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两个面无人色的朋友靠着站在一处,四只手因为一阵轻微的神经震动都在那里发抖,他们一声也不响。

            那军官接着说:"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你们可以太太平平地走回去。这桩秘密就随着你们失踪了。倘若你们不答应,那就非死不可,并且立刻就死。你们去选择吧。"

            他们依然一动不动,没有开口。

            那普鲁士人始终是宁静的,伸手指着河里继续又说:"你们想想吧,五分钟之后你们就要到水底下去了。五分钟之后!你们应当都有父母妻小吧!"

            瓦雷良山的炮声始终没有停止。

            两个钓鱼的人依然站着没有说话。那个德国人用他的本国语言发了命令。随后他挪动了自己的椅子,免得和这两个俘虏过于接近;随后来了12个兵士,立在相距二十来步远近的地方,他们的枪都是靠脚放下的。

            军官接着说:"我限你们一分钟,多一两秒钟都不行。"

            随后,他突然站起来,走到那两个法国人身边,伸出了胳膊挽着莫利梭,把他引到了远一点的地方,低声向他说:

            "快点,那个口令呢?你那个伙伴什么也不会知道的,我可以装做不忍心的样子。"

            莫利梭一个字也不回答。

            那普鲁士人随后又引开了索瓦日先生,并且对他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索瓦日先生没有回答。

            他们又靠紧着站在一处了。

            军官发了命令。兵士们都托起了他们的枪。

            这时候,莫利梭的眼光偶然落在那只盛满了鲈鱼的网袋上面,那东西依然放在野草里,离他不过几步儿。

            一道日光使得那一堆还能够跳动的鱼闪出反光。于是一阵悲伤教他心酸了,尽管极力镇定自己,眼眶里已经满是眼泪。

            他口吃地说:"永别了,索瓦日先生。"

            索瓦日先生回答道:"永别了,莫利梭先生。"

            他们互相握过了手,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了。

            军官喊道:"放!"

            12枝枪合做一声响了。

            索瓦日先生一下就向前扑做一堆了,莫利梭个子高些,摇摆了一两下,才侧着倒在他伙伴身上,脸朝着天,好些沸腾似的鲜血,从他那件在胸部打穿了的短襟军服里面向外迸出来。

            德国人又发了好些新的命令。

            他的那些士兵都散了,随后又带了些绳子和石头过来,把石头系在这两个死人的脚上;随后,他们把他们抬到了河边。瓦雷良山的炮声并没有停息,现在,山顶罩上了一座"烟山"。

            两个兵士抬着莫利梭的头和脚。另外两个,用同样的法子抬着索瓦日先生。这两个尸身来回摇摆了一会儿,就被远远地扔出去了,先在空中画出一条曲线,随后如同站着似地往水里沉,石头拖着他们的脚先落进了水里。

            河里的水溅起了,翻腾了,起了波纹了,随后,又归于平静,无数很细的涟漪都达到了岸边。

            一点儿血浮起来了。

            那位神色始终泰然的军官低声说:"现在要轮到鱼了。"随后他重新向着房子那面走去。

            忽然他望见了野草里面那只盛满了鲈鱼的网袋,于是拾起它仔细看了一会,他微笑了,高声喊道:"威廉,来!"

            一个系着白布围腰的兵士跑了过来。这个普鲁士人把这两个枪毙了的人钓来的东西扔给他,一面吩咐:"趁这些鱼还活着,赶快给我炸一炸,味道一定很鲜。"

            随后,他又抽着他的烟斗了。

        □  作者:莫泊桑

        骑马

            这家可怜的人是靠丈夫的微薄薪水困苦地度日的。自从两夫妇结婚以来,有两个孩子出了世,于是初期不宽舒的境遇,变成了一种委屈的和没有光彩的而且羞人的苦况了,变成了一种依然要装装门面的贵族人家的苦况了。

            海克多尔·德·格力白林是个住在外省的贵族的子孙,在他父亲的庄园里长大,教育他的是个老年的教士。他们并不是有钱的,不过维持着种种外表苟且偷生而已。

            随后在二十岁那一年,有人替他在海军部找了一个位置,名义是办事员,年俸是一千五百金法郎。他从此在这座礁石上搁浅了。世上原有许多没有趁早就预备在人生里苦斗的人,他们一直从云雾当中观看人生,自身不仅没有什么方法和应付力量,而且从小也没有得过机会去发展自身的特别才干,个别性能,一种可供斗争之用的坚定毅力,所以手里简直没有接到过一件武器或者一件工具,格力白林就是这样一个人。部里最初三年的工作,在他看来都是令人恐怖的。

