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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我们现在必须谈吗?”

            “是的,现在。”

            “我不想听,听见没有?它们有什么不一样,我不感兴趣。”

            “我们最近一次发送报告,是在两个月前,也就是吉布伦死之前。我们必须弄清‘访客’现象的作用——”

            我一把抓起他的手臂,吼道:“你给我住嘴!”

            “你要是愿意,就揍我吧,可我还是要说——”

            “唉,说吧,随便你——”说着,我放开他的手。

            “好,听着。萨托雷斯想隐蹒某些事实。这一点我敢肯定。”

            “那你呢?你没有隐瞒什么吧?”

            “没有。现在还没有。这事儿已经超越个人责任。这一点你跟我一样清楚。‘它’做了一个深思熟虑的示范。它能够在极其复杂的水平上,实现机体的合成,一种我们从未办到的合成。它知道我们的身体的结构、微结构和新陈代谢……”

            “说得不错——为什么不接着说下去?它还对我们进行了一系列——实验。精神活体解剖。它未经许可,即从我们的脑子里盗走我们的认知,并加以利用。”

            “那些不算事实,甚至连陈述都说不上.它们只是理论。你可以说,它记录了那些深藏于我们大脑深处的欲望,然后又送给我们——礼物。”

            “礼物!我的天啊!”我失声大叫起来。

            “别激动!”斯诺抓住我的手,我反抓了他的手,并加劲,直到骨头咔咔作响。他只是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放了他的手,又踱到墙角,说:“我尽量克制自己。”

            “是的,我明白。向协会要求什么呢?”

            “这是你的事了,我现在脑子不好使。她对你说了些什么——那晚?”

            “没有,什么也没说。如果要听我的意见,我觉得我们有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我盯着他。此时,东方已经破晓。“沟通?还是沟通?你还没有受够这疯人院?你还需要什么?不,这是不可能的。千万别把我算上。”

            “为什么不可能?”他平静地反问道,“你自己下意识地把它当成了人类,尤其是现在,你恨它。”

            “你不恨吗?”

            “不,凯文。它是瞎的。”——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它是用另一种方法来‘看’我们,完全不同于我们看世界的方法。我们与它相互依存,但并不因它而存在。我们因彼此的脸和身体而相互认识。通过朝向大海的窗户,我们也认识它的形象,它则直接进入我们的大脑。”

            “是的。可那又怎样?你是什么意思?它成功地复制了仅存于我们的记忆中的人,是那样准确,她的眼睛、举止、声音……”

            “别停,说下去。”

            “我说到了——她的声音——它能够像读书一样读我们。明自我的意思吗?”

            “是的。它可以无师自通。”

            “那不就是模仿吗?”

            “不,不尽然。也许它使用一种非语表达的公式,而那公式就取自于刻在我们大脑里的记录。人类的记忆是通过核酸蚀刻异步长大分子晶体而得以保存的。它只是取走我们的大脑中最深处、最隐秘的印记,最‘相似’的结构,却并不一定知道那些东西对于人的意义。比如说,我能够复制对称锥,知道它的构成及必要的技术……我把它造好了,又扔到海里。但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知道它的作用,甚至不知道对称锥之于海洋的意义……”

            “是的,你是对的。无论如何,它并不想伤害我们,不想摧毁我们。是的,这是可能的——它也无意——”

            我的嘴开始哆嗦起来。

            “凯文!”

            “是的,不必担忧。你是仁慈的,海洋是仁慈的,大家都是仁慈的。可为什么?解释一下,它为什么这样做?你说了什么——跟她?”

            “真相。”

            “我是问你说的话?”

            “你很清楚。走,到我的卧舱去,把报告写出来。走吧。”

            “等等,你到底想要什么?不会想在基地继续待下去吧?”

            “不,我就是想待下去。”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第十四章  最后一眼      

            我坐在窗前,看着大海,终日无所事事。花了五天时间撰写的报告已经发送出去,现在.它已化作一束电波,穿行在太空之中。几个月后,另一束相似的电波会离开地球,穿越星系的引力场。长途跋涉,直奔索拉利斯的双星系而来。

            红太阳下,大海的颜色更深了,地平线已被一圈红雾笼罩。看天气,飓风又要起了。飓风很可怕,索拉利斯每年总要发生两三次。作为索拉利斯惟一的土著居民,它应该能估计到飓风的即将来临。它要控制气候,操纵风暴。

