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您的牺牲……""好.……只是这许多东西我放到哪儿去呢?您听着,我这些家具您就买下吧!您肯买吗?这倒不算贵.……八千,……一万就行了.……家具啦、钢琴啦、四轮马车啦.……""好.……我给您一万.……""那太好了!明天我就走.……我到莫斯科去.在这儿没法生活!样样东西都贵!贵得吓人!钱象流水似的花出去了.

        ……动不动就是一千.……这我可受不了.……我有个家呀.

        ……喏,谢天谢地,您总算把我的家具买下了.我手头总算可以宽裕一点,要不然我就完全破产了.……"格罗霍尔斯基站起来,跟布格罗夫告别,欢天喜地,回到他的别墅去了.傍晚他打发人给布格罗夫送去一万.

        第二天一清早,布格罗夫和米舒特卡就已经到达费奥多西亚了.

        三

        好几个月过去.春季来临了.

        随着春天,明朗晴和的白昼来了,生活就不那么可憎而乏味,大地也变得好看多了.……温暖的空气从海洋上和田野上吹来.……大地覆盖着新生的青草,树上的嫩叶绿油油的.大自然复活,换上一身新装了.

        既然大自然的万物都焕然一新,年轻而富于朝气,看样子,人的头脑里似乎也应该有新的希望和新的愿望活动才对.

        然而人却是难于重生的.

        格罗霍尔斯基仍旧住在那个别墅里.他的希望和愿望都很小,不算苛刻,而且仍然集中在那个丽扎身上,在她一个人身上,不在别人身上!他跟从前那样,眼睛一刻也不放松她,心里快乐地暗想:"我多么幸福啊!"这个可怜人确实感到幸福极了.丽扎跟从前一样,坐在阳台上,不知为什么总是烦闷地瞧着对面的别墅和她四周的树木,从树木里望出去可以瞧见蓝色的海洋.她跟从前一样,老是沉默不语,常常哭泣,有的时候给格罗霍尔斯基敷上芥末膏.不过她倒也有新的变化值得庆贺.她的内心有一条虫子,这条虫子就是怀念.她心里满是强烈的怀念,怀念她的儿子,怀念过去的生活,怀念欢乐.以往的生活不算特别快乐,然而毕竟比当前的生活快乐些.……当初她同丈夫一起生活,偶尔总要到剧院去一趟,到俱乐部里走走,到熟人家里坐坐.可是在这儿,同格罗霍尔斯基一起呢?这儿的生活空虚而平静.……她身旁只有一个人,而且这个人常常生病,随时凑过来甜蜜地吻她,象是沉默寡言而又总是高兴得流泪的老爷爷.真是枯燥无味!这儿没有那个喜欢跟她跳玛祖卡舞的米海·谢尔盖伊奇,也没有《省报》主编的儿子斯皮里东·尼古拉伊奇.斯皮里东·尼古拉伊奇善于唱歌和朗诵诗篇.这儿没有放满冷荤菜的桌子,没有客人,没有保姆盖拉西莫芙娜,听不见保姆经常抱怨她果酱吃得太多.……一个人也没有!简直只能躺在这儿,活活地愁死.格罗霍尔斯基却为他的孤独生活高兴,然而……他高兴错了.他很快就为他的利己主义付出了代价.五月初,那是连空气本身似乎也爱着什么,而且幸福得神魂颠倒的时候,格罗霍尔斯基却失去了一切:他所爱的女人,以及……这一年,布格罗夫又到克里米亚来了.他倒没租下对面的别墅,光是带着米舒特卡一起游逛克里米亚的各个城市.他在那些城市吃喝睡觉,打纸牌.他对钓鱼和打猎,对法国女人,已经丧失一切兴趣,不瞒读者诸君,以前那两个法国女人从他那儿很拐走了一点钱.他面容消瘦,不再神采焕发,欢畅地微笑,身上只穿帆布衣服了.伊凡·彼得罗维奇偶尔也到格罗霍尔斯基的别墅来拜访.他给丽扎带来果酱、糖果、水果,似乎努力要给她解闷.这种访问倒没惹得格罗霍尔斯基不安,特别是因为来访的次数很少,时间又短,再者看起来他的目的是把米舒特卡带来,而米舒特卡跟母亲会面的权利却是在任何情形下也不能剥夺的.布格罗夫来后,总是摊出他的礼物,说上几句话,就走了.而且那几句话也不是对丽扎说,却是对格罗霍尔斯基说的.对丽扎,他什么话也没说.

        格罗霍尔斯基就放心了.……然而俄国有句谚语,格罗霍尔斯基却不妨记住,那就是"汪汪叫的狗不用怕,闷声不响的才要怕.……"这句谚语是恶毒的,不过在实际生活中有的时候却十分有用呢.

        有一回,格罗霍尔斯基在园子里散步,听见两个人在说话.一个是男人的声音,另一个是女人的.头一个是布格罗夫的,第二个是丽扎的.格罗霍尔斯基仔细地听,脸色白得跟死人一样,悄悄地往说话人那边走去.他在丁香花丛后面站住,开始观察和倾听.他手脚一齐发凉.他额头上冒出冷汗.他伸出两只手去抓住几根丁香枝子,免得摇晃和摔倒.一切全完了!

        布格罗夫搂住丽扎的腰,对她说:

        "我亲爱的!哎,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可见这是天意如此.

