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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什么险?”

            “显然,他在尽最大努力自己解决问题,弄清事情的真相。他夜以继日地工作。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你一定知道。”

            “那些计算,无线电通讯室的抽屉里的——是他做的?”

            “正是。”

            “那事持续了多久?”

            “不速之客的造访?大约一周……我们还以为他产生了幻觉,要不就是精神崩溃了。于是我给了他一些镇静剂,东莨菪碱。”

            “给他_『吗?”

            “是的,他也拿到了,但自己没有服用,却用到别人身上做了实验。’’

            “那你又做了些什么呢?”

            “到了第三天,我们决定,如果一切尝试失败,就破门而入,也许这有伤他的尊严,但至少可以救他一命。”

            “啊,原来如此……”

            “是的。”

            “接下来,就在农柜里……”

            “是啊,我的朋友,那真是……就在那时,我和萨托雷斯也分别遭遇了不速之客的造访。你到达基地时,我们正处在焦头烂额、不可开交之际,才没有来得及将详情告诉你。而现在,这种——这种造访已成例行公事了。”

            他说得很轻,最后几个字已听不清,只得猜了。

            “我还是不明白!”我大声说,“如果你们在他的门边听,一定会听到两种声音。”

            “不,只听到他一人的声音。还有一些噪音,我们以为也是他发出来的。”

            “只有他的声音!怎么可能听不到她的声音?”

            “不知道。我倒有一些这方面的理论知识,不过现在不扯这些,纠缠细节毫无意义。你的情况呢?昨天一定有了新发现,说说吧,别把我们当作疯子。”

            “我倒觉得,我才是疯子。”

            “这么说,你见到什么人了?”

            “是的,我是看到一个人。”

            “谁?”

            我盯着他,直到他脸上的冷笑完全消失了,才答道:“那个——那个黑女人……”

            他凑近身来,一听我说到黑女人,他才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你本该提醒我的!”

            “我提醒过你。”

            “可你不该用那种片式!”

            “那是惟一可能的方式。我不知道你会看见什么,谁也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听着,斯诺,我想问你一件事,对此现象你已有一些经验,她还会——我今天一早碰到的那个人——还会……”

            “你是问,她还回不回来?”

            我点点头。

            “会,不过那也不算回来。”

            “什么意思?”

            “她——那人——还会回来,可你会觉得什么事儿也设发生过似的,她跟第一次来时一样。再说准确点,她再来时,记不得自己曾被你干掉了。如果你遵守规则,她并不攻击人。”

            “什么规则?”

            “那得视情况而定。”

            “斯诺!”

            “怎么啦?”

            “我们就别浪费时间打哑谜了!”

            “哑谜?凯文,我是担心你不懂。”他两眼放光.情绪激动。“好!好!就算打哑谜!”他凶狠地说,“那你呢,你能告诉我,你的客人是谁吗?”

            我转过身,猛咽一口唾液,厌恶得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跟任何人打交道都行,就是不愿跟他。可我别无选择。脸上又一块纱布松了,掉到手上。

            我极不情愿地开口说:“是个女人,她……”我顿了顿.“她早就死了。注射——”

            “自杀吗?”

            “是的。”

            “完啦?”

            他等着我说下去,见我不吭声,又咕哝道:“不,不可能就这些……”

            我一抬眼,见他并未看我。

            “你怎么猜到的?”我问道,他不说话。

            “没错,还多着呢。”我润了一下嘴唇,继续说,“我们之间发生了口角,吵得很厉害。后来我气坏了,说了些不该说的赌气话,还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准备搬出去。这时,她说了几句不明不白的话,以自杀相威胁——当然不全用语言,多年生活在一起的人之间,总有些别的交流方式。我相信她并不是真的,她胆小,她不敢。我不仅这么想,也这么对她说了。当天我就离开了她。第二天,我想起还落下些东西在她的抽屉里——儿小瓶针剂。药是我从实验室带回去的。她也知道那螳药,我跟她说过那药的药力,多用会致命的。我有些担心,想回去取走。可要是回去,她反以为我拿她的话当真,倒长她的威风。这么-想,我就没有及时回去。到了第三天,我实在有些怕了,才下决心回去。可我回去时,她已经死了。”

            “你是无罪的!”

            我抬眼看了看他,颇感诧异。但斯诺是认真的。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满脸灰白,面颊与鼻子之间深深陷入,形成两道沟痕,一种不可名状的疲乏写在脸上,简直就是一个病人的形容。

            一种不寻常的敬畏之情在我心中悄然升起。我问他:“为什么那样说呢?”

