘴。是个口风严谨的。”

        叶放点了点头,有意无意地看了崔姨太一眼。

        崔姨太则似笑非笑地抿了抿嘴唇。

        叶放双手拄在手杖的大理石圆柄上,“淮闵可有喜欢的女孩子?我看也得开始给你留意起来了,毕竟再过两年,你也大了。”

        淮闵听了,心下一惊。

        “父亲,大哥二哥三哥都还未成亲,尚轮不到我。”

        “谁说要叫你成亲了?看你这孩子——”崔眉接过嘴去。“你三个哥哥,都有了对象,只等你父亲去提亲。淮闵你还小,你父亲多疼你,想叫你自己选一个喜欢的。倘使目前还没有,你也可以慢慢找起来了。”

        “谢谢父亲和姨母。”淮闵只得这样说,心里却浮起明珍温柔的表情来。

        “爹爹妈妈,我不要那么早成亲!”一旁淮阆却大声说,“外国女子,有十八九岁还是闺女的,还可以到世界各处旅游,见识各种风光。我以后也要学着开飞机……”

        “够了,阆阆。”叶放低喝,“你也不顾惜你母亲,女孩子说这些像什么话?!你给我好好地留在徽州,用心读书。学一学柳明珍,稳稳当当地,做个大家闺秀。那孩子比你小一岁,倒比你老成不知凡几。”

        “母亲,您看父亲!”淮阆偎向母亲崔眉怀里撒娇。

        “你父亲说得没错,你是要学一学柳家姑娘。那孩子颇稳当,也有气度,以后是个镇得住的。”

        淮闵看了看一唱一和的父亲和崔姨太,心里不知怎地,浮上一种奇怪的预感。

        这事儿,还没完。

        第二十五章  风云骤起(3)

        叶放同妻儿一起回到家中,自同参谋将官一起进书房谈论政局。如今局势不稳,恐怕蒋军终要胜出,割据形势将变,他们要早做打算。

        崔姨太则领了淮闵淮阆进了内堂,着佣人送上点心茶水后挥退佣人。

        较之丈夫的前几个孩子,崔姨太更喜欢淮闵,因为淮闵年纪同淮阆接近,况且当年她进门时,淮闵才方出生,又在她跟前长大,对她的敌意没有其他孩子那么深。

        “功课学得怎样了?可有什么地方不懂?倘使不懂,可以去找你父亲,他虽读书不算太多,但胜在经验丰富。”崔姨太给淮闵取了一块栗子糕放在碟子里,“你父亲总是对我说,淮闵是最有潜力的,只要不是死读书,脑子再活一些,肯定能青出于蓝。”

        淮闵微微一笑,并不答茬。

        崔姨太也不介意,又转向女儿淮阆。

        “在学堂里可还适应了?先生教得功课不难罢?”

        淮阆咽下一口栗子糕,“都挺好的,就是如果能自己上下山便好了,总要警卫员骑脚踏车接送,大家会看不起我。”

        “怎么看不起你?”崔姨太挑起一边描摹精致的细长眉毛来。

        “学堂里的同学多半都自己上学,不要家长接送,即使有人是家人接送的,也多数用自己的脚。”淮阆偎进母亲怀里,“母亲,让我学骑脚踏车罢,等我学得熟练了,就自己骑车去学堂。”

        “胡闹!”崔姨太一听,便竖起眉毛,“万一摔个好歹的,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

        “四哥——”淮阆转而向哥哥求救,“你同母亲说一说嘛。”

        淮闵清了清喉咙,准备开口。

        崔姨太已先一步截住淮闵,“这事儿我不能擅自允了你们。”

        “母亲……”淮闵摇晃崔姨太的手臂,“上海许多名门淑女,都会骑脚踏车,那可是门楣的象征呢。贵族女子还举行脚踏车比赛呢。”

        崔姨太伸手弹一弹女儿的额角,“我看你哪里是怕同学笑话你由警卫员送进接出?分明是自己玩心太重,你爹爹不让你学开汽车,你就把脑筋动到脚踏车上去了。”

        淮阆被母亲揭穿了,也不尴尬,只是嘻嘻笑。

        “好了好了,我磨不过你。”崔姨太摸摸女儿的头顶。

        “母亲万岁!”淮阆振臂高呼。

        “先慢点高兴。”崔姨太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我也没有答应你。”

        “母——亲!”淮阆几乎跺脚。

        “等你父亲议事散了,我去问过他,假如他不反对,我就允你去学脚踏车。”崔姨太思及自己少女时也是一个向往先进,渴求自由的女青年,便软下心来。

        “四哥四哥,我可以去学脚踏车了!”淮阆欢呼一声。

        淮闵只得摇头失笑,这个妹妹,始终还是孩子心性。

        等叶放议事出来,崔姨太果然在吃饭时将女儿的要求婉转地对丈夫提了出来。

        叶放一听,先是微微蹙起了威武的浓眉,转而看见女儿祈求的目光和妻子温柔的浅笑,复又想起女儿那副你不允我也会偷偷实现的脾气,不由得点了点头。

        “但是——”在淮阆欢呼之前,叶放沉声说,“要有警卫员跟在后头,你不许给我乱跑。”

        “是,父亲!”淮阆推开椅子,站起身来,脚跟一并,行了个军礼。

        “你看这野丫头,究竟像谁?”叶放皱眉。

        “自然是像你这个做父亲的了。”崔姨太拿真丝绢子掩唇而笑。

        四个男孩子都不做声,家里淮阆最受宠爱,他们已经见怪不怪。

        “对了,明天起,下了课,就进我的书房来罢,一起议事。你们也都大了,早晚要接过我手上的权力。”叶放倏忽宣布。

        不意外地,男孩子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地露出了欣喜表情。

        崔姨太却暗暗敛下眉来。

        淮阆学脚踏车上手极快,只一天,已经能像模像样地在大帅府的花园里骑进骑出了。

        警卫员只在最初时候,上手扶了几把。

        过了几天,淮阆自觉熟练了,便吵着要骑脚踏车去学堂。

        崔姨太实在拗不过女儿的软磨硬泡,终是答应了,不过还是要女儿答应,让警卫员跟在后头,万一出了状况,也好即时相助。

        “路上当心,觉得骑不过去了,就下车来,别硬撑。”淮闵在妹妹骑车上学的第一天,叮嘱妹妹。

        “我知道了四哥。”淮阆明朗一笑,骑上脚踏车,上学去了。

        淮闵站在窗前,望着妹妹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知恁地,右眼皮“突突”地跳个不停。

        “担心妹妹?”叶放着一身姜黄色笔挺军装走到儿子身后,与淮闵一起望着窗外。

        淮闵点头,是有些担心。

        “阆阆年纪虽下,胆子却大,做事也够泼辣,我倒是放心她的。”叶放若有所指地对淮闵说。

        淮闵抿了抿嘴唇,他明白父亲是意指他不够心狠手辣。

        “走罢,先生已经在等你了。”叶放拍拍小儿子的肩膀。

        淮阆骑脚踏车到学堂上学,即时引起了轰动。

        徽州地方,民风最是淳朴,说难听些,便是封建保守。

        女子极少抛头露面,能进学堂读书的女孩子,家里已是极开通的了。

        但能似淮阆这样,非但能进学堂读书,还能穿西式裤子半筒马靴骑脚踏车的,究竟是少的。

        何况脚踏车还不是寻常人家都有的,乃是稀罕之物。

        孩子们上课时都心思浮动,效率全无。

        舒先生太息一声,也不多少什么,只放了作业下去,嘱他们自修。

        午饭时候,果然学生门都围在了淮阆的脚踏车跟前,不肯散去。

        那是一辆黑色女式脚踏车,横梁斜成三角形状,方便上下,把手高于座椅一些,左右呈八字造型,前轮的轮轴上,拴着铃铛,转动起来,就会发出清脆悦耳的玎玲声响,远远的就知道是脚踏车来了。

        学生门几羡慕又敬畏淮阆,羡慕她小小年纪,竟然已经会骑脚踏车,敬畏淮阆深不可测的能力。

        “明珍你想学的话,休息天我叫我家司机带上我们一起去学。”世钊小声在明珍耳边说。

        “我——也想学。”殊良跟在后头,竟然听见了。

        “去去去,小孩子凑什么热闹。”世钊最不耐烦纪殊良像跟屁虫似地粘着明珍。

        “明珍——”殊良立刻眼泪汪汪地望向明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