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对她说."今天我已经好了.……胸口还有点痛,不过这不算什么."

        他们喝茶的时候,对面别墅里的人在用早饭.伊凡·彼得罗维奇只顾瞧他的碟子,除了流油的鹅肉以外什么也没看见.

        "我很满意,"格罗霍尔斯基斜起眼睛看一下布格罗夫,小声说."我很满意,因为他生活得还算不错!至少让这种相当舒适的生活环境来消除他的悲愁吧.你快藏起来,丽扎!他们会看见你的.……现在我不想跟他谈话.……求上帝保佑他!何必去搅扰他的安宁呢?"

        然而,中饭却没有这样太平无事地吃完.……吃饭中间,恰好出现了格罗霍尔斯基极担心的那种"尴尬的局面".格罗霍尔斯基最爱吃的烤沙鸡那道菜刚端到桌子上来,丽扎忽然发窘了,格罗霍尔斯基也动手用餐巾擦脸.他们看见布格罗夫站在对面别墅的阳台上.他站在那儿,用手扶住栏杆,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瞧着他们.

        "你快走,丽扎!……快走,……"格罗霍尔斯基小声说.

        "我早就说过,应该在房间里吃饭!真的,你这个人碍…"布格罗夫瞧啊瞧的,忽然大叫一声.格罗霍尔斯基对他看一眼,瞧见他那大吃一惊的脸.

        "是你们呀?!"伊凡·彼得罗维奇叫道."是你们呀?!你们也在这儿?你们好!"

        格罗霍尔斯基用手指头从这个肩膀划到另一个肩膀.他的意思是说:他胸部衰弱,因而隔这么远喊话是不可能的.丽扎心跳起来,眼花了.……布格罗夫从他的阳台上跑下来,穿过大路,不出几秒钟就已经站在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用饭的阳台底下.沙鸡算是吃不成了!

        "你们好,"他开口说,脸红了,把他那双大手塞进口袋里去."你们到这儿来了?你们也到这儿来了?"

        "对,我们也到这儿来了.……"

        "你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那么您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

        "我?说来话长!那是整整一篇叙事诗呢,老兄!可是别打搅你们,你们自管吃饭!自从……那个以后,你们要知道,我一直在奥列尔省住着.我租下一个小小的庄园.挺好的庄园!可是你们吃饭呀!我从五月底起就一直在那儿住着,不过现在呢,我不要住了.……那儿太冷,嗯,再者,医师叮嘱我到克里米亚来.……""莫非您得了什么病?"格罗霍尔斯基问.

        "嗯,是啊,……这儿老是好象……有个什么东西在翻腾.

        ……"

        伊凡·彼得罗维奇说到"这儿",就伸出手来,从脖子起一直摩挲到肚子中间.

        "原来你们也在这儿.……哦……这很愉快.你们在这儿住了很久吗?"

        "我们是六月里来的."

        "哦,那么你,丽扎,怎么样?身体好吗?"

        "好,"丽扎回答说,很窘.

        "你恐怕很想念米舒特卡吧?啊?他跟我一块儿来了.……我马上打发尼基佛尔把他送到你们这儿来.这很愉快!好,再见!我现在得出去一趟.……昨天我认识了捷尔-加依玛左夫公爵.……他虽然是亚美尼亚人,却是极好的人!今天他家里打槌球.……我们要去打槌球了.……再见!马车已经来了."

        伊凡·彼得罗维奇把身子往后一转,摇摇头,用手做了个"adieu"的姿势,跑回他的别墅去了.

        "不幸的人啊!"格罗霍尔斯基目送他出去,说道,深深地叹口气.

        "他有什么不幸?"丽扎问.

        "他看见你,却又没有权利叫你妻子!"

        "傻瓜!"丽扎放肆地想."草包!"

        将近傍晚,尼基佛尔把米舒特卡送来,丽扎就搂住米舒特卡,吻他.起初米舒特卡哇哇地哭,不过,等到把石枣酱拿给他吃,他就亲切地微笑了.

        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一连三天没见到布格罗夫.他不知到哪儿去了,只有晚上才在家.第四天,他又在吃中饭的时候到他们家里来.……他来后,同他们两个人握过手,就挨着桌子坐下.他脸色严肃.

        "我是来找你们商量事情的,"他说."你们把这封信读一遍!"

        他把信交给格罗霍尔斯基.

        "您读一遍!大声读吧!"

        格罗霍尔斯基把这封信大声念一遍:

        "我亲爱的、孝顺的、永不忘怀的儿子约翰⑤!我收到你恭顺多情⑥的来函,你约你老朽的父亲赴空气清新而性情温和的克里米亚一游,借以呼吸有利的空气,观看我前所未见的土地.兹谨对你的来函答复如下:一俟我请准假,即将前来尊处,只是为期不能太久.我的同事盖拉西木神甫是体弱多病之人,我不能留下他一个人太久耳.你没有忘记你的双亲,亦即父母,我实不胜其敏感.……你以爱抚满足你的父亲,在祷告辞中提及你的母亲,因为这是理应如此矣.希望你到费奥多西亚迎接我是幸.费奥多西亚究是何等城市?这个城市什么样子?鄙人颇愿一观.你的教母,亦即把你从圣水盘⑦里捞出的女人,名字就叫费奥多西亚也.你来函声称上帝赐恩使你打牌赢得二十万卢布.此一消息我闻之实甚诱人.然而你官卑职小,尚未高升,便丢官不做,此事我实不便恭维.盖富人也当做官也.我永久为你祝福,现在如此,将来亦复如此.安德罗诺夫家的伊里亚和谢烈日卡问候你.你可寄给他们每人十卢布.他们很穷!你慈爱的父亲,司祭彼得·布格罗夫."