            再过几个月,我就可以离开索拉利斯了。如今,我坐在观测台上,居高临下,看着两个太阳交替升起,又落下,日睹其间的风云变幻。海面上,风起云涌,诡异莫名,更生出许多怪异景致来:有流动的大厦在海波之上升起;有对称锥在太阳下闪着银光;有灵变精优稚地摆动,在风中画出一道道圆弧,来回游荡,考察一个个古老的仿拟场。

            终于,所有的监视器都开始闪动,所有的通讯设备都忙碌起来.那是数十亿英里外发来的脉冲信号把它们激活了,告知有金属巨物前来。尤利西斯号,抑或普罗米修斯号,将要登陆基地。届时,我将到平顶的太空港的停机坪上,观看一队队白色的机器人,有条不紊地履行各自的职责。它们执行既定的程序,或扫除障碍,或自我摧毁,毫不犹豫。然后,飞船将无声地升起,速度比声音还快,把轰隆隆的爆炸声远远地抛在后面的海面上。每一个旅行者的脸上,都绽开归家的笑意。

            那个词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地球?我想起了众多喧闹拥挤的都市,大得我都找不到自己的路。我到索拉利斯的第二日或是第三日,一想到身边可怕的大海,恨不得自杀的时候,就越想念地球的都市。我将置身人群中,做一个安静的、专注的、感激一切的伙伴;我将有熟人、朋友、女人——甚至妻子;我将努力微笑、点头、做数千种手势姿态,它们组成地球的生活,然后,那些手势和姿态就会变成条件反射,自然而然;我将找到新的兴趣和职业,但我不会为其所累,我不再完全投身于一人或一事;也许,我会在晚上仰望夜空,怀想被黑暗阻隔在无穷远处的索拉利斯,回忆那里的一切,甚至包括我此刻的遐想;我会带着谦恭的、悔恨的微笑,追忆我的愚蠢与希望。这个将来的凯文,并不比过去的凯文差。过去的凯文为了一个叫“沟通”的大胆计划,奉献自己。没有人有资格来评判我。

            斯诺进屋来,四周看了看。

            我走到桌边,问道:“要我帮忙吗?”

            “你没事干吗?我这里倒有些活儿可以给你——计算。不紧急的工作。”

            “谢谢。”我笑了,“你不必费心。”

            “是吗?”

            “是的,我仔细想了好一些事儿,还——”

            “我倒希望你少想一点。”

            “可你并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告诉我,你相信上帝吗?”

            斯诺投过来不安的一瞥,说:“什么?现在谁还相信——”

            “问题没有这么简单,我指的不是地球宗教的那个传统上帝。我不是宗教史专家,我的问题也许并不新鲜——你是否知道存在一种——不完美神信仰?”

            “什么是你所指的‘不完美’?”斯诺皱着眉头,问道,“从某种意义上说,旧宗教罩的所有神都是不完美的,因为他们的品质不过是普通人品质的放大。比如,旧约里的上帝,要求信徒顺从和牺牲,并嫉妒排斥其他诸神。希腊诸神更是愠怒嗔怪,卷入家庭纷争,他们与凡夫俗子一样,是不完美的……”

            “不,”我打断他,说,“我所指的神的不完全,并非起于芸芸众生的个性的率真表达,而在于他的本质特性使然。就是说,一个神,因为局限于全知全能和权力无边的自信,而变得易于犯错,无力预见自己行为的后果,专事恐怖活动而不自觉。他是个——病态的神,其雄心抱负超越其能力,并对此浑然不觉。一个神能造钟,却又造不出钟要测量的时间;他制造机械,服务于一定的目的,而后其机械又逾越出了这一目的;他创造永恒,以度量他的无边的权力,却不料度量了他无尽的失败。”

            斯诺迟疑了。好在他态度已大变,少了几天前的机警与保留。他说:“有一种摩尼教①——”

            【①  摩尼教,三世纪由摩尼创始于波斯的二元宗教,认为世间万物,皆可以善恶二分。】

            “不,不,与善恶二分法完全无关。”我立即打断他,“我说的这个神,不能存在于物质之外。他想解脱自己于物质形骸的桎梏,可他又不能——”

            斯诺沉思了片刻,说:“我不知道什么宗教能够回答你所描述的问题。那样的宗教没有——没有存在的必要。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我想恐怕没有——你脑子里的,是一个进化神,他随时间的流逝而发展,成长,并不断增长力量,同时,他又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无力。就你那个神来说,神圣的前提,是一种无目的的状态;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就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