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其他书籍 > 索拉利斯星 > 第12章

第12章



                                    

            我一把掀开被子,浑身赤条条的,舒展开肢体,惬意地躺着,百叶窗已半拉起,窗玻璃被红尺阳照着,红彤彤的。猛然一惊,那是谁?!我对面,红红的窗户旁,一人恍然在座,瑞亚!那是瑞亚!只见她一身白色的沙滩弹力装,双乳被弹力装紧紧束起,显出清晰完美的轮廓来;她赤着脚,两腿交叉,身子略后仰,支撑在晒黑的双臂上。她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黑睫毛下一双明亮的眸子直勾勾地凝视着我。瑞亚,没错。正是瑞亚。瞧那一头的黑发,瀑布一股垂在脑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对视着她。脑子里,我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我在做梦,我在做梦,我明白着呢,这是在做梦。然而,即使是做梦,我也宁肯相信那不是她,她不该在这该沮咒的地方。我使劲拉下眼皮,紧闭了一下,想赶走那梦。可一睁眼,瑞亚还在我对面,真真切切。她小嘴微微噘起——她习惯那样——好像要轻声说什么,又有几分忧郁。一时问,我想到了近日思考过的梦境解析。

            瑞亚芳容未改,美丽依旧,与我最后一次见到的她一模一样。那时,她还是一个19岁的姑娘,现在,她该29岁了。当然,谁都知道,死者是不会改变的,他们青春永驻,永远年轻。她依旧凝视着我,一脸惊异。我真想抓个什么东西,朝她扔去,赶走她。当然我不会的,即使在梦中,我也不能伤害一个死者。

            我低声自语道:“可怜的小东西,你是上这儿来看我的吧?”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这让我心惊:房间,瑞亚,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一个三维的梦,声音,还有地板上凭空出现了一些物品,我睡觉前这些东西是没在那里的。我提醒自己,梦醒之后,不要忘了察看这些梦中所见之物,看看是否仍在,比如瑞亚。

            “你想在这儿久待吗?”我说。我发觉我说得很轻,像怕人听去似的。难道梦呓还担心被人偷听不成?

            红太阳正在地平线上升起。这是个有用的记号。我是在红太阳日上床睡觉的,红太阳日后是蓝太阳日,再后又是红太阳日。按索拉利斯的运行规律,同一太阳出现的周期在15小时以上,而我从未一觉睡过15小时的。因此,足见这的的确确是一场梦!

            疑虑打消了,我心安理得凝视瑞亚,细细欣赏她。太阳在她身后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影,一缕阳光打在她左边的面颊上,光洁的肌肤闪闪发亮,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上两道阴影。她是多么漂亮可爱啊!我对她的印象,即使在梦中也竞能如此毫厘不爽,真是不可思议。我一边看着太阳缓缓移动,等待着那熟悉的甜甜酒窝出现在她的嘴角,一边又希望自己早些醒来。我该工作了。我使劲闭上眼,想摆脱梦境。

            听到吱嘎一声金属响,我睁开眼,瑞亚已经坐到我的床边!她注视着我,依旧神色忧郁。我对她笑笑,她也报以一笑,并向前凑了凑。接着,我们接吻了,开始是孩子般的小心翼翼地吻,后来就深深地吻在一起了。我久久地抱紧她不放。梦境中竟会有如此真切销魂的感觉么?我惊异不已。我从未背叛过她,她一直活在我的记忆里,因为我梦见的人是她,只有她;只不过以前从未像今天这样……

            怎么,我又心生疑意了么?我反复告诫自己,这只是萝,只是梦,只是梦。然而,我的心似乎不信,依然十分紧张。

            我一收身,准备从床上跳起,可并不太相信真能跳起,因为通常情况下,梦中人的肌体疲软无力,不会做出反应的,我只是希望这一折腾,能让我从梦中醒来。然而,我没有醒来,依然坐在床边,双腿不停摇摆着。一切努力终归徒劳,我且忍受着,直至美梦幻灭。顷刻间,幸福感荡然无存。我害怕起来。

            “什么……”我清了清嗓子,问道,“你要什么?”

            我伸出赤裸的脚,在地板上来回摸索,想找拖鞋。接着,用大脚趾头使劲踢床腿,一阵疼痛袭来,可我忍着,一声没叫出来。我想,我一定会从梦中醒来的。我心安理得地想着。啊,我差点忘了,我根本就没有拖鞋。

            然而,我没醒,梦在继续。瑞亚向后一倾,背靠床尾躺着,无声地注视着我,胸脯随呼吸轻轻起伏。

            快,冲澡!我突然想到这个主意。一转念又给否定了,因为冲澡也不能把人从梦中唤醒。

            “你从哪里来?”

            她抓起我的手——多么熟悉的动作——然后向上轻轻一抛,再接住,玩弄起我的手指头来。

            “我不知道,”她答道,“不高兴吗?”