        格罗霍尔斯基念完这封信,跟丽扎一起瞧着布格罗夫,露出疑问的神情.

        "你们看得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伊凡·彼得罗维奇结结巴巴地开口说."他住在此地的时候,我想请求你,丽扎,不要让他看见,躲起来.我给他写过信,说你得了病,到高加索医病去了.要是你跟他见面,那么……你知道……那就尴尬了.……嗯.……""好吧,"丽扎说.

        "这倒可以照办,"格罗霍尔斯基暗想."既然他肯牺牲,我们又何尝不可以有所牺牲呢?"

        "劳驾.……要不然,他一看见你,那就糟了.……我父亲是个规矩很严的人.他会在七个大教堂里诅咒我.你,丽扎,不要走出房外,只要做到这一点就行.……他不会在这儿住很久.不用担心.……"彼得神甫没叫他们久等.有一天早晨,天气晴和,伊凡·彼得罗维奇跑过来,用鬼鬼祟祟的口气小声说:"他已经来了!眼下在睡觉呢!那就麻烦你们了!"

        于是丽扎关在四堵墙当中,出去不得.她不敢走到院子里去,也不敢走到阳台上去.她只能从窗帘里看一下天空.

        ……说来也是她倒霉,伊凡·彼得罗维奇的父亲老是在露天底下散步,甚至在阳台上睡觉.彼得神甫是个矮小的教士,头戴卷边的高礼帽,身穿棕色法衣,经常慢腾腾地在别墅四周溜达,戴着旧式眼镜观赏"前所未见的土地".伊凡·彼得罗维奇陪着他散步,纽扣眼上挂着斯坦尼斯拉夫勋章.通常他是不戴勋章的,然而在亲属面前,伊凡·彼得罗维奇却喜欢装腔作势.他跟亲属们在一起,总要戴上斯坦尼斯拉夫勋章.

        丽扎烦闷得要死.格罗霍尔斯基也难受.他不得不独自出外散步,没有人作伴.他差点哭了,不过……也只得听天由命.此外,每天早晨布格罗夫都要跑过来,低声报告谁也不要听的消息,说矮小的彼得神甫身体如何如何.他这些报告惹得他们满心腻烦.

        "晚上他睡得挺好!"他报告说."昨天他生气了,怪我家里没有腌黄瓜.……他喜欢米舒特卡.老是摩挲他的脑袋.

        ……"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矮小的彼得神甫终于最后一次在别墅周围散步,而且使得格罗霍尔斯基大为庆幸的是,他终于走了.他玩得尽兴,极其满意地走了.……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又照老样子过活.格罗霍尔斯基又感谢他的命运.……然而他的幸福没有持续很久.……新的灾难又来了,比彼得神甫更加恼人.

        伊凡·彼得罗维奇已经养成习惯,每天都到他们家里来.

        伊凡·彼得罗维奇,老实说,是挺好的人,然而又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他总是在吃饭的时候来,在他们家里吃饭,在他们家里坐很久.这还不去说它.可是招待他吃饭就得买白酒,格罗霍尔斯基却受不了.他总要喝五杯白酒,吃饭的时候唠叨没完.然而这也不去说它.……可是他常常一直坐到深夜两点钟,不让他们睡觉.……主要的是有些不该说的话,他居然说出来了.深夜两点钟,他喝足白酒和香槟,就把米舒特卡抱起来,一面哭着,一面当着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的面对他说:"我的儿子!米哈依尔⑧!我算是什么人?什么人呀?我……是坏蛋!我把你母亲卖了!我贪图三十块银币就把她卖掉了!……主惩罚我吧!米哈依尔·伊凡内奇!小猪!你的9母亲在哪儿?呸!没有了!卖给人家做奴隶了!是呀!可见……我是坏蛋哟."

        这些眼泪和话语把格罗霍尔斯基的整个心翻过来了.他胆怯地看一眼脸色苍白的丽扎,绞自己的手.

        "去睡吧,伊凡·彼得罗维奇!"他胆怯地说.

        "我就走.……我们走,米舒特卡!上帝审判我们吧!我一想到我妻子做奴隶,我就休想睡着觉.……不过这也不能怪格罗霍尔斯基.……我出货,他出钱嘛.……自由的人才有自由,得救的人才能上天堂埃……"白天,伊凡·彼得罗维奇也不让格罗霍尔斯基好受些.使得格罗霍尔斯基大为惊恐的是,他一步也不离开丽扎.他带她一块儿去钓鱼,给她讲故事,跟她一起散步,甚至有一次,他趁格罗霍尔斯基得了感冒,竟然拉着她坐上他那辆四轮马车,上帝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直到深夜才回来.……"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