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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在那无限大的空间里,不,我自己就是无限大的,我无声地嚎叫,乞求速死,乞求终结。毫无用处。,与此同时,我向周围的空间扩散开来,我的痛苦也扩散开来。那是怎样的一种痛啊!那种痛,比清醒的时候还要剧烈;它无处不弥漫,无处不渗透;它穿越一切,穷及八方;它坚硬如岩石,不停息地加剧;它是可见的,如一座高山,昭然于另一个世界的光天化日之下。

            这是最简单的梦之一,其他的我就不能描述了,因为语言不够用,不能表达梦中的恐怖。在那些梦里,我忘了瑞亚的存在,也记不起过去发雉的事。

            也有一些梦是九幻景的“瞎”梦。一片北寂之中,我被什么东两慢慢地、精细地探究着,虽然没有仪器的接触,没有手的抚摸,但它进入我的身体,一遍又一遍。我崩溃了,解体了,留下虚空一片。我被残酷地彻底摧毁了,那恐怖,今天想来,仍心有余悸。

            那段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我依然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只担心夜晚,担心那可怕的梦,担心找不到逃避的办法。瑞业永远没有睡意,而我却躺在她身旁,与睡眠抗争。实在坚持不住了,为了不让自己闭上眼,我就紧紧地抱着她,假装与她温存。我没有对瑞亚提过那些噩梦,不过她一定猜到了,因为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就写在她的脸上。

            我已经说过,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斯诺和萨托雷斯了。不过,斯诺倒不时露出些行踪,表明他还活着。他偶尔会在我的门缝里塞一张便条,或给我打一个可视电话,问问有没有什么新情况,尤其是大海遭X  光打击后的反应,哪怕丝毫的迹象。我照例告诉他没有,并问他同样的问题,他只在屏幕上轻轻地摇摇头。

            实验结束后的第15日,我比平日起得早。由于一夜噩梦的折磨,我精疲力竭,四肢麻木,就像得了摄入大剂量毒品后留下的后遗症似的。红太阳的第一缕亮光从窗户照进来,大海上,一层红色的火焰在起伏波动。我知道,连阴天风平浪静、波澜不兴的大海,现在开始翻滚起来了。黑色的大海突然被一层薄雾笼罩,那薄雾显然具有相当强的韧性。薄雾摇荡着,颤栗着,震感一直波及到天边。现在,大海已经被一层厚厚的波纹膜所覆盖,彻底从视野中消失了。大膜隆起又陷下,红白相间,起伏有致,掀起一种奇怪的波浪,悬在大海之上;忽而卷起旋涡,忽而结成无数泡沫气球。突然,狂风刮起,泡沫气球被卷起,满天飘飞,高及基地。在阳光映照下,五彩缤纷,目之所至,彩球飞舞,一片壮观景象。那情形持续进行,好似大海在变异,在蜕去身上的鳞皮。气泡之间,有时出现一道缝,透过此缝,可以瞥见下而的大海,但裂缝转瞬即又合上了。就在我的窗外,几码远的地方,气泡在翩翩翱翔,其中一个突然飞来,贴在窗玻璃上,来回磨擦。大海还在小停地生产着这种奇异的小鸟。飞到最高处的小鸟们,破裂了,消散了,变成一缕缕透明的细丝。

            外面的壮观景象在继续上演,又过了三个小时,夜晚来临,这期间,基地一直停在原处不动。太阳西沉,夜幕降临,笼罩大海。气泡还在升起,依稀可辨。

            这情形,吓坏了瑞亚;而我,则不觉得有什么好怕的,只是让人有些不安罢了。这种现象,每年总要发生两三次,无甚新奇之处。,运气好,碰上多发时期,还能看到一些从不曾被记录过的形态和构造。

            第二天晚上.蓝太阳升起前一小时,我们又发现了另一个现象:海洋放射磷光。一簇一簇的磷光在海波推送下,有节奏地一起一伏。磷光开始是一片一片彼此孤立的,后来迅速扩展开,并连接成一片,如一张五彩的地毯,直铺到天边。磷光越来越亮,持续了约15到20分钟后,一道宽达数百英里的阴影从西边扑过来,所到之处,磷光全部熄灭。当阴影笼罩基地时.海上余下的磷光带迅速向东溃逃,好像要躲避这个可怕的灭火怪。那情形,就如急飞的极光,一飞就飞到天边,很快,最后一抹磷光也被黑暗征服了。又过了一会儿,就在那磷光褪去的地方,太阳喷薄而出,照亮海面,照亮我的窗户。

            磷光现象也曾有记载,有人在非对称锥喷发前观察到过。它的出现,总预示着当地海洋即将有强烈活动发生。然而这一次,两周过去,却没有什么异样情况发生。只是当天晚上夜半时分,我在自己卧室里,一阵尖利刺耳的声音传来,将我从梦中惊醒。我以为又是谁做噩梦了,也许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了。就在我重新入睡前,实验室方向又传来阵阵噪音,就像有人在移动笨重的机器。我纳闷,这声音是怎么穿透隔音天花板传下来的?那可怕的声音持续了约半小时,直闹得我神经崩溃,大汗直流。就在我准备亲自上去看个究竟时,刺耳声突然停止,转而变成一种沉闷声,好像有东西在地板上拉过。

            两天后的一天,我和瑞亚坐在厨房里,斯诺突然进来。他穿着休闲服装,显得异常苍老、高大,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也不看我们,只在桌边站着,打开一罐肉,一口面包就一口肉地吃起来。衣袖在油腻的罐头瓶上拂来拂去,他也不理会。

            “小心,斯诺,你的衣袖!”