            是她的声音!多么熟悉的声音,婉转动听,依稀从远处传来,若有所思中还含着一丝漫不经心。她在世的时候,人们就老以为她时人心不在焉,甚至有些无礼,都是她脸上那副暖昧的表情惹的。

            “有——有谁看见过你吗?”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一下子就在这儿了。怎么,这重要吗。凯?”

            她略一皱眉,手还在把玩我的指头。

            “瑞亚。”

            “什么,亲爱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她想了想,灿烂地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真是奇了,我一进来,你就睡在这儿。我不敢叫醒你,怕你生气。你总是坏脾气。”

            “你到下面去过吗?”

            “去过,一切都冻上了。我吓得逃了出来。”

            说着,她放开我的手,头歪在一侧,长发如云垂下,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又是那种我领教够了的微笑,那种始而恼人继而迷人的微笑。

            “可是,瑞亚……”

            我坐过去,俯身为她卷起弹力装的短袖。在她手臂上,牛痘疤偏上的地方,一个小红斑露了出来,那是皮下注射器留下的痕迹。一见此斑,我虽不感诧异,可心早已隐隐疼痛起来。

            我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那红斑,思绪万千。多少年了,我总梦到此斑,一遍又一遍,回回梦里惊起,发现自己总是那个卧姿:身子蜷伏着,把被子、床单全拥在怀里,一如当初她弥留之际我拥着她一样—那时我发现她身子渐冷,快不行了。一切清晰如昨,好像我在睡梦中也尽力再现了她经历过的死亡;好像我要拨转时钟,要光阴倒流,要求她宽恕;又好像我要在她最后的时刻留在她身旁,陪伴着她,那时药力已经发作,她痛苦万分。她曾经那样敏感娇气,怕血,怕痛,怕一丁点的痒,可她竟然从容地干下如此可怕的事来。除了留给我一张草草的字条外,她什么也没留下。那字条,我一直存在钱夹里,带在身边,虽早已污皱不堪。却不忍丢弃。

            多少回,我睹物思人,想像着她如何写那字条,如何做下手前的准备。我千万遍地安慰自己说,她不过在演戏,吓唬我而已,只是不小心把剂量弄大了些。可大家都说,她就是自杀,或者,她是抑郁症突发,不自觉动了轻生的念头。可人们不知道,五天前我对她说的那些狠毒的话。为了更狠地伤她的心,我还把自己所用的东西通通搬走了。就在我提箱走人时,她曾平静地对我说:“你想好了?你这样做的后果。”尽管我知道她的意思,可我假装不明白,不理会。我心想,她胆小,干不出来的,不过说说而已……如今,她就躺在我床上,一心一意地端详着我,似乎不知道,正是我,杀害了地。

            “又怎么啦?”她说。见我久久地注视那红斑,她满腹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此时,室内已充满幽幽红光,一片昏暗中,瑞亚的双眸闪闪发亮。我放下她的衣袖,收同目光。她拉起我的手,把光滑沁凉的脸蛋放在我的手心里。

            “瑞亚,”我结结巴巴地说,“不可能……”

            “嘘!”

            她的眼睑轻轻合着,可我的手能感觉到,里面的眸子在转动。

            “我们这是在哪里,瑞亚?”

            “在家里。”

            “家在哪里?”

            手心里,感觉她的眼睛睁开,一下,旋即闭上了。长长的睫毛刷着手心,有一丝痒意。

            “凯。”她轻声唤道。

            “什么?”

            “我好高兴。”

            我抬起头,可以看到洗手间镜子的一角,镜子里反射出一双赤裸的膝头和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我的膝头,她的长发。地板上有一件变形的东西——原来在浴室的盒子里见过的——我用脚钩过来,弯腰拾起,是一根细长的轴承,一端已被熔过。变得针尖一样细小。我捏着它,对准大腿,用力一刺,疼痛感一下袭过全身,殷红的鲜血涌出来,无声地滴落在地板上,

            这有什么用呢?无形的担忧演变成了有形的恐惧,进一步袭扰着我。我不再对自己说“这是梦”了,不再相信有关梦境的判断了。我现在关心的问题是:“一定要作好准备,保护自己。”

            我眼光沿着她的肩头、腰际向下滑去,白色弹力裤裹着的臀,还有那晃悠着的裸足,然后俯身抓起一只脚踝,用手指试了试她的脚掌。

            脚底皮肤细嫩异常,有如新生的婴儿。

            我明白了,这不是瑞亚!而且,可以确信,连她本人也不知道这一点。

            她抽了抽脚,嘴唇微启,无声地笑了起来。

            “快停下。”她小声说。

            我小心地把手抽回来,站起身,迅速穿好衣服。她也坐起来,望着我。

            “你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