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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李牧很想岳人歌


  各位兄弟姐妹、亲朋好友:
  怀着悲痛的心情,我们要向大家传达一个无比沉重的消息:狄俄尼的联合创始人及主理人梁川,因癌症晚期,经医治无效,于今日清晨永远离开了我们。
  梁川是一位杰出的调酒师,曾连续三年蝉联芝华士大师赛冠军,是同侪中的佼佼者;十年前他加入狄俄尼,在他的带领下,我们从藉藉无名飞速成长为连续六年入围“亚洲50最佳”榜单的酒吧。是的,就在昨天晚上,狄俄尼荣登本年度最佳酒吧榜单榜首,创造了狄俄尼的历史,亦创造了中国酒吧业的历史。而梁川与我们一起,见证了这个光辉的时刻。
  梁川的一生,没有遗憾,又充满太多遗憾。
  梁川是个爱较真的人。他对调酒的每一样细节精益求精,立志为顾客提供最好的饮酒体验。
  梁川是个乐于创新的人。他将生活的巧思与智慧融入到饮品的创新中,让顾客尝到新鲜、尝到风味、尝到快乐。
  梁川是个温暖的人。他为他的团队带来知识、奋进与收获;为他的顾客带来欢乐、笑容与回忆。
  梁川的离去,于他本人而言,没有太多痛苦;于我们而言,则留下太多的不舍与回忆。梁川将他所有的热忱奉献给了他所热爱的行业及他所见过的人们。
  他的告别会将在本周四于福荣堂进行。
  狄俄尼团队
  媒体事宜,请联系:Nicholas  Lau(狄俄尼事务部),137,XXXX,XXXX,同微信号。
  配上的插图,是梁川昨日为安妮表演调酒时留下的照片。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神色凝重。目光落在他面前的酒杯中。这是一个调酒师最光辉、最具有灵魂感的时刻,没有什么比这张照片更好地去定义梁川的模样。
  如果是梁川本人,应该也会满意。
  李牧还将上述行文翻译成了英文——狄俄尼毕竟还有为数不少的外国酒友。他又替行政检查了一遍,过了一会儿,才松口气,发吧。
  梁川的离去,让这间平日里本来就喧闹的酒吧更多了几分热闹。讣告的发布,再加上安妮第一时间的转发,让更多人看到了这一消息。不到开业时间便已经有人来,不过并不是来喝酒的。
  “李牧,”艾米叫他,“好多人来送花。”
  面孔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李牧认出一两个,是常来的顾客。他们原本不过是来狄俄尼放松取乐,没想到,第一次在这个快乐的地方落下眼泪。
  “王经理。”李牧认出了熟人,“别哭了,川哥要是知道肯定不高兴了。”
  王经理不穿西装了,层层叠叠的下巴堆在白T恤的领口上,抽抽噎噎地,“我就是难过!我就是想哭!他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我还想喝他调的酒呢……”
  李牧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拍了拍这位老兄的肩。
  又一个梨花带雨的梁川粉丝,哭着问李牧能不能现在让她见梁川最后一面。答案当然是不可以,李牧温和地告诉她,星期四会举办梁川的告别仪式,如果她不嫌路途遥远,可以去。
  来的全都是梁川在工作上认识的人,一个梁川的亲人也无。
  岳人歌所说的,竟是真的。
  不过就算没有亲人,那又如何呢?人死了是不会感到孤单的,何况,那是早就已经习惯了孤单的梁川。
  深夜从狄俄尼下班,李牧照旧是最后一个走。他已经是调酒师,但依然保持着刚来狄俄尼时就养成的习惯。他和实习生一起,把杯子一个个洗净,擦干,放到正确的位置上。又抹净了一张张桌子,吧台也收拾得整洁。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生活从未被打乱过一般。
  李牧立在吧台边,照理,他是该离开了。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整,李牧竟也不觉得累。吧台不算很长,中间靠左的那个位置,常常是梁川喜欢站的。摇壶、搅拌勺都是按照他的习惯摆着,方便他随时站在这里,调一杯自己喜欢的酒。
  梁川为别人调了那么多次酒,有没有为自己偷偷放纵一次呢?
  李牧的手指沿着吧台轻轻滑过。他想象着,若是梁川站在这里,会是怎样。他用梁川的眼睛看着整间酒吧,他发现了天花板上有一小片云朵状的污渍;发现原来从这里看过去,连坐在角落里的客人都看得清;发现今夜的月色那么好,悄悄地漫了一屋子。
  李牧蹲下来,从吧台下找到梁川珍藏的那瓶酒。
  已经喝得见底。
  他几乎能看见梁川坏笑着的脸了:早就知道你会来偷酒,我已经全都喝完了!