            他曾经访到了几个世交,那都是几个思想落伍而景况也都不如意的老头子,都是住在巴黎市区里的那些贵族街道上的,圣日耳曼区的凄凉的街道上的,他也结识了一大群熟人。那些贫穷的贵族对于现代生活是隔绝的,微末而又骄傲。他们都住在那些毫无生气的房子的高楼上。其中从底层到高层的住户都有贵族头衔;不过从第二层楼数到第七层楼,有钱的人像是很少。

            种种无穷尽的偏见,等级上的固执,保持身份的顾虑,始终缠绕这些在往日有过光彩而现在因为游手好闲以致颓败的人家。海克多尔·德·格力白林在这种社会里,遇见了一个像他一般贫穷的贵族女子就娶了她。

            在4年之间,他们得了两个孩子。

            又经过4年,这个被困苦所束缚的家庭,除了星期日在香榭丽舍大街一带散步,以及利用同事们送的免费票子每年冬天可以到戏院里看一两回戏以外,再也没有其它的散心事情。

            但是在今年春初,有了一件例外的工作由科长交给了这个职员;末后他就领到一笔三百金法郎的特别奖金。

            他带了这笔奖金回来向他妻子说道:

            "亲爱的杭丽艾德,我们现在应当享受点儿,譬如同着孩子们好好儿地玩一回。"

            经过一番长久的讨论以后,才决定大家同到近郊去吃午餐。

            "说句实在话,"海克多尔高声喊起来。"反正就这么一次,我们去租一辆英国式的小马车,给你和孩子们以及女用人坐,我呢,我到马房里租一匹马来骑。这于我是一定有益处的。"以后在整个星期中间,他们谈话的资料完全是这个定了计划的近郊游览。

            每天傍晚从办公室回来,海克多尔总抱着他的大儿子骑在自己的腿上,并且使尽气力教他跳起来,一面向他说道:

            "这就是下星期日,爸爸在散步时跑马的样子。"

            于是这顽皮孩子整天骑在椅子上面,拖着在厅子里面兜圈子,一面高声喊道:

            "这是爸爸骑马儿哪。"

            那个女佣人想起先生会骑马陪着车子走,总用一种赞叹的眼光瞧着他;并且在每次吃饭的时候,她静听先生谈论骑马的方法,叙述他从前在他父亲跟前的种种成绩。哈!他从前受过很好的训练,所以只要骑到了牲口身上,他一点也不害怕,真地一点也不害怕!

            他擦着手掌重复地向他妻子说道:

            "倘若他们可以给我一匹有点儿脾气的牲口,我就高兴了。你可以看见我怎样骑上去,并且,倘若你愿意,我们从森林公园转来的时候,可以绕路从香榭丽舍大街回家。那么我们真可以绷绷面子,倘若遇得见部里的人,我一定不会丢脸。单凭这一点就足够教长官重视我的。"

            到了预定的那一天,车子和马同时都到了他的门外。他立刻下楼去检查他的坐骑了。他早已教人在自己的裤脚管儿口上,绽了一副可以绊在鞋底上的皮条,这时候,他又扬起昨天买的那根鞭子。

            他把这牲口的四条腿一条一条地托起来,一条一条地摸了一遍,又按过了它的脖子,肋骨和膝弯,再用指头验过了它的腰,扳开了它的嘴,数过了它的牙齿,说出了它的年龄,末了,全家已经都下了楼,他趁此把马类的通性和这匹马的特性,举行了一次理论实际双方兼顾的小演讲,根据他的认识这匹马是最好的。

            等到大家都好好地坐上了车子,他才又去检查马身上的鞍辔;随后,他踏到了一只马镫上立起来,就跨到了牲口身上坐下了,这时候,那牲口开始驮着他乱跳了,几乎掀翻了它的骑士。

            慌张的海克多尔极力稳定它,说道:

            "什么话,慢点儿,朋友,慢点儿。"

            随后,坐骑恢复了它的常态,骑士也挺起了他的腰杆儿,他问道:

            "大家都妥当了?"

            全体齐声回答道:

            "妥当了。"

            于是他下了命令:

            "上路!"

            这些坐车和骑马的人都出发了。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用英国人的骑马姿态教牲口"大走"起来同时又过分地把自己的身子一起一落。他刚好落在鞍子上,立刻如同要升到天空似地又向空中冲起。他时常俯着身子像是预备去扑马鬃,并且双眼向前直视,脸上发白,牙关咬紧。

            他的妻子抱着一个孩子搁在膝头上,女用人抱着另外的一个,她们不住地重复说道:

            "你们看爸爸呀,你们看爸爸呀。"

            那两个孩子受了动作和快乐以及新鲜空气的陶醉,都用好些尖锐的声音叫唤起来。那匹马受了这阵声音的惊骇,结果那种大走就变成"大颠"了,末了,骑士在极力勒住它的时候,他的帽子滚到了地上。于是赶车的只得跳下车来去拾,后来海克多尔接了帽子,就远远地向他的妻子说:

            "你别让孩子们这样乱嚷吧,否则你会弄得我的马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