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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兵临城下


  奉熙年间
  大崇国
  高墙林立,圈出一个钟鸣鼎食的上城,在这金玉里,卫潇琢磨着自个儿接下来的打算。
  奉熙十五年的大崇就像是一个箭靶子,卫潇所处之地便是中心一点红,往外围一圈圈扩散开去,是负责工商的中城、精于农桑的下城和发配杂种的百咎窟,每一圈都树了高墙。
  兵临城下,百姓眼里,他已然是个亡国之君,而临于城下的兵,是上城人最嗤之以鼻的杂种。
  领兵的杂种将军神秘非常,朝廷之外的百姓们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就连年龄也拿不准,只以黑狼作为其代称,殊不知关于黑狼的所有,卫潇都了如指掌。
  “君上,周狱那杂种简直欺人太甚,您可万万不能答应他的条件呐!”年逾花甲的老臣伏在地上,涕泪几欲夺眶。
  两日前,周狱表达了议和意愿,以上城墙为界,以内仍为大崇,以外归他周狱,此外,还要卫潇随黑狼军前往百咎窟为质。
  “不答应?那…郑卿可有破局之策?”卫潇声音怠惰,以小臂作撑,下巴枕在手背上侧身伏案,懒得去看底下一群老弱病残。
  老臣名郑茂,听闻此言哑然半晌,突然膝行至阶前,俯身行下大礼,“这,这…老臣与大崇同在!誓死战至最后一刻!”
  国之将倾,他的声音却中气十足,半点不像为国殚思竭虑的忠臣。卫潇笑了起来,偏头看向站在身旁的少年,“郑尧你快听听,他们又在给本王讲笑话了。”
  郑尧是郑茂的孙儿,也是大崇的第二任王储,至于第一任…那是任何人都不敢提及的宫中禁晦。
  卫潇言语含笑,阶下群臣却如坐针毡,郑尧还未想好如何答话,卫潇就已经敛了视线。
  “爱卿要…战至最后一刻?”他嗤笑一声,看了看前排大臣们额角渗出的汗,蓦地挥臂,将桌上的杯盏尽数扫落,“未披片甲,未拿一剑,是用脸皮在战吗!”
  茶水顺着龙案边际的装饰凹槽流淌,由案角滴至脚下软毯,洇出大片浅棕污迹,活像被侵蚀腐烂,大殿里一时针落可闻。
  近年来,君主性情大变,上一刻还和风细雨,下一刻便疾言厉色,律法里不时便新添极刑,稍不留神就要丢了性命。
  这时候除了郑茂,怕是没人感应声。
  郑茂已是两朝元老,自先皇时代,王室权利便被其步步蚕食,卫潇即位后有意争夺,十余年来明争暗斗,你来我往,郑茂却仍能勉强与君主分庭抗礼。
  此刻他跪在殿前,起身又是一拜,“君上息怒,老臣,罪该万死!”
  一句两句皆是空话,从周狱起兵不过一年多,上城外竟已全部失守,再战下去或国破家亡,或两败俱伤。
  嘴上念着万万不可,心里怕是盼着卫潇应允为质,了结这场荒谬战争,好让他重享安稳荣华。
  “君上,古往今来,哪有君王做质子的先例,万万不可任那粗鄙杂种撒野,那杂种…定是有意辱我大崇!”
  听闻此言,卫潇专供于郑茂的假笑都开始委顿,这人一口一个杂种,不都是他的子民么。
  大崇阶层等级界限分明,上中下城之间不可通婚,若有不同阶级之间暗通款曲,则株连三代,与罪犯共同流放至下城以外的百咎窟,或在城区内为奴,运输货物。
  而周狱,就是人们口中的百咎窟杂种。
  周狱手下的兵,也是千千万万的杂种。
  “君上,那杂种对我上城怨恨颇深,若君上去了,怕是…怕是…”
  “怕是有去无回?”卫潇掸了掸衣袖,起身走下台阶去。
  城外形势危急,他却不紧不慢,一步步走下殿阶。脚步声在大殿里空洞回响,他走一步,跪伏在地的大臣们内心便多沉一分。
  他眼睫极长,比之女子也不输,此时视线向下遮蔽了眸子,一双眼睛黑沉沉的,满殿大臣噤若寒蝉。等他行至阶前,前排的几位武将竟都脸色发白,沁了汗珠。
  但他今日无意冲他人发作,只是慢慢蹲到郑茂面前,沉吟二三,曲起手指敲了敲那官帽,“那依爱卿之见…是要继续战?”