            “什么?”他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只管狼吞虎咽,并不在意,好像他几天没有进食了。他倒满一杯酒,一口气喝干,抹了抹嘴,长舒一口气,然后用布满血丝的眼看着我,说:“你也不刮胡子啦?嗯……”

            瑞亚收拾桌子。斯诺不停地抖脚,抹了抹脸,还把牙齿吮吸得滋滋直响,然后瞪眼对我说:“你真决定不刮胡子了?”见我不答,他又说,“相信我,你这样做就错了。当初它就是这样收拾吉布伦……”

            “去去去,睡你的觉去吧。”

            “什么?睡觉?在我想找人说说话的时候?听着,凯文,也许它渴望——它想讨好我们,却又不知道如何下手。它窥视我们的大脑,查看我们的欲望。要知道,我们的意识活动只有百分之二是有意识的,这就是说,它对我们的了解,甚至比我们自己还要多得多。这一点我们已经弄明白了。你在听吗?难道你不想听?为什么?”说到这里,他都快哭了,“你怎么不刮胡子?”

            “闭嘴!——你醉了。”

            “我?醉了?醉了又怎样?就因为我在太空中四处漂泊,探听宇宙的秘密,就不允许我醉?为什么不允许?你笃信人类的使命,是吗?吉布伦不刮胡子前给我讲过你的事——很高的评价哇。你要是想不失去信仰,就别去实验室,因为它属于萨托雷斯——这个与魔鬼做交易的浮士德①——他在寻找长生不老之药!这个通灵试验的最后守护者,我们需要的。他最新的发现也很妙——慢性死亡。很不坏,是吗?永远的痛——最后的一击……你还是不喝酒吗,凯文?”

            他抬起肿胀的眼皮,看着靠在墙边的瑞亚,又喋喋不休起来:“啊,你这美丽的阿芙洛狄特②,海的女儿,你圣洁的手——”他笑得透不过气来,“真妙啊!呃,凯文——”

            【①  浮士德.德国中世纪创说中一术士,为获得青春、知识和魔力,将曼魂出卖给魔鬼。】

            【②  阿芙洛狄特,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士神,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住嘴!住嘴!滚出去!”我咬牙切齿地吼道。

            “你要赶我出去?你也这样?你不刮胡子还要赶我出去?我怎么警告你的?怎么忠告你的?太空里的同事应该相互帮助!听我说,凯文,我们一起下去,放开喉咙,大声呼唤吧。它会听到的,会的——可它叫什么名字?我们随心所欲,给所有的恒星和行星都命了名,尽管人家可能早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多大的勇气!走吧,我们下去。它怎么‘呼唤’我们的,我们就怎么呼唤它吧,它会被触动的,会拿我们当对称锥的,会以微积分的语言乞求我们的,会派带血的信使来求和的。让它也领略一下我们所遭受的罪孽吧,它会恐惧,会发抖的,会哀求速死的。它已经在哀求了,求我们帮它了结。你高兴不起来……可你要知道,我可是很会说逗人乐的。人的幽默感一旦多起来,结果就会大不一样。萨托雷斯要干什么,你知道吗?他要惩罚海洋,听它撕心裂肺的哀嚎。可是,你要是以为他真敢把他的计划提交给宇宙学协会那帮老朽们,那帮送我们来此赎罪的老朽们,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他不敢,他害怕。其实,他只害怕那个小圆碟。他不让任何人看到那个小圆碟,他不敢,他不是浮士德……”

            我无言以对。

            斯诺的身体摇晃得更厉害了,泪水顺着他的面颊哗哗地流下来,落在他的衣襟上。他继续说道:“谁来负责?谁来为眼前的局面负责?吉布伦?基斯?爱因斯坦?柏拉图?所有这些罪犯……想一想,坐在火箭里就来了,要冒多大的危险?我们可能像气球一样爆炸,甚至来不及叫一声,就被冻僵、被烤焦、一下子流干所有的血。根据牛顿力学定律和爱因斯相对论定律——这两座人类进步的丰碑——我们只能被困在这钢铁甲壳里,像几具枯髅,飘浮在太空之中。沿着这条路,怀着虔诚,头也不回地走下去,企盼着怎样的结局?想想我们功成名就的样子,凯文;想想我们的卧舱,打不碎的盘子,捣不烂的洗碗槽,忠诚的衣柜,执著的碗橱……要是不醉,这些话我还说不出来呢,可早晚有人要说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