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太不近人情!"格罗霍尔斯基咬着嘴唇想道.

        格罗霍尔斯基喜欢随时吻丽扎.缺了那些甜蜜的吻,他就活不下去,然而当着伊凡·彼得罗维奇的面,不知怎的,又不好意思吻她.……真是活受罪!这个可怜人感到孤苦伶仃.

        可是命运不久就怜悯他了.伊凡·彼得罗维奇忽然整整一个星期不知去向.他家里来了些客人,把他带走了.连米舒特卡也给带走了.

        有一天早晨,天气晴和,格罗霍尔斯基出外散步,然后兴高采烈、精神奕奕地回到别墅里.

        "他回来了,"他搓着手对丽扎说."他回来了,我很高兴.

        ……哈哈哈!"

        "你笑什么?"

        "他带着女人回来了.……"

        "什么女人?"

        "我不知道.……他身边有女人了,这才好.……简直好得很.……他还那么年轻,那么生气勃勃.……你快到这儿来!你来看.……"格罗霍尔斯基把丽扎领到阳台上,对她指指对面的别墅.

        他俩不禁捧腹大笑.那情形也真滑稽.伊凡·彼得罗维奇站在对面别墅的阳台上微笑.下边,阳台底下,站着两个黑发女人,还有米舒特卡.两个女人用法国话大声讲一件什么事,哈哈大笑.

        "她们都是法国女人,"格罗霍尔斯基说."那个离我们比较近的,相貌很不坏.她活象轻骑兵,不过那也没什么.……这种女人往往也有好的.……不过她们多么……不顾体面埃"滑稽的是伊凡·彼得罗维奇把身子从阳台上探出去,放下两条长胳膊,用两只手抱住一个法国女人的肩膀,弄得她格格地笑,然后把她抱上来,放在阳台上.

        他把两个女人都抱到阳台上,然后又把米舒特卡也抱上去.接着两个女人又跑下去,于是举重游戏就又开始了.……"嘿,他的筋肉可真结实!"格罗霍尔斯基瞧着这个场面,喃喃地说.

        这种举重,大约重演了六次.两个女人可爱得很,就连她们往上升、空中的大风尽情地掀起她们膨胀的连衣裙的时候,她们也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每逢女人升到阳台上,迈腿跨过栏杆,格罗霍尔斯基就不好意思地低下眼睛.可是丽扎看着却哈哈大笑!依她看来,这有什么了不得的?反正又不是男人在撒野;如果男人干出撒野的事,那么她作为女人,看见了应当害臊,可是如今撒野的是女人啊!

        傍晚,伊凡·彼得罗维奇跑过来,忸怩地申明说,他现在是有家庭的人了.

        "你们不要把她们看得一无是处,"他说."不错,她们是法国女人,老是大嚷大叫,不住喝酒,……然而这是理所当然的!法国人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这是毫无办法的,……"伊凡·彼得罗维奇接着说下去,"她们是公爵转让给我的.……几乎没要我的钱.……他说:你就干脆收下吧!……日后你们应当跟公爵认识一下才好.他是个有学问的人!他老是写文章,写啊写的.……你们知道她们的名字吗?一个叫番妮,一个叫伊萨贝拉.……欧洲啊!哈哈哈,……西方啊!再见!"

        伊凡·彼得罗维奇从此不再来打搅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终日跟那两个女人在一起厮混.从他的别墅里成天价传来说话声、欢笑声、盘盏声.灯火点到深夜才熄灭.格罗霍尔斯基喜不自胜.经过痛苦的长朝间隔以后,他终于又感到幸福安宁了.伊凡·彼得罗维奇同两个女人在一起也不及他同一个女人在一起那么幸福.可是,唉!命运却没有心肝.它玩弄格罗霍尔斯基、丽扎、伊凡、米舒特卡,把他们当做棋盘上的小卒.格罗霍尔斯基又失去安宁了.

        有一天(那是过了大约一个半星期以后),他醒得很迟,走到阳台上,不料在那儿看见一个画面,使得他震惊、愤慨,引起他的满腔怒火.原来对面别墅的阳台底下站着两个法国女人,而且……丽扎插在她们中间.她一面谈话,一面斜起眼睛看她自己的别墅:他,那个霸王,那个暴君,醒过来没有?(格罗霍尔斯基就是这样解释这种目光的.)伊凡·彼得罗维奇站在阳台上,卷起袖子,把伊萨贝拉抱上来,然后又把番妮抱上来,再把……丽扎抱上来.他把丽扎抱上来后,格罗霍尔斯基却觉得他好象把她搂在怀里了.……丽扎也抬起一条腿跨过栏杆.……啊,那些女人!她们个个都是斯芬克司啊!

        等到丽扎离开从前的丈夫,走回家去,装得若无其事,踮起脚尖走进寝室里来,格罗霍尔斯基却躺在床上,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那样子象是奄奄一息的人,嘴里不住呻吟.

        他见到丽扎,就跳下床,在寝室里走来走去.