  他一边说着,未停下敲击官帽的动作,手上的力道也愈发狠,“战至黑狼军队行至我殿前?还是战至上城沦陷…好让郑大人你举家逃难?!”
  最后一字音落,他将手背重重敲在缀了金丝玉宝的官帽上,郑茂的额头险些触了地。
  “臣!不敢!”郑茂身子抖着,自觉把头伏得更低,竟真使额头沾了地。
  放在从前,卫潇还顾及国,顾及民,人若有所顾忌便好拿捏,他不怕卫潇。
  可现如今邦国殄瘁,卫潇已然无所忌惮,他真怕这暴戾无常的帝王同他撕破脸皮,今天就交代在这里。
  全身肌肉都紧绷着,他合上沉重的眼皮,等待着卫潇的最后通牒,却在头顶听见一声轻笑。
  “本王意已决,以我一人换上城平安,也算不负臣民。”卫潇攥了攥左手掌,他掌心里有一片轻薄纸条,“之后郑尧就交给诸位代为管教了。”
  他转身背手,悠悠迈向龙椅,郑茂的额头也终于离了地,“君上,教养新王乃君上之职,臣等岂可越俎代庖。”
  “你自己的孙儿就该你来管教。”卫潇。
  大崇君王的继承并非世袭制,而是由朝廷挑选上城最优秀的男女强制结合,诞下血统最为纯正优质的王储。新王即位时,将幼年王储交由新王教养。大崇君王必须全身心投入于家国治理与王储教养,禁欲念,远声色。
  “此事无需再议,退下。”卫潇不想听他们在此虚与委蛇,分明都眼巴巴等着他去换取和平,还要做一副忠良相,“郑大人,走的时候别忘了把脸皮留下,本王好做护心镜。”
  郑茂的脸白了白,落下一句“微臣告退”便快步退走。
  殿中空荡,只有每日的上朝退朝时有些人气,现下只剩些灰尘浮在日光里,卫潇右手抬起,挡住刺向眼睛的光路,拢指一握,意料之中的无所获。
  “唱曲儿的都走了。”卫潇往龙椅上一歪,撑头闭目,方才的气势去了大半,“郑尧,做个好王。”
  被叫到的少年由椅侧走近,打扫他脚下的茶杯碎屑,只可惜了那软毯,已经被茶水浸透,再难复原,“君上给臣留了个废城,要臣如何做个好王。”
  “嗯?阿尧这是在责怪本王么?”卫潇揉着眉心,倒也没恼,“阿尧啊,守着宝贝没有意思,变废为宝才是真本事。”
  郑尧取了新杯子给他添上新茶水,“在君上这儿,周狱画个蛾子都是本事。”
  “哈哈哈哈哈……你可真是我的好学生。”卫潇掀开眼皮接过茶水,嘴里笑着,眼里却是冷的,被乌黑的眼睫挡着,看不出真实情绪,“郑尧啊,那是只蝴蝶,不是蛾子。”
  郑尧却是没有回应,他已经不想再与卫潇争辩,连君王都通敌叛国,这国不亡倒也怪了。
  他是卫潇的继承人,是学生,却没学到半点真才识。不是他愚笨,而是卫潇把心力全给了别人,到他这儿,就剩下个空壳子。
  奉熙十五年,六月初六,郑茂与黑狼军于上城门处和谈,卫潇退位,郑尧继任新王,改年号郢元。
  上城城门洞开,内外景象截然不同。城外百里野林,黑狼军厉马秣兵,城内金砖玉石,仍旧酒池肉林。
  但这些卫潇都已不再挂心,一张小纸条,在他手心里捂了三天,热了也皱了,还被郑尧看去了一角。
  这是黑狼军混着议和文书一起送到他手里的,没有书信格式,也没有印章落款,只在角上画了个花蝴蝶,六个字就叫他被勾了魂儿。
  老师,霁云想您。
  霁云是周狱的字,卫潇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