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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虎落平阳


  暗红的宫墙夹在四周,卫潇在宫院里缓步慢行,身侧跟着一个脊骨弯耸的老太监。
  帝王的寝殿承袭数百年,直栏横槛,檐牙高啄,玉不腐,金不朽,唯殿里殿外的人们,从内里开始破败。
  “盛春,今年的天怎的这样寒,都入夏了,杜鹃还没开。”
  卫潇指尖轻触庭院小坛里的花苞,嫩叶羞怯闭合,引不来蝶。
  “我今年看不到花开了,你替我看吧。”卫潇垂眸道。
  “君上哪里话,上城以外,有更多姹紫嫣红。”盛春步子极慢,他已经不太适合伺候人,卫潇却一直命他随侍左右。
  他尽量直起佝偻的脊背,仰面看着他的主子,大崇年轻的君王。
  主子不爱挽发髻,墨发在身后松松垮垮地束着,铺在暗红底色的长袍上,散在金线勾勒的五爪龙上。
  他的视线直直看上去,日光浸透了主子的发丝,模糊了下颚的刚劲的轮廓,似山中的神像,不辨雄雌。
  宫人都畏惧主子的眼神,小话说那是隐在长睫下的幽渊,可此时主子半阖着眼睛看花,透露出的分明是暖和柔。
  别人都以为他的主子是落了难,往后的日子,便等同被发配百咎窟的罪人,可只有他知道,他的主子心里,是盼着这一天的。
  每当主子下朝回来,总要在这小坛边站上一会儿,只需一会儿,在大殿里撑起的满身威势便会倾刻消散。
  他讲城外有姹紫嫣红,主子便回过头对他笑了,手扶在他的肩上,说了他一辈子不敢肖想的话。
  “盛春,我能叫你一声阿爷吗?”
  “君上…”盛春大半生都耗费在这皇城里,无一日不恪尽职守,而今却冒昧地握住了主子的手。
  “阿爷,唤我的字。”
  盛春眼里登时蒙了泪,摩挲着主子的掌心,却是摇了摇头。主子永远是主子,他这没根的阉人,不要污了主子的名讳。
  身后传来脚步声,卫潇立即将手挣脱,不着痕迹地侧身挡住盛春,给他时间揩去眼角湿润。
  等郑尧踏进庭院,盛春已经行礼告退,他并未在意,俯身拱手,向卫潇行了一礼,“君上,今日一别,不知何时…”
  听闻此言,卫潇皱了眉。
  他最讨厌这些刻板死话,但此事他未曾说与郑尧听过,郑尧这孩子十五岁才入宫,有些观念已经定了型,改不了了。
  “如今你才是君王,有话便说。”卫潇厉声打断,大步迈进内殿。
  郑尧毫不客气地跟进去,却没找到机会插话,他看着卫潇从枕下拿了小摞泛黄的纸,仔细装进一个平整信封里,又随意叠了几件贴身衣物。
  只三两下,卫潇就将这些物品裹成了包袱,好像已经排演过千遍。
  宫门外传来轿辇声,卫潇要走了,郑尧着了急,头上的重量让他蓄了底气,意识到如今谁才是王,“臣有一事不解,斗胆请君上赐教。”
  “讲。”
  “恕臣冒犯,君上当年执意修筑新路,当真是为了大崇繁荣吗?”
  在大崇,一环一环的高墙之间,由一条主道连接,驱使“杂种”推架铁皮车往返其间,以实现不同城区间的商品流通。
  奉熙十一年时,卫潇不顾朝臣劝阻,下令修道,辟出了两条从百咎窟直达上城的新路。奉熙十三年,周狱便是从这三条通道一齐发兵,过关斩将,攻陷中下城。
  现下,周狱控制着商品的运输,虽然短时间内,上城仍能自给自足,但五年十年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条。
  万幸,不知周狱心善还是享受掌控他人生死的感觉,未曾断过从下城运来的吃食。
  事已至此,蓄谋已久也好,弄巧成拙也罢,卫潇已然成了上城的千古罪人。
  修路的是杂种,过路的也是杂种,卫潇倒觉得天经地义,可上城的人们怎可能如此思量。在所谓王族贵胄眼里,杂种就是奴隶,做腌臜苦累活儿才是天经地义。
  “不然呢?”卫潇转头看向郑尧,含着笑意,语气温和,一双眼睛却照旧幽邃。
  郑尧也笑,俯身拱手又是一礼,“是臣狭隘了,君上公而忘私,国而忘家,乃…当世明君。”
  最后四个字被他念得十分清晰,落进卫潇耳朵里,如同传世名作被甩了墨,直教人咬牙切齿。卫潇闭了闭眼,险些放下包袱,一巴掌打过去。
  郑尧奉熙十年入宫,一直陪侍他旁侧,又看过周狱送来的纸条,什么猜不到?若要探讨他是为公还是为私,十之八九是存了心地明知故问。
  卫潇强压不悦:“你可问完了?”
  他话语直接,郑尧哪能听不出赶客之意,可他偏生不是那识相的人,“臣斗胆,敢问奉熙八年时,北宫里那具焦尸…当真是先王么?”
