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散文 > 暮云归 > 第42章 险象环生(5)

第42章 险象环生(5)


  翌日,晴朗的天空中洋洋洒洒地飞起大雪。
  算算日子,今天为正月初七。
  常言道初七天气晴朗人无病,阴霾风雪有灾祲。
  可如今鹅毛雪飘在朗日下,又算作福,还是祸?
  无清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手托着腮,长发铺满在肩髃。日光穿过洁净的雪花投射在他絮白长袍缂丝织就的的云峰之上,波光粼粼。
  云楚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高大的身躯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半蹲下,用指肚抚平无清愁绪满怀的眉心,温柔道:“小傻子,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无清徐徐道:“想慧山寺,想慧觉大师,想师兄弟们,想庭院中的那棵桂花树……”
  云楚岫唇角微勾,佯装吃醋不满的样子,撅嘴道:“想了一圈也没想到我身上。”
  “你啊你……”无清总是对他的歪理无奈而又说不出个一二三。
  云楚岫忽而像街头杂耍的戏班子一样,从背后变出几张红纸和剪子,兴高采烈道:“初七要剪彩。”他起身坐在无清旁边,“往日你在慧山寺同师兄弟们都会剪些什么?”
  一提及此,无清兴致盎然,他动手拿起剪刀,边剪边道:“我不太会剪,通常剪些吉利的字眼儿。无尘师兄生得一双巧手,除了会做风车,剪得小动物更是惟妙惟肖,无霜师弟总是爱不释手……”
  话说着,一个“福”字便在他玉葱般的手指下流出。
  红纸不多,无清便剪了个小的,随后如同顽童般,径直贴在知还的脸颊上,美滋滋地问:“好看吗?”
  云楚岫乐得哄他高兴,端过铜镜自赏,赞不绝口:“贴上剪纸,本将军可真是玉树临风,貌若潘安。”
  无清被他一顿吹嘘倒有些脸红。
  云楚岫也揪过一旁的红纸,还背过无清去,故弄玄虚道:“你可不准偷看!我可要剪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佳作。”
  无清傲娇地哼了一声:“谁稀得看你!”
  他一直以为像知还这种手握长剑的人,应是不会对这些消遣时光的玩意儿感兴趣,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寻来红纸,哄自己心悦。
  一股子暖浪在心间翻涌,一扫晨起的颓丧之气。
  无清可是对知还的裁剪功夫充满了好奇,努力探头。
  云楚岫仿佛后背也长了双眼睛似的,倏尔回首道:“好奇心害死猫儿的。”
  这倒把心无旁骛偷瞄的无清吓了一跳。
  他欠过头,小声嘀咕道:“有本事你剪完别给我看……”
  云楚岫鼓捣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剪出个模样来。
  他小心地捂在手掌心,唇角噙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道:“年过得匆忙,也没给阿清准备年礼,今儿个算是个前礼,我亲手剪得。愿我们日日都有如此的好时光。”
  云楚岫一本正经的说辞,倒真把无清唬住了。
  单纯的无清竟真以为他努力剪了个什么吉祥画,迫不及待地将这份前礼收下,双手谨慎地展开,立在暖阳下。
  他没看两眼便想要撕掉这张剪纸!
  一个小人儿趴在另一个小人儿背上,两人的腿痴缠在一起。
  这人分明是把春宫图剪了出来!
  无清扔回他身上去,恼羞成怒。
  还说什么“愿我们日日都有如此的好时光”……这不是明摆着白日里宣淫吗?
  无清脸皮薄,立时烧透了一半脸颊。
  云楚岫继续逗他,“你瞧,上面的小人儿我按着我的模样剪得,下面的自然就是你,快来看看我剪得像不像,是不是可以出个摊儿以此为生了……”
  无清才不看他剪得污秽之物,干脆闭上眼,气道:“下面的才不像我。”
  云楚岫刻意曲解道:“那你的意思是下面的是旁的男子……那我可就和旁的男子行……”
  “周公之礼”尚未落地,无清气鼓鼓地打断了他的话:“才不是,你只能和我……”
  语句才出一半,无清才发现自己又落入了这人的文字圈套,指尖的血液迅速朝心回流,染红了所淌过的白瓷般的肌肤,直至脖颈处皆是秀色可餐的绯红。
  他快速跑到后堂之中,关上门。
  如此不知羞耻,何以见人?
  云楚岫心满意足地跟上去,当然被拒之门外。
  他清了清嗓子,摸摸还在脸颊上贴着的小福字,心底偷乐完,说起正经事:“谷庸城这边都处理地差不多了,后日我们便可离开。营救苏和月的事,亚父那边也同意帮忙,阿清大可放心,我们定会安然无恙地回到凉州吃元宵。”
  未过多久,无清便在房内听到知还离开的脚步声。
  浪荡不羁的小王爷是他,心思缜密的大将军亦是他。
  无清倒有些摸不清,到底哪一面的他才更快意?