        "原来您是这样一个人?"他用男高音大声尖叫道."原来您是这样一个人?多谢多谢!这真是岂有此理,高贵的夫人!

        这简直是不顾廉耻!您要明白这一点."

        丽扎脸色煞白,而且,不消说,哭起来了.女人觉得自己有理就会又骂又哭,可是等到她觉得自己有错,就只有哭的份儿了.

        "居然跟那些荡妇混在一起?!那……这……这比不顾体统还恶劣!您知道她们都是些什么人?那是卖笑的女人!妓女!您这么个规矩的女人居然混到她们堆里去了?!还有那个家伙,……那个家伙!他要怎么样呢?他还要我拿出什么东西来呢?我不明白!我把我的一半财产都给了他,而且还不止一半呢!您自己也知道!我把我自己没有的也都给了他.

        ……我差不多把样样东西都给他了.……可是他!您同他用'你'相称,在这方面他没有任何权利,可是我忍住了没说,你们出外散步,饭后接吻,我也忍住了没说,……样样事情我都忍气吞声,可是这种事我再也忍不下去.……有我就没他!叫他离开此地,要不然我就走!我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不行!这你自己也明白.……有我就没他.……够了!这已经忍无可忍.……就是没有这种事我也已经痛苦极了.……我马上就去找他谈判.……立刻就去!说真的,他是什么东西?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嗯,不行.……他不该这么目中无人.……"格罗霍尔斯基另外还说了许多大胆的刻薄话,不过没有"马上"就去:他又胆怯又害臊.他三天以后才到伊凡·彼得罗维奇家里去.

        他走进他的住宅里,不由得目瞪口呆.布格罗夫在他四周布置得那么富丽堂皇,使他暗自吃惊.四壁蒙着丝绒,椅子贵重得吓人,……豪华的地毯简直弄得人不敢站上去.格罗霍尔斯基生平见过很多阔人,可是在任何一个阔人家里都没见过这种发疯般的奢华.然而他带着莫名其妙的战战兢兢的心情走进大厅里,却又看到那儿多么凌乱!钢琴上放着几个菜碟,碟子里盛着些小面包块,椅子上有只玻璃杯,桌子底下有个筐子,里面装着脏得不象样的女人衣服.窗台上摊着核桃的碎壳.格罗霍尔斯基走进去的时候,布格罗夫本人也穿得不大整齐.他在大厅里走来走去,脸色绯红,头发没梳,身上只穿着内衣,嘴里自言自语.……看来他在为一件什么事心神不安.米舒特卡也在大厅里,坐在长沙发上,刺耳的哭叫声在空中震荡.

        "这真可怕,格利果利·瓦西里奇!"布格罗夫一看见格罗霍尔斯基就开口说."这么乱糟糟的,这么乱糟糟的.……请坐请坐!请您原谅我这身亚当和夏娃⑨的打扮.……这没什么关系.……这儿可真乱得厉害!我都不懂:人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生活下去?我不明白!仆人们不听使唤,天气坏透了,样样东西都贵.……你闭嘴!"布格罗夫突然在米舒特卡面前站住,嚷道."闭嘴!叫你闭嘴!畜生!你不闭嘴?"

        布格罗夫就拧一下米舒特卡的耳朵.

        "岂有此理,伊凡·彼得罗维奇!"格罗霍尔斯基用含泪的声音开口说."怎么能打这么小的孩子?说真的,您这个人啊,……""那就叫他别哭.……闭嘴!我拿鞭子抽你!"

        "你别哭了,米舒特卡,乖孩子.……爸爸不会再打你.

        您别打他,伊凡·彼得罗维奇!要知道他还是个孩子呢.……得了,得了.……你想要小假马吗?我会叫人给你送个小假马来.……说真的,您多么……狠心埃……"格罗霍尔斯基沉默一忽儿,问道:"您那两个女人过得怎么样,伊凡·彼得罗维奇?"

        "不怎么样.……我把她们赶走了.……我不客气了.本来我倒还想留下她们,可是不合适:孩子长大了.……父亲的榜样很要紧.……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再者我留下她们又有什么意思呢?呸,……简直是滑稽戏!我对她们讲俄国话,她们却对我讲法国话.……她们什么也不懂,笨得跟木头一样."

        "我来找您,伊凡·彼得罗维奇,是要商量一件事.……嗯.……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而是很普通的,……三言两语就说完.实际上,我有一件事要请求您."

        "什么事呢?"

        "您认为,伊凡·彼得罗维奇,您可以……离开此地吗?

        您在这儿,我们倒很高兴,也很愉快,不过,您知道,就是不大方便.……您明白我的意思.这样有点别扭.……相互的关系有点不明确,彼此相处老是有点别扭.……那就有必要分开.……甚至非分开不可.……您要原谅我,不过,……您自己,当然,也明白,在这类情况下,生活在一起,往往会引起……某种想法.……那就是说,不是想法,而是会有一种别扭的感觉.……""对.……是这样.这一点我自己也想到了.好,我走就是."

        "我们会很感激您.……请您相信,伊凡·彼得罗维奇,关于您,我们会保留最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