  听闻此言,卫潇收了面上的笑,脸部表情终于同眼神匹配起来,“你该去问你阿爷。”
  说完,不等郑尧再言语,立时背了包袱抬脚走出去,郑尧还在身后假模假样地“微臣冒犯”。
  三两步踏出寝殿坐上轿辇,卫潇卸下包袱侧倚着,造成如今的局面,他并无丝毫愧疚。
  上城人养尊处优惯了,下城人的每一滴血都粘着他们的罪孽,就算被屠城也是死有余辜。而中下城人常年遭受压迫剥削,又在战火中抱恨黄泉,可既要换血就得流血,与他卫潇有何干系?
  于公,他何尝不想做个明君,可大崇从里到外都烂透了,只能重来。于私,那些人面兽心的大臣害他与周狱分离,他巴不得将他们挫骨扬灰,散在战火里。
  身下的轿辇有些不稳,不需刻意体会,便能知晓抬轿人是何等不用心,也罢,他如今已不再是君王,没让他步行至城门落魄为质,已经是郑茂的仁慈。
  轿辇于城门百米外重重落下,他身子歪斜,险些扑在地上,赶紧以手作撑。
  接近城门,地面砖石愈发粗砺,掌心与地面摩擦,卫潇起身时,砖石上竟印上了点点红迹。
  从郑尧的挖苦到步辇的颠簸,他今日的忍耐已经过了量,若是他想发作,站在他身前都能是过错。
  这不,他抬臂揽过离他最近的抬轿奴才,将其脖颈卡在臂弯,两人距离骤然拉进,鼻尖几乎相触。
  “奴…奴才知错…,君、君上…”
  卫潇仰了仰头,垂着眼睛打量着面前人,又看了看自己破皮渗血的手心,忽然笑了。
  “知道吗?我这半生,除却习武便没受过伤。”他一边说话,一边低头磕向了抬轿奴才的额头,“而今,竟被你这獐头鼠目的小人伤着了。”
  带血的手掌渐渐移至奴才后颈,他的语气堪称温柔,却在下一瞬以利器刺穿其脖颈,尖细金属从奴才正面显露一瞬便收回,再放手时早已不见踪影。
  奴才倒地后才开始淌出大片鲜血,卫潇却听见了刺耳的怪异水声,循着声音偏头,原是另一个奴才吓出了尿水。
  他赶紧捂住口鼻,面露鄙夷,“畜牲要懂得长记性,虎落平阳,仍口含獠牙。”
  言毕,挥袖转身向城门走去,稀疏的驻城军队为他开出了路来。
  上城没有穷苦人家,铠甲上都要镀金显贵,甫一对比,倒显得他寒酸如阶囚。
  不过没关系,锦缎裹稻草罢了,他就是一场雨,淋湿了满城稻草,非要让它们烂在锦缎里不可。
  所谓军队不过尸位素餐,毫无纪律可言,就这么几十步路,列队仿佛集市上的百姓,人声杂乱,关于他的骂声不断。
  大门开启,城门外的黑狼军犹如阴云压境,队尾却突兀地跟了几个孩子。
  “红叶儿,这什么也看不见呐,再往前挪挪。”陈三儿悄悄拿手肘捅咕红叶儿。
  “啧,闭嘴!再往前走就要被将军哥哥责骂啦!”小红叶儿长这么大,最想做的事就是过了那道儿墙,只要这墙有动静,她一准儿是要来看的。
  “发现又怎的?将军哥哥又不是那暴君!说来就痛快,那暴君入了黑狼军营,就等着遭殃吧!那暴——”
  “君”字还未出口,陈三儿上咧的嘴角突然滞住,前方猛地传来刀剑破风的声音,远处飞来一把刀直直地插在了他面前,额前碎发都被削断。
  这刀他认得,是他将军哥哥的。
  黑狼军与大崇谈判已经结束,周狱骑在马背上,他耳聪目明,稚童声音又尖亮,那对话他听了十成十。
  他们行军打仗靠得多是人民百姓,对老人孩子也格外宽容,那俩小孩是跟着前来支援粮草的大人来的,如今大局已定,小孩爱热闹倒也不算罪过。
  可年岁不是挡箭牌,他的刀也没长眼,在他这儿,有些话,说了就是找死。
  他眼前那扇铁门终于悲鸣着打开,远远地,他看见了一抹红。那人从夹道站立的上城军中走出来,随身的就一个包袱,步伐轻快得好似游玩归家,哪里像是个国破的君王。
  卫潇朝着周狱一步步走近,身后依旧充斥着暴戾昏君等字眼,似乎已经没人记得他从前的温和,过去的爱戴和崇敬也早已土崩瓦解。
  不过那都如云烟散了,身后的铁门沉重闭合,他终于逃出来了。
  昔年英气的少年,已经长成了堂堂正正的男人,看着卫潇走来,周狱立即下马上前,心脏快要跳出来,眼里就剩了那点儿红。
  他不知道自己是走过去的还是跑过去的,反正反应过来时,卫潇已经在眼前了。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得了卫潇的笑话。从前也是这样的,对着他时,卫潇总是笑着的,大声说话都不曾有过。
  他看着卫潇将手里攥着的纸条摊开来,举到他跟前,只肖一眼,他便能知道卫潇的意思。
  两相对视,他舔了舔嘴唇,感谢老天让六月的太阳把他的耳朵晒红。
  因为,卫潇是要他将纸条上的六个字,读出来。
  “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