            “因为这是一个不幸的故事。”见我心烦意乱,他又急忙补充说,“不,不,你还不明白。这当然是一种沉重的精神负担,你会觉得自己像个凶杀犯,可是……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呢。”

            “啊,真的吗?”

            “是的,千真万确。你要是不相信我的活,我甚至会感到高兴的。有些事,已经发生了的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那些尚未发生的,以及从未发生的。”

            “你在说什么?我昕不明白,”我问道,声音有些发颤。

            他不停地摇着脑袋。

            “什么样的人——”他说,“什么样的人才算正常人呢?一个从未有过不光彩行为的人?他总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吗?他也许能,也许不能。而且有的东西是不易控制的,比如幻觉,这个总会有吧。十年或三十年前,一个人的头脑里出现幻觉,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将其抛诸脑后,以后也不再为此担忧了,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让它再发展,更不会将其付诸行动。可就在如今的某一个大白天,多少年前的那个幻觉,那个想法,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被赋予了形体,缠上了他,摆脱不了,摧毁不了。他于是想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你知道他到了什么地方吗?”

            “哪里?”

            “这儿,”斯诺轻声说,“索拉利斯。”

            “你这是什么意思?毕竟,你和萨托雷斯不是罪犯呀——”

            “亏你还自称心理学家,凯文!人生一世,谁没有过胡思乱想、做白口梦的时候?设想——设想有这样一个恋物癖患者,特别迷恋一件东西,比方一片污旧不堪的破布,为了得到这片钟爱的破布,他什么都干得出来:威胁,恳求,冒险,等等——很奇特的想法,是吧?有人既以自己的欲望为耻,又沉湎其中而不能自拔;有人为情所困,愿为之献身,自以为那份情堪与罗蜜欧对朱丽叶的情媲美。你知道,诸如此类的情况总是存在的。同样,下面情况也是存在的:有人因一时精神失常,或其他什么,头脑中偶现某一幻觉,又不敢形诸于外。但后来,那幻觉却被赋形而成为真实的存在。情况就是这样。”

            我听得口干舌燥,如堕云雾中,一片茫然,倒顺着他的话问道:“情况就是这样?”我脑子里很乱,“那基地的情况呢?你讲的与基地又有什么关系呢?”

            “看来你是存心装不明白。”他抱怨道,“我一直都在谈索拉利斯,只有索拉利斯。如果对于我讲的事实还不明白,持怀疑态度,那是我的过错,我没有讲清楚讲明白。不过,不管怎样,你既然听我说了,就该把我的话听完!我们告别地球,来到茫茫太空中.原本是来接受一切挑战的:孤独,苦难,困顿,乃至死亡。我们嘴上不说,那是谦虚使然;但在心里,我们有时不免把自己想得太过高尚。而且,进一步的考验会使我们发现,那股热情到头来全是虚假。我们总声称:我们并不想征服宇宙,只想拓展地球的边界,拓展到宇宙太空之中;我们如何人道慈爱,又如何行侠仗义;我们并不想奴役其他种族,只希望相互交流文化,取长补短,共同发展;我们是上帝神圣旨意的卫道士;等等。其实这只是又一个弥天大谎。当我们总喜欢拿这一颗又一颗的行星和地球相比时,在我们眼中它们或荒凉如撒哈拉沙漠,或寒冷如北极地带,或丰茂如亚马逊流域。我们四处寻找,想要的仅仅是所谓的‘人’,而不是其他生命构成的新世界;我们只需要一面镜子,照出一模一样的自己,而不愿与其他世界打交道;我们满足于自己的世界,只是不肯接受它本来的样子,要为它寻找一个影像,一个完美的化身;我们苦苦寻求的,乃是一个按我们人类的原型进化而来却义高于我们的文明。与此同时,我们的内心深处又存在某种东西,令我们不敢直面,急于逃避。这种东西虽不存在于地球,却存在于宇宙的某个地方。如今,我们来到索拉利斯,便处于这种现实之中。旧的一页翻过去了,宇宙真实的另一面展现在我们面前,就是我们想悄悄逃避的那一面。于是,这个世界变得不那么受我们欢迎了。”

            我一直耐心地听着他说到这里。

            “可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我们的愿望:与另一种文明的沟通交流。现在好啦,目的达到啦!我们可以观察自己了——就像在显微镜下那样清清楚楚,一览无余——观察我们的可怕,我们的丑陋,我们的愚蠢,我们的可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