  这很梁川。李牧也笑了,觉得自己的设想很合理。
  又觉得自己仿佛欠了梁川什么——认识这么久,好歹也是恩师,竟然一瓶酒也没给他送。
  这么一想,内心又是一片怅然。
  门口“咯噔”一声,李牧抬起头,扶着吧台站了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人,他呆呆地朝门口张望了一会儿,有些悻悻地,这不过是他的幻听罢了。
  该回家了,李牧把酒瓶子放回原位。
  夜晚的酒吧街,是整座城市心脏最强劲的部分。如今酒吧也纷纷打烊,霓虹灯没落地亮着,如同困倦的想要阖上的眼。酒吧街背后就是一片人工湖,偶有喝醉的酒客不当心坠入湖中酿成事故,于是晚上总有人守着。李牧其实很少往那里走,他一般走大路。
  巡逻保安的制服上有荧光条,只隐绰地看出模糊的人影。
  李牧信步走着,绕过湖边。夏日的风变得轻柔,吹着他的脸。李牧的眼睛变得干涩,好像久涸的土地。
  他偏离了湖边,拐进居民区,走进一条羊肠小巷。有模糊的影子扶墙呕吐,酸腐的气息逸散开来。李牧忽然想起自己也是在这里有过记忆的,那是他和岳人歌的第一次见面,他替他打了人。
  巴斯滕正开在这条巷子附近。
  算起来,狄俄尼和巴斯滕也不算远,隔着湖。只不过他不喜欢四处走动,也不喜欢回来。心理的原因更多。再年轻一点的时候,因为性格和处事的方式,他在那里过得也谈不上多愉快——更不用提最后离开的原因。
  如今早已冰释,李牧的情绪也平和了许多。他绕到巴斯滕的前门,实习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准备关门。
  “对不起,打烊了啊。”以为李牧是深夜买醉的酒客,“明天再来吧。”
  是生面孔,不认得李牧也很正常。李牧温和地笑笑,“不碍事,我就是过来看看。”
  那小伙子觉得奇怪,有哪个精神正常的打烊时分还来看酒吧?他看了眼李牧,踮着脚尖把卷帘门放下了。他见李牧还没有离开的意思,试探地问:“你……是要来找谁吗?”
  李牧摇摇头,“没有,我就是来看看。”
  也许是因为下了班,心情好了些,又因为现在太晚实在没地方去,那男孩见李牧也不像是什么坏人,给他递了支烟,“抽吗?”
  李牧接过了。
  两人把烟点了,靠在门口的柱子边上。漫天的星辰在他们头顶,那是诞生于数万年前的光,如今却怜悯着现世的人。
  “你是不是跟这里工作的人认识啊?”那男孩笃定李牧就是来念旧的,“说出来,指不定我认识……不过也不一定,这里变化挺大。”
  李牧叼着烟,虚着眼看对方。他的面容被烟雾笼罩得一片模糊,那是极俊秀的一张面孔,质朴的男孩有点看呆。
  “变化很大?”李牧问。
  “啊、对啊。”他结结巴巴地,“这几个月,调酒师都走了好几个了吧。大家都待不下来。我们老板现在是个女的,就那个特有钱的那个,你知道的吧。但她也不管我们,什么都没有,大家就盲目地做,久了就没意思了。”
  这话要是放在以前,李牧是一点都不能理解的。但他现在明白,没有一个会管理的人,优秀的人再多,这也是一盘散沙。
  “那你呢?”李牧像是很有兴致地问他。
  “我啊,我就是想来学一学,觉得调酒挺有意思的么。要是能当调酒师就更好了,像梁川一样,”那男孩开始憧憬未来,“不过梁川去世了,你听说了没?我之前还专门跑去看他调酒。可帅了,梁川真是永远的神!”
  “嗯。”李牧笑了笑,抬起手,吸了口夹在手指间的烟。
  那男孩说倦了,挥挥手跟李牧道别,要去附近的M记凑合一晚。李牧没有回去,他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烟已经燃到了尽头,不能再短了。星火落在地上,顽强坚持了几秒,又很快熄灭。
  一如人的过去,一如人的未来,倏忽即逝去,短暂不可追。李牧坐在酒吧外的长椅上,忽然觉得夜晚竟有些凉。风变得平缓,不那么急躁,甚至有些知情解意。他搓了搓手臂,一种难以言说的、带着酸楚的感觉漫涌上来。
  那是前所未有的,深刻的孤独。
  失散是所有人必须面对的课题,李牧不过是万千俗人的一个。一直以来他总是奋不顾身地往前走,因为未来总有更新的东西等着他。
  可现在,李牧有了眷恋。他想往回看,抓住一些什么,牵住一些什么。夜风渐凉,他默默地,将自己蜷缩起来。他感到了刺骨的冷,他的心浸没在无处不在的冰凉的夜里。
  在这一刻,李牧很想岳人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