  王庭。
  苏和月一觉醒来,头晕晕沉沉,喉咙嘶哑。
  她真的搞不懂曼斜怎么会有如此变态的嗜好——喜欢听女子的叫声,愈凄厉愈好。
  倘若曼斜真敢碰她,她便要当场咬舌自尽。
  既然这一生的命运都逃不过和亲受人摆布,那生死,便由不得旁人。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曼斜除了将她放在床榻上,让她惨叫几声,什么都未曾发生,甚至避嫌地都睡在了地毯上。
  苏和月倒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她的嗓音喑哑难听,“你……”
  曼斜并未辩解什么,仅仅倒了杯水,褪去昨夜的色胚神情,恭谨道:“叫嚷了一夜,喝口水润润喉。”
  苏和月诚然口渴,接过后思索片刻,还是致谢道:“谢谢你,曼斜。”
  曼斜的心恍然抖动了一下,但他随即将转瞬的情感变化掩饰好,拖着笨重的身躯离开了寝殿。
  没有曼斜的指令,她不能出寝殿。
  苏和月望着高墙上的小窗,但凡有一丝希望,她都不想做一颗棋子。
  没有婢子敢来寝殿侍奉,因为传言中的曼斜首领荒淫无度。
  白日间,苏和茶尔不畏曼斜,倒是大着胆子来看望她。
  这是苏和月万万没想到的。
  那日茶尔不温不火的态度令她琢磨不透,一番交谈过后她始终不明白茶尔的心思。
  “阿姐。”苏和茶尔依旧是那般冷淡的性子,抱着凤颈琵琶,校正音准后,咿咿弹奏着草原人人熟知的小调——骏马跑,熊鹰飞。勇士出征掠羊牛,娶妻当娶苏和女。
  苏和茶尔虽不是中原人,但弹得一手好琵琶,如昆山玉碎,如芙蓉泣露,堪称一代音律大师。她遗世独立地坐着,清冷的脾气与琵琶声互相辉映。
  她知道,茶尔自小独爱音律。
  许是从小在音律中浸淫,茶尔散发出来的气质宛如瑶池中可望而不可亵玩的仙子,高贵冷艳。
  若是没有自己的出逃,茶尔大概会优雅地度过一生,不沾染权力斗争分毫。
  在瞎想中一曲终了,苏和茶尔上前走近苏和月,轻声道:“阿姐,茶尔明夜子时,送你出王庭。”
  苏和月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苏和茶尔笑道:“看来那日在大殿,阿姐并未理解茶尔最后一言的深意。”
  她重复道:“好好活着,不要让你的心思白费,不要让一切回到最初的原点。”
  “可是……”
  尚未等苏和月说完,茶尔便将她欲之表达的话讲出:“可是因为你的出逃,我被迫和亲大周,按理来说我应该恨你,为何还要助你……”
  苏和月听完,惭愧地垂眸,不敢正视茶尔此时的神色,生怕那双美眸中充满着怨怼和挥之不去的愤恨。
  苏和茶尔抬首,以方才苏和月同样的姿势仰望着那扇小窗。
  她怅然道:“阿姐,有时候茶尔真羡慕你的勇气。不管不顾,为了心爱的男子即便撞得头破血流也绝不后悔。可茶尔最缺失的,最向往的,便是你的勇气。”
  她再次回头望向苏和月,笃定道:“无论你信我与否,子时茶尔都会在宫门前等你。亚父将出入王庭的令牌给了我,送你出这牢笼,也算是我十余年仰慕你的一种回报。”
  “但阿姐你要记住,千万不能让曼斜起疑心。”
  苏和茶尔叮嘱完,便匆匆离去。
  原来当日只懂嬉闹的女童,早就长成了圣女该有的模样。
  苏和月选择相信自己唯一的妹妹。
  只是,想要在曼斜眼皮底下溜走,确实难上加难。
  曼斜不是一直想要得到自己吗?
  苏和月决定铤而走险,假意示好,将其灌醉,溜出无人侍奉的寝殿。
  只是她这一生都不知道,再次出逃王庭的夜里,曼斜曾经默默相助了多少。
  初九子时。
  云楚岫这边已经准备就绪,所有暗探业已悄然从谷庸城撤退。
  从此他再也不会得到有关匈奴的任何情报。
  云楚岫骑着马,在亚父方来人的相助下,顺利通过城门。
  他看向身后的谷庸城,情报网的丢弃还是令他有些心痛,毕竟是多年苦心经营所得。眸底不经意闪过一丝的疼惜,被无清捕捉到。
  无清与他同乘一辆马,毛茸茸的狐皮大氅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知还生怕他受冷。
  他坐在云楚岫怀中,内疚地唤道:“知还……”
  几乎只是刹那间,云楚岫再次恢复了先前浪荡不在意的模样。
  “不就几个暗桩,本将军有本事建第一个,自是有本事建第二个!”
  他连带着帽檐一齐揉揉无清,安慰道:“马上就要回到凉州了,我还等着你给我煮元宵。”
  无清哽咽地回:“好……”
  少顷,一匹马也从方才他们经过的城门驶出。
  来者是苏和月。
  亚父果然做到了他承诺的事情,将苏和月平安送出。
  这位汉人亚父看起来更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往事,只不过云楚岫当下来不及去探听,他日若来京城,云楚岫定当答谢。
  然而令众人没想到的是,这匹马上还有一张他们熟悉的面孔,一张他们始终忽视了的面孔……