        我是坏蛋哟.……我把你卖了.我贪图那个希律⑩的钱财,巴不得叫他死了才好.……可是要这些钱财有什么用呢?反而心神不定,到处去摆阔罢了!既不得安宁,也说不上幸福,更没有官品.……弄得人象个傻子似的坐在一个地方不动,连一步也迈不出去.……你听说了吗?安德留希卡·玛尔库津当上科长了.……就是安德留希卡,那个傻瓜!可是我呢,坐着不动了.……主啊,主啊!我又失去了你,又失去了幸福.

        我是坏蛋!流氓!你以为到世界末日审判的时候我会好受吗?"

        "我们离开这儿吧,万尼亚!"丽扎哭着说."我闷得慌.

        ……我愁得要死."

        "不行,……我拿过钱了."

        "喏,把钱退回去好了!"

        "我倒乐意退回去,可是……唉唉……等一下,母马!钱全花完了!现在只得听天由命,小母亲.……这是上帝在惩罚我们.我是因为贪财而受罚,你呢,是因为轻福哎,我们就活受罪吧.……到下个世界就可以轻松点了."

        布格罗夫由于宗教感情涌上心头而举眼望着天空.

        "可是我没法在这儿生活下去!我闷得慌!"

        "那有什么办法呢?我就不闷得慌?难道我缺了你还会高兴?我苦闷极了,憔悴极了!我胸口都痛起来了!……你是我合法的妻子,我肉上的肉,……我的亲骨肉.……你活下去,忍着吧!我呢,……以后还会来,还会拜访你们的."

        布格罗夫低下头去凑近丽扎,开始小声说话,不过声音还是挺响,几俄丈开外都听得见:"我可以晚上来找你,丽扎.……你不用担心.……我就住在费奥多西亚,就在附近.……我要住在这儿,紧挨着你,直到我把钱都花光为止.……不久我就会花得一个也不剩!

        哎,哎!这算是什么生活哟?心里烦闷,周身酸痛,……胸口也痛,肚子也痛.……"布格罗夫停住嘴.这时候轮到丽扎讲话了.……我的上帝,这个女人多么残忍啊!她开始哭泣,诉苦,列举她情夫的种种缺点和她自己的苦处.……格罗霍尔斯基听着她讲话,觉得自己成了强盗,恶棍,害人精.……"他把我折磨得好苦哟!"丽扎结束她的话说.

        布格罗夫在分手的时候同丽扎接吻,然后走出园子的旁门,不料碰见了格罗霍尔斯基,正站在旁门附近等他.

        "伊凡·彼得罗维奇!"格罗霍尔斯基用奄奄一息的人的声调说."我全听见,全看见了.……这种事,从您那方面来讲,是不正派的,不过我不怪您.……您也爱她.……可是您要明白:她是我的!我的!我缺了她就活不下去!这您怎么就不明白呢?好,就算您爱她,您痛苦吧,可是,难道我没有付出代价,多多少少补偿您的痛苦吗?看在上帝面上,您走吧!看在上帝面上,您走吧!您永远离开此地吧.我求求您!要不然您就会送掉我的命.……""我没有地方可去,"布格罗夫闷声闷气地嘟哝一句.

        "嗯.……您已经把钱都花光了.……您是个大手大脚的人.……嗯,好吧.……您到切尔尼戈夫省我的庄园上去吧.

        ……愿意去吗?我把那个庄园送给您就是.……那庄园小,不过很好.我说实话,很好!"

        布格罗夫畅快地微笑了.他忽然感到他到了七重天上.

        "我送给您就是.……今天我就给庄园上的管事写信,托他办妥地契过户的手续.您逢人就说您买下了那块地.……您走吧!我求求您!"

        "好.……我走.……我明白."

        "我们去找个公证人.……现在就去,"格罗霍尔斯基高兴起来,说道,然后就去吩咐人把马车备好.

        第二天傍晚,丽扎坐在通常跟伊凡·彼得罗维奇相会的长椅上,不料格罗霍尔斯基悄悄地走到她跟前来.他在她身旁坐下,拉住她的手.

        "你闷得慌吗,丽扎?"他略微沉默一下,就开口说."你烦闷吗?我们何不坐上马车出去玩玩呢?我们何必老是坐在家里?应该坐车出去,快活一下,同外人来往来往.……不是应该这样吗?"

        "我什么也不需要,"丽扎说.她脸色发白,面容消瘦,瞧了瞧小路,平时布格罗夫就是顺着那条路走到她这儿来的.

        格罗霍尔斯基沉思不语.他知道她在等谁,她需要什么.

        "我们回家去吧,丽扎,"他说."这儿潮湿.……""你去吧.……我等一忽儿就来."

        格罗霍尔斯基又沉思了.

        "你在等他吧?"他问,脸上现出一副苦相,好象有一把烧红的钳子夹住他的心似的.

        "是的.……我想把一双小袜子托他交给米舒特卡.

        ……"

        "他不会来了."

        "你怎么知道?"

        "他走了.……"

        丽扎瞪大眼睛.……

        "他走了.……到切尔尼戈夫省去了.我把我的庄园送给他了.……"丽扎顿时脸色白得吓人.她怕跌倒,就抓住格罗霍尔斯基的肩膀.

        "我把他送上轮船了.……那是下午三点钟.……"丽扎忽然抱住头,身子扭动着,倒在长椅上,四肢颤抖.

        "万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