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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话说回来,我认为他们的理由实在够明显了,那出自德国人无法克制的态度:轻佻、嬉皮笑脸。奇怪的是,他们只对生气的女人这么做,而且效果奇佳,能立刻让她们的情绪平静下来。只要轻轻一碰,她们便和其他人一样,马上变得麻木和毫无知觉。(虽然她们有时候会哭喊,有时会用轻蔑不屑的眼神瞪视我们,但我明白她们的处境。我是有同情心的,完全能包容这一切。)对女人的碰触可能是一种象征。生命和爱情都得继续下去。生命和爱情都必须强而有力且理由充足地继续下去:因此,这就是我们的价值所在。尽管如此,这里还是有残酷的氛围存在,强度惊人,宛如一种创造性的堕落……

            我不想碰那些女孩的身体。众所皆知,我并不赞成这样的侵扰。我甚至连看都不想看她们-那些光着头,睁着一双斗大眼睛的女孩。她们才刚刚被完成,刚诞生的她们一切都还生嫩。为此,我开始"有点"担心起来:我的意思是,我这种挑剔个性还真远远超出人们的意料之外。尽管眼前情况复杂,而且这些女孩往往和父母站在一起,甚至还和祖父母站在一起(有如一场半途靡萎的春梦),但这无法解释为什么眼前情景对我引不起任何刺激,而军中妓院的那些女人却又能让我欲火焚身。不对,我想这一定和我的妻子有某种程度上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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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节:时间箭(27)

            我们使用气体和火焰,处理绝大部分女人、孩子和长者。当然,男人也同样需要处理,只不过他们走的复原途径并不一样。写在营区大门上的"ArbeitMachtFrei"①这几个大字,坦荡无私,说得明明白白,男人必须为了换取自由而工作。现在他们开始出发了,在秋天的暮色里,在乐队的演奏声中,这群男性病人穿着轻薄的睡衣前进。他们排成五列,脚上穿着木头鞋子。你瞧,他们用头部做了一件事,把脑袋向后仰,达到面孔几乎与天空平行的地步。我也试着这么做了。我试了一下,却无法办到,我的脖子根处有赘肉卡住,而这群男人可没有。他们初到此地时简直瘦得吓人,你根本没办法拿起听诊器伸向他们。他们的肋骨如桥梁般一根根浮起,心跳的声音微弱地像来自远方。他们就这么前进,把头拼命往后仰,走向每日要做的工作。一开始我还搞不懂为什么,但现在我知道他们为何这么做了,知道他们为何把喉咙拉长绷紧成那副德行。他们在寻找灵魂。寻找他们的父亲和母亲、女人和小孩的灵魂-这些灵魂聚集在天上,等待适当的人体结合……

            维斯杜拉河上方的天空布满繁星,现在我可以直视它们了。它们再也不会刺痛我的眼睛。关于家族的团圆以及婚姻关系的安排,有一个著名的说法:"月台上的挑选"。这是集中营例行的高潮活动。众所周知,奥斯威辛的成功之处基本上在于组织:我们发现人类心中藏有神圣之火,便立即建了一条高速公路奔向那里。但是,该如何解释那些在月台上发生的神圣时刻?在这个特别的时刻,那些虚弱、稚幼和年长的人从淋浴室出来走向车站,全身上下完好如新,而与此同时,他们家庭中的男士们也恰好完成劳动契约所指定的工作,奔向月台,顿时安抚了所有人的情绪。的确,月台上的他们外表有一点点狼狈,但在经过劳苦工作和严格的食物管制后,一个个都恢复了健康和强壮。就像媒人一样,我们的字典里没有"失败"这个字,月台上,令人惊艳的成功已廉价到像口水一样泛滥。当这些人找到家人团聚之后,在我们慈悲为怀的目光注视下,他们彼此以目光紧紧相连,双手也紧紧相携。我们举杯为他们庆祝,一直闹到夜里。演奏手风琴的是营里的一个卫兵,他屈膝摇腿和着节拍,事实上我们全像朋友一样喝酒。这是在月台上举办的男士派对,而"卡波斯"们则像新郎最好的朋友,簇拥着新人进入等待的马车-布满新鲜垃圾和粪便的车厢-好让他们启程回家。不得不承认,奥斯威辛这个世界,拥有强烈的"粪便中心"倾向。它是由粪便"制造"出来的。在来到这里的头几个月,当我尚未明白这种实践过程的基本奇异特性时,我仍得努力压抑自己对粪便天生的厌恶感。后来我总算开窍了,就在我看见那个犹太老人浮在大粪坑里的那天-我看见他在粪便中活过来,拼命挣扎,而一旁欢天喜地的卫兵则连忙将他拉起,他身上的衣服也霎时在泥泞中恢复洁净,随后他们便替老人把胡子接上去。此外,我还发现观看"挑粪大队"工作对改变我的观念也颇有帮助。这个团队的任务是从水肥车上卸下粪便,填满各条粪沟。他们并不使用水桶之类的容器,而全凭一把扁平的木头铲子。事实上,营里许多劳动计划很明显缺乏生产力,但这倒也无伤大雅。填补那个洞,再把它挖开;搬走那个东西,再把它搬回来。这种治疗方法已成为当前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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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节:时间箭(28)

            挑粪大队由我们文化水平最高的病人组成:学者、拉比教师、作家和哲学家。他们工作时,嘴里唱的是咏叹调,口哨吹的是交响曲的一部分乐章,背诵的是诗词,谈论的人则是海涅、席勒和歌德……

            在军官俱乐部,当我们喝酒时(我们好像老这么做),粪便这个字眼总是不断被提及和引用,有时还甚至把奥斯威辛比作"世界的肛门"。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赞辞了。关于营区里的隐语,我还可以举出许多颇有意义的例子。最主要的焚化间被称为"天堂区",而外头那条大路则叫"天堂路"。"寝室"和"淋浴室"的意思是大家都知道的,但它们还有另一个效果更强的名字:"中央医院"。我们到那里执勤,无论任何季节,都会说去"避暑",因为夏天的氛围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一个能远离不恰当现实的漫长假期。当我们的意思是"不行"时,我们会说"明天早上"-意思就像西班牙人说①一样。那些最瘦削的病人,整张脸只剩一个围绕眼睛的三角形骨架患者,我们会用葡萄牙语称呼他们为。我刚开始的想法有点错误,因为这个字眼并不是musclemen(肌肉男)的反讽,而是由于他们瘦削的臀部和双肩,让人联想到穆斯林人-祷告中的穆斯林人。当然,他们不是穆斯林,他们是犹太人,所以我们已经成功改变了他们的信仰!至于什么时候要改变犹太人的信仰?-明天早上。这种说法总能在那些男性病人中激起一阵骚动,但我们却宽大为怀把它叫作"厕所言谈",意思是说这当然只是流言飞语而已。

            Hieristkeinwarum...令人失望的是,我的德语并没有什么长进。我能说,显然也能听得懂,可以接受或下达命令,但在某种层次上就是无法融入。我的德语能力比葡萄牙语好很多,想必英语口语一定让我花了不少时间学习。依我看,德语是一种很滑稽的语言,它有一个特点,每个人都用吼叫的方式讲这种语言。他们吼出的全是很长的字眼,完全是直接表达,像一堆玩具积木的累积。它听起来咄咄逼人,每句话都以动词开端,而且总是使用第一人称单数:Ich(我)。Ich听起来并不是个能鼓舞人心的大师杰作,不是吗?英语的I听起来多么尊贵堂皇,法语的Je有一种力量和亲切感存在。葡萄牙语的Eu还算可以,西班牙语的Yo我也颇能接受。但是Ich呢?它就像一个小孩弄出来的声音,当他看见自己的……

            也许这就是一部分的原因。毫无疑问,一旦等我的德语变好,一切就都会变得清清楚楚。我的德语何时会变好?我知道时间-明天早上!军中妓院坐落的地点很适当,它远离"实验区"(那里的窗户永远封死或钉上木板),藏身在偏僻的角落。在那儿,我改变了这辈子以来的情色行为,过去种种旧习惯几乎都彻底消失。我对女性的态度以太过小心谨慎而出名,这可能是我已意识到婚姻关系而产生的影响(我的同僚经常拿这点开玩笑,这才提醒了我),也可能是集中营这里的风气改正了我的行为,或者我只是单纯厌倦了女人的脸。总之,现在我所挚爱的-如此迅速,如此匆促,如此无助,如此绝望-已完全倒向那宇宙万物赖以维生和结果的根源。那些光头妓女不会付钱给我们,而我们也不问原因。因为,这里没有为什么。还有一个集中营用语,流传得相当广,而且可用于各种形式:它念起来很像smistig。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两个德语名词的结合:(垃圾)和(珠宝)。还是同样,这又是一种反讽,smistig的意思是:"结束"、"终止"和"了结"。

        ◇欢◇迎访◇问◇◇

        第29节:时间箭(29)

            我开始和我的妻子通信,她的名字叫荷妲。荷妲的信都是用德文写的,它们不是来自于火焰(dasFeuer),而来自于垃圾堆(derPlunder)。我给荷妲的信则是由勤务兵拿来的。一到晚上,在此处,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我奋力一个字一个字把它们擦掉,还原成一张张完好如初的白纸。只是,这是为什么?我的信也是用德文写的,虽然也有一点点英文夹杂其中,但那只是装腔作势